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襲人與兩個男人

2023-04-21     少讀紅樓

原標題:紅樓夢:襲人與兩個男人

「陰陽交結變無倫」,兩性碰撞產生愛情的火花,讓人類在這個蔚藍色的星球上生生不息;兩性碰撞雖然也不乏紛飛的淚水,但更有綻放的歡笑,由此也衍生出許許多多感天動地、歷久彌新的傳奇故事。

每個時代的男男女女在感動於傳奇故事的同時,也在不斷上演著自己的傳奇故事。人類不滅,傳奇不絕,故事不斷。因此,是兩性的存在讓人類繁衍不息,讓這人世間如此豐富多彩,也讓人類歷盡磨難卻依然熱切執著地眷戀著這個世界。

兩性缺一不可,無法想像如果這個世界只存在單一性別會是什麼模樣。儘管作者一再聲明《紅樓夢》意在「使閨閣昭傳」,紅樓世界似乎應該只是「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悲慘女性世界,但是,《紅樓夢》能夠成為激動人心、令人愛不釋手的永恆經典,同樣也離不開男性角色,比如,寶玉更是文本之第一正人,他與釵黛之間的情感糾葛就是通部書中最難以讓人忘懷的精彩華章。

作為又副十二釵之冊的襲人,從第三回登場,到第八十回後依然有戲份,幾乎貫穿了通部書,是重要的紅樓夢中人。她的夢中人生之旅之所以精彩,離不開男性,她與寶玉的戲份為通部書增色不少,也成為經典紅樓中最經典的部分之一。但是,除了寶玉之外,襲人的生命歷程中還有一個同樣極為關鍵、也對她命運影響深刻的男性。

恪盡職守、一心為主的襲人深得王夫人的嘉許,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命鳳姐從她月例中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給襲人,給予她准姨娘的待遇。王夫人的這一決定也得到賈府的老祖宗賈母的高度認可,似乎襲人成為寶玉的姨娘只是時間的問題,但是,又副十二釵冊頁中關於襲人的部分,「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嘆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已經再清楚不過地暗示襲人最終並沒能如眾人所想像的那樣得償所願,而是與寶玉別離,嫁給了一個優伶。因此,可以說寶玉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但不是唯一的男人,還有一個優伶是她未來的丈夫,也可以說是她生命中最後一個男人。

雖然文本文處於「夢未完」的狀態,但由於作者的寫法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再加上還有「深知擬書底里」的脂硯齋暗示,不難猜出這個優伶是誰。第二十八回,寶玉赴馮紫英家宴,蔣玉菡行酒令時,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與襲人名字巧合,讓呆子薛蟠跳起來。席間出席的兩人初會,便惺惺相惜,互贈表記,寶玉贈給蔣玉菡的那條松花汗巾原屬襲人所有,而蔣玉菡所贈的茜香羅,夜間寶玉卻悄悄繫到了襲人的身上,蔣玉菡和襲人的姻緣就此伏下。脂硯齋也在該回回前總批提示佚稿部分中,「(蔣玉菡)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因此,可以確定襲人判詞中那個優伶就是蔣玉菡。

雖然根據前八十回的伏筆和脂批的提示很容易能夠猜出某些結局,但是由於用「賈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隱」之《石頭記》「多作心傳神會之文」(第十六回脂批),很多夢中人忠奸難辨,善惡難分,並不是所有關於結局的謎底都能一眼望穿,如果沒有從文本整體出發,又無視脂批的存在,自行發揮,往往容易誤解作者的「其中味」,如果再受到影響廣泛的程高本後四十回中關於襲人充滿諷刺的描寫的影響,就會認為襲人是姦邪之人,自然就會認為在寶玉勢敗之後,襲人忘恩負義,「良禽擇木而息」,主動選擇離開,在「三春去後諸芳盡」的滿目荒涼之下,一枝獨秀,迎來了生命的又一個美好的春天。

