男女之間關係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社會決定的?| 造就Talk·周如南

2020-08-13     造就

原標題:男女之間關係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社會決定的?| 造就Talk·周如南

最近,我們似乎被「枕邊人殺人」事件新聞刷屏了:杭州殺妻分屍、南京女大學生李某月在雲南被男友殺害……全世界女性遭受的親密關係暴力嚴重。

一組數字十分耐人尋味:在巴基斯坦這樣的相對欠發達地區,有50%被殺的婦女是被自己的丈夫所殺;但在加拿大這樣的已開發國家,他們的比例甚至比巴基斯坦比例會更高,高達62%

這意味著,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可能並不能相應的讓兩性關係更趨於平等,甚至可能趨於更加不平等和惡劣

那麼,在人類社會裡,到底是什麼影響著我們的兩性關係、婚姻與家庭結構?

不同的社會形態會對性別關係產生什麼影響?

婚姻與家庭是愛情的歸宿,還是資源與權力的分配?

未來的人類還需要婚姻和家庭嗎?

我們從人類學家的視角來看看性別、婚姻和家庭之間的聯繫。

周如南 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副教授

公共領域的出現,是男女關係變化的關鍵

我們今天慣常見到的「女主內、男主外」的傳統性別分工,並非是過往人類社會永恆的狀態。

從人類社會誕生以來,男性群體該做什麼,女性群體應該做什麼,哪個性別群體占據統治地位、擁有更多的權力、資源與地位,其實是隨著社會階段的變化而改變的。

所以,男性與女性之間這種關係結構,是自然形成的人類屬性呢,還是一種後天由人類所建構出來的文化、制度?這是性別研究者一直爭論不休的一個話題。

人類學家一直在關注性別的話題。但在人類漫長的進化歷程當中,性別幾乎很少出現平等的理想狀態

這是因為,當家庭領域和公共領域沒有出現分化的時候,男女的性別關係是比較平等的。

但當公共領域和家庭領域開始出現分化的時候,從事公共領域就可以給這個群體帶來更高的聲望、權力與資源,從而帶來了男女的兩性關係的變化。

人類社會不同時期的性別關係

在狩獵採食社會當中,性別是相對平等的,只有當男性貢獻的生計比女性更多的時候,才會出現男性社會地位高於女性的性別不平等的現象。

狩獵採食社會:是指生活在大部分或所有的食物都是通過覓食(採集野生植物和追捕野生動物)的社會。

隨後人類來到了園藝社會,在這種社會形態里,女性變成了整個社會的主要生產者,有了母系血親和從妻居(婚後丈夫到妻子家中定居)的習俗,人類隨之進入母系社會。

園藝社會:園藝型社會是農業社會的前身,它的食物取得方式是將森林或是叢林中清出一個區域做為園地,以其中長成的水果及蔬菜為主要食物來源。

在這個時期,女性肯定比男性擁有更高的社會地位,但是,男女的不平等地位並沒有在這個時期的成為社會問題。

由此,我們是不是可以假想:

在女性社會地位更高的社會,男女的關係反而相對平等;

但在男性地位更高的社會當中,男性可能更多地對女性形成壓制和壓迫?

這是一個思考。

然後我們進入了男耕女織的農業社會時期。因為耕地需要更多的勞力,所以男性成為了家庭和社會當中的主要勞動力。

而」女織「則意味著女性則被留在家庭,越來越成為一種家庭內部的角色。但同時期的男性已經開始超越了家庭事務,進入到一個相對公共的領域當中。

我們發現在農業社會當中,男女之間的性別不平等問題逐漸開始變得嚴重起來。

而中國父權社會的性別關係問題,某種意義上就是與幾千年的農耕文明相伴隨而產生的一種社會關係不平等。

最近百年的發展,人類進入了工業化時代。但在工業社會當中,中產階級以上的中上層,女人仍然按照傳統觀念待在家裡不外出勞動;

而在底層人民的生活當中,因為經濟的壓力,男人、女人、孩子都要去勞作,兩性關係反而相對更加平等。

同時,我們也發現,在工業社會當中的勞作以及生產關係中,女性的社會地位整體提升了。

原因可能是,首先她們的靈活與智慧,使得她們可以在工業生產中獲得自己的價值;

同時,由於工業社會的生產工具的升級,不再像農耕社會那麼依賴體力勞動,女性可以用自己的智慧與靈巧發揮更大的作用。

但是,另一方面,傳統農業社會所帶來的制度和文化的延續——親屬制度和婚後的從夫居的居住方式,又阻礙了女性社會地位上升。

也就是在工業社會當中,當女性已經某種意義上被生產力逐漸解放出來的時候,依然受到了作為制度的婚姻與居住格局的限制。

所以,當全球已經進入到工業化文明的時候,我們發現雖然女性的地位正在上升,但是在父權社會這種男人統治的政治制度下,女性和她們基本的人權仍然處在一個從屬的社會和政治地位。我們仍然能感受到父權對女性非常強烈的暴力與傷害。