但是,兩條脂批不支持襲人忘恩負義、主動選擇離去的說法:一、「襲人(與蔣玉菡)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二、「(麝月)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雲『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第二十回)。

而且,入了「薄命司」的襲人最終的結局也十分悲慘。文本暗示寶玉將會兩次出家,一次因黛死(第三十回),另一次因襲亡(第三十一回),在「草蛇灰線」的文本中,襲人一定會死亡。第二十八回,蔣玉菡的酒令也有「女兒之悲愁」:「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句,暗示最終蔣玉菡將一去不復返,而「悲愁」的襲人也將會在窮困潦倒中,走向人生的終點。

其實,襲人在擔任怡紅院首席大丫鬟時,溫柔和順,與人為善,包容廣大,從規守矩,安分守己,有人生追求,也有七情六慾,但又能控制慾望,深得眾人的誇讚,也贏得王夫人的賞識,並給予她准姨娘待遇。可以說,「乃釵副」(脂批)的襲人是榮國府中最接近完美的丫鬟[注1],作者用「花氣襲人知晝暖」如此美好的詩句來形容襲人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如果說性格決定命運,那麼,又是什麼原因造成近乎完美的襲人命運坎坷、結局悲慘?又副十二釵冊頁中關於襲人的畫一一「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與十二釵正冊中關於釵黛的畫一一「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如出一轍,「寓意深遠,皆非生其地之意」(脂批),牽涉到時運的問題。

那麼,在用「賈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隱」之文本中,何為時運?其實,文本中的賈家同時也暗喻皇家[注2],賈家內部的「鶺鴒之悲,棠棣之威」(脂批)也同時具有正統與非正統之爭的意涵,這就是為什麼文本中有「虎兕相逢大夢歸」(第五回元春判詞)、「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第八回「金玉初聚」)和「雙懸日月照乾坤」(第四十回史湘雲之酒令)等句以及脂批詩中有「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句的原因之所在。

文本以十二正釵之一、「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脂批)、隱指廢太子胤礽的秦可卿為正統[注3],自然,作為寶玉及諸芳棲止之所、「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第十六回脂批)的大觀園就具有正統之象徵的意涵[注4],而寶玉和釵黛、襲人、鳳姐、探春、王夫人、賈政等就是正統一方,相應地,賈環、趙姨娘、賈赦、邢夫人等就是非正統一方。非正統一方從未放棄過對正統一方的明爭暗鬥,比如魘魔法(第二十五回)、趙姨娘造謠賈環煽風點火(第三十三回)和邢夫人與其陪房王善保家的一唱一和鼓動抄檢大觀園(第七十四回)等等。

最終,他們得償所願,讓寶玉和鳳姐身陷「獄神廟」(脂批),正統一方從此式微,即秦可卿魂托的最後贈言「三春去後諸芳盡」,而在內鬥過程中元氣大傷的賈家在非正統掌權的末世狂歡之下,也開始像脫韁的野馬,瘋狂地奔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最後深淵。也就在這期間,其前世今生隱喻「密」(胤礽的諡號)之「三春」和「三秋」[注5]的黛玉在無盡的擔憂和思念中淚枯夭亡,即「荒唐言」所謂的報答了神瑛侍者前世的灌溉之德。

等寶玉和鳳姐歷經磨難回到榮國府時,榮國府早已面目全非,不但心愛的人已然不在,昔日青春洋溢的大觀園一片荒涼,而且賈環、賈赦、邢夫人等非正統一方已全面掌權,反攻倒算,無所不用其極,「都知愛慕此生才」的鳳姐甚至淪落到為奴掃雪的地步,當然,寶玉再也不是昔日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鳳凰,此時他也兌現了與寶釵早已註定的所謂「金玉良姻」,但已是「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注6]。