父權與暴力

比如,父權社會當中,女性結婚以後往往和丈夫居住在一起,遠離了她自己的直系親屬和血親關係。

在這個意義上她的社會支持變得相對薄弱,遇到問題時就很難尋求到有力的社會幫助。

家庭暴力常常和女性以及親屬支持關係的距離有關,因此女性更容易遭受到父權以及家庭的暴力侵害。

比如最近,我們似乎被「枕邊人殺人」事件新聞刷屏了:

杭州殺妻分屍、南京女大學生李某月在雲南被男友殺害……全世界女性遭受的親密關係暴力同樣嚴重。

我給大家一組數字——很多人可能可以理解在巴基斯坦這樣的相對欠發達地區,有50%被殺的婦女是被自己的丈夫所殺;但是你是否可以理解甚至在加拿大這樣的已開發國家,他們的比例(62%)甚至比巴基斯坦比例會更高。

這意味著,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可能並不能相應的讓性別關係更趨於平等,甚至可能趨於更加不平等和惡劣

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全世界女性為主的貧困家庭正在增加

導致貧困的一半原因是因為家庭發生變遷,比如男性的遷移、離婚、離棄、丈夫的死亡和未婚媽媽;另外一半的原因,是因為長期依賴於福利系統和家庭以及親戚。

所以在我們看來,男女性別的不平等,很多時候不是一個生理問題,也並非只是一個家庭內部的私人問題,它更多跟整個社會、政治、經濟、發展,以及背後的結構性不平等息息相關。

所以性別既是生理的,但更是社會的,但本質上它是關乎政治的,是關於權力的。



婚姻的特徵事實上已經被顛覆了

第二個非常重要的人類學研究的話題是婚姻制度。婚姻作為一種文化制度,會對男女不平等的性別關係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究竟什麼是婚姻?我們來看一個學院派的定義。

英國皇家人類學會對婚姻這麼定義的——

婚姻是一個男性和一個女性之間的聯合,這樣他們的孩子出生之後才能夠被認為是父母雙方或者是一方的合法後代。

皇家人類學會對婚姻的定義

這裡面有一些關鍵概念——

第一,它必須是基於男性和女性之間的。事實上今天婚姻的實踐已經完全打破了這種想像。

第二,一定要生孩子。今天的婚姻一定要跟孩子相關嗎?

第三,這個孩子的合法性身份是婚姻的主要目標。但今天有多少人的婚姻跟要不要孩子或者說要幾個孩子其實沒有太大的關係。

圍繞著人類學關於婚姻的經典定義,英國著名人類學者埃德蒙·利奇(Edmund Leach)曾經說過,這些主要特徵,今天都已經被事實上顛覆了。

其實我們也看到了,大家對於婚姻的理解正在發生一個全球性的革命,它是伴隨著平權運動尤其是性別運動而發生的。

皇家人類學會說婚姻是「between a man and a woman」,為什麼一定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美劇《摩登家庭》,描述了三個美國各不相同卻密切聯繫的家庭:傳統意義上的幸福家庭、同性戀家庭、跨國且年齡相差大的重組家庭

比如說2001年,荷蘭成為了第一個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的國家。截止到現在,全球已經有近30個國家和地區承認同性婚姻,另外還有一些國家承認在其他同性戀合法的國家取得的婚姻證明是有效的。

我們對於婚姻的想像,除了是不是一定在男女兩性之間,數量上也可以去討論一下。

根據人類學的研究,我們人類在歷史上經歷過一個群婚年代,也就是兩個部落之間進行大規模的合作,從而產生部落聯盟。

這樣的後代繁衍之後,人類進入到一個多偶婚時代,之後才到我們現在所理解的單偶婚,也就是一夫一妻制。

事實上,我們在歷史上看到了大量其他婚俗的存在。

多頭婚姻

比如一夫多妻制。前段時間剛剛去世的澳門賭王何鴻燊,坊間喜聞樂見的就是他和四個妻子的故事。

他為什麼可以娶四個老婆,是因為在澳門地區1970年代才廢除了大清婚姻律例,而大清婚姻律例當中曾經提到一個男人可以擁有多個合法妻子。

現在很多男性好像非常嚮往這種傳統的一夫多妻制,但其實根據人類學研究,我們發現男女之間的平衡比例使得一夫多妻事實上並不經常出現,它往往出現在資源、權力比較充裕的社會上層階級。

所以我們看到古代的那些大戶人家才是一夫多妻,而事實上很多底層人還是在打光棍兒。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性別關係、婚姻關係本質上仍然是一種權力關係和資源分配。

其次年齡的差別也進一步促進了一夫多妻制。另外還有很多原因,比如關於繼承的問題——他的大老婆去世或者沒有生兒子只能再續弦,以及包括生育、政治或經濟的考量。

往往你會發現,這種婚姻和夫妻關係越來越呈現出一種工具化的傾向,這也是我們今天所去批判和反思的。

除了一夫多妻制,在傳統時代很多國家和地區都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婚姻現象,叫做一妻多夫制。它現在相對比較少,主要分布在印度地區,是一種非常彈性的婚姻制度。

從人類學者的視角來看,我們可以看到人類歷史上性別的多元、婚姻制度的多元, 並非我們通常所以為的,牢不可破的一夫一妻關係統攝了整個人類歷史,未來新的婚姻觀時代一定會來臨。

阻礙男女平等的根本是家庭、親屬和血統制度

除了性別關係與婚姻關係,還有一個非常複雜的制度系統會將男女的性別關係牢牢地嵌固其中,這就是家庭制度、親屬制度和血統制度。

所謂家庭制度,也就是結婚之後男生和女生怎麼居住。

我們注意到,傳統的中國家庭更多的是「從夫居」,也就是一個女性結婚之後,必須搬到男性的家族當中去居住,她必須要脫離原有的社會支持網絡,並且來到一個陌生的家庭,成為他們的一員。這是一種擴展性家庭

而且,她搬到男性的家庭里居住,還不能和男方的父母分家,一旦分家也會被認為是不孝。

通常在這個過程當中,女性將會遭受到大量的不公。這種層層疊加的制度,造成了對於女性的結構性壓迫。

現代社會,我們越來越多地從擴展性家庭走向核心家庭,即「父母子」三角結構,是現代社會家庭的最小單元,這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釋放了女性的權利。

工業主義與家庭組織

事實上隨著現在的工業化大生產,我們對於婚姻家庭的理解正在發生一些革命性變化,這些變化有些讓我們感到欣喜,有些讓我們感到憂慮。

工業化社會當中,核心家庭幾乎成為了唯一的家庭形式,成為了社會的基本細胞,而核心家庭更有利於男女平等關係的建設。

當然很多已婚夫妻是不得已遠離了自己的父母,這背後也體現著很多當代青年的無奈。

比如像我們這樣的小鎮青年,為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必須要來到北上廣深這樣的超大型城市工作。

而工作將會決定我們居住的地方,使我們越來越遠離我們的家庭、我們的家族和我們的村莊。

另一方面,我們居高不下的房價,某種意義上也幫助我們保持這種核心性家庭的居住制度。

除了家庭這一座大山的壓迫之外,親屬制度也是一種制度性約束,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血統論

比如前段時間有一個網紅叫papi醬,她在網絡當中有著女權主義的人設,但是她生了孩子還是跟她的先生姓,引起了網友的爭議。這背後其實也隱含著一個男女性別不平等的結構性根源,就是孩子究竟該跟誰來姓。這就涉及到人類學中非常重要的專業詞彙——血統。

血統 Descent

血統就是一個男性和一個女性發生關係並且組成家庭產生婚姻時,他們生的後代應該怎麼來定義的問題。

血統中有一個詞叫單系繼嗣,就是指血統繼承原則只能夠有單一的順序,父系血統和母系血統都叫做單系繼嗣。

而如果這個孩子生下來,他可以跟爸爸姓,也可以跟媽媽姓,這個叫做雙系繼嗣,或者叫兩可繼嗣。

但是,大部分人類的文化當中都是父系繼嗣,也就是單系繼嗣當中的父系血統,中國就是非常典型的父系血統。

這種父系繼嗣可以追溯到農耕文明時代,它已經成為一種制度、一種文化、一種傳統。

而一旦成為了傳統,它就具有一定的慣性和合法性。在我們看來,這種傳統就是今天女性權力不平等的結構性歷史性根源之一。

所以當我們在談論男女平等的時候,不能忽視對血統問題的審視和討論。我們可能要先去討論這個孩子可不可以跟母親姓?這可能是我們討論男女平等關係比較重要的一環。

周如南在造就演講

無論是性別、婚姻還是家庭,當我們在談論這些話題的時候,我們要透過現象看到本質:性別本質上也是關於權力的,而婚姻本質上也是社會結構性的。

婚姻是在保護我們的性別關係和情感,還是對我們造成了疊加的不平等?

最終我們終將構建一個家庭,而家庭制度將會引導我們走向何方?

家庭將會成為愛情的墳墓,還是終將成為性別關係的最終歸屬?

我們要去思考這些問題。

感謝上海市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上海市婦女聯合會對本次大會的大力支持和指導。

(本文未經造就授權,禁止轉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gSoW5nMBLq-Ct6CZ5jJR.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