此時,寶玉當然不可能擁有舊日的排場,與妻子寶釵在「處處風波處處愁」的困境中苦苦支撐,丫鬟們要麼投靠新主子,要麼被迫離開,只有襲人、麝月等少數義僕依然不離不棄,但是,隨著日益奔向末路的非正統一方愈加瘋狂,趕盡殺絕,如此情形還是無法維持。襲人等少數義僕不得不離開,恪盡職守的襲人身雖去,心卻依然牽掛著寶玉,因此,留下了「好歹留著麝月」的建議,並與丈夫蔣玉菡盡力對困境中的寶玉夫婦施以援手。

在暗藏著正統與非正統之爭的文本中,除了同時也暗喻皇家的賈家內部的正統與非正統之爭外,還影影綽綽地存在著北靜王與忠順王兩股勢力的角力,而蔣玉菡就是他們角力的目標。北靜王欣賞寶玉,與寶玉相交甚厚,因此,北靜王當屬正統一方,自然忠順王屬非正統一方。蔣玉菡是忠順王府的戲子,深受忠順王的喜愛,但寶玉與蔣玉菡初次見面即惺惺相惜,互贈表記。蔣玉菡所贈的那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為北靜王所賜,乃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名貴非常,也暗示他與北靜王交情不淺。第33回忠順王府派長府官到賈府向賈政索人,原因是蔣玉菡失蹤。在長府官強勢逼問下,寶玉不得不說出蔣玉菡的行蹤一一逃離忠順王府,在紫檀堡置買房舍。蔣玉菡雖然身處非正統一方,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卻勇敢而堅定地站在代表正義的正統一方,不惜與強悍的忠順王府決裂,這就是金庸武俠小說中所倡導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在用「賈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隱」之文本中,北靜王和忠順親王看起來權勢在賈家之上,但實際上同時也隱喻賈家內部之爭才是關鍵。賈家內部正統式微、非正統得勢,北靜王和蔣玉菡等的處境可想而知。第六十三回,襲人占得桃花花名簽,上有一句舊詩「桃紅又是一年春」,此句詩出自宋朝詩人謝枋得《慶全庵桃花》,全詩如下: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第二十八回,蔣玉菡的酒令有「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句,暗示襲人在正統之象徵、「避秦之亂」的大觀園成為昨日幻夢、非正統甚囂塵上之時,嫁與蔣玉菡,似乎又尋得「避秦」之「桃源」,迎來「喜樂」春天。但「一年春」暗示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最終「花飛隨流水,漁郎來問津」,完全得勢的非正統一方並沒有放過她與蔣玉菡,還是找上門一一蔣玉菡一去即永別,而襲人也步入非正統之末世為她和正統之象徵一一大觀園諸芳早已準備好的「薄命司」。

在以花喻人的文本中,木樨花隱喻「花氣襲人知晝暖」的襲人。木樨,即四季桂,四季都開花,因此,這句詩隱喻花襲人的人生本來可以美好得如「暖晝」、如四季常開的木樨,但生逢「好事多魔」的末世,也只能像「玉帶林中掛」的林黛玉、「金簪雪裡埋」的薛寶釵等諸芳一樣,本應該生長在肥沃土地上的「一簇鮮花」,最終卻只能生長在註定毀滅自己的「一床破席」旁,命運坎坷,結局悲慘。

因此,作者以「大旨談情」的「賈雨村言」,營造「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石頭記·凡例》的假象,明修「情」之「棧道」,其意卻在暗渡政治之「陳倉」。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此前的襲人系列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1一13《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3、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秦可卿就是廢太子胤礽》

注4、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5《大觀園一一正統之象徵》

注5、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21《林黛玉一一末世哀歌,「九十春光」寓言》 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20《「三春」何解?》

注6、此句詩暗示賈薛「金玉良姻」的悲劇性結局的原因也並不在於所謂性格、價值觀不同等等,而是在於文本中被「甄士隱」的所謂「時運」。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fce26b2132981bde252d69cce9113e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