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病患旅館」里的生老病死

2019-11-21     貞觀

1.

在距西京醫院不足一公里的城中村裡,老喬(化名)開了一家病患旅店。

裝修很簡陋,三合板把這間120平米的民房隔成了四個小單間,每間2-3張床位,一個公用衛生間緊挨著客廳。客廳也是登記室,靠門處架一座破舊的小吧檯,吧檯上擺著滿屏雪花的小電視,屋內瀰漫著揮之不去的巴士消毒液味道,老喬就從書院門買來一張「室雅蘭香」的橫幅掛在正牆。

中午和老喬吃泡饃,儘管他已在加速往嘴裡刨食,可手邊的電話還是催促般驟然響起。

「喂……好,知道咧……我馬上就去……」

掛完電話跟我歉意地笑,我連連點頭,示意他先忙。老喬就將半碗泡饃扔下,轉身去了醫院。剛才的電話是同行給他找的「挂號」業務,幫病人排隊掛一個號可以掙30塊錢。

老喬現在滿腦子都是賺錢,能騰出手來接的活,不管給多少他都願意干。前兩年他和我們幾個跑水暖工程業務,由於年齡大(當時他已經50歲了),吃不消整天開車顛簸,只得另謀營生。輾轉打聽之下,就掏了六萬塊錢,在醫院附近開了這麼個專門接待病患的小旅店。

「成本不到一年就掙回來了。」老喬個頭矮小,滄桑的面容上始終掛著咧嘴大笑,由於知根知底,他的生意對我並不做任何隱瞞。

現在,除了臨時接「代挂號」的業務,老喬準備讓老婆按照現在的模式,在東郊的唐都醫院附近再開一家病患旅店,另外,西京醫院這邊,他打算搬遷到附近的單元樓里。

「現在人對居住環境要求高,當初我還想著看病的人都只圖價格便宜,就弄得很簡陋,沒想到很多客人一看是民房,還沒有獨立衛生間,就轉頭走了。單元樓里的房間,環境好,床位少,但能賣上價,比這還不少掙。」

走在車水馬龍的長樂路上,老喬胳膊一揮,讓我看兩旁密密麻麻的高樓矮屋,方圓兩公里隱藏著上千家他這種「病患小旅店」。

圖片來自2016年關於「病患旅店」的相關報道

2.

一個房間一晚上60,回頭客50,如果長期包房,更便宜。老喬旅店的價格,比起街面上動輒一兩百的酒店賓館,能實惠不少,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空間。

按老喬的算帳,如果住滿客人,一晚上刨去成本,他能凈落200元。不過光有這點房費收入,顯然不足以成為一個合格的「病患旅店」老闆,和很多同行一樣,老喬從一開始就積極探索衍生的生財之道,除過代辦挂號,通過各種門道聯繫醫院病床、預約專家,甚至尋找特種藥品的購買渠道,都在老喬們的業務範圍。

零零碎碎加起來,老喬每個月的收入能保證過萬。累是累點,老喬最不怕的就是累,他最怕的是突擊檢查。

我看了看老喬的營業許可證,實打實辦下來的沒問題,而且這些小旅店在西安大大小小醫院附近數不勝數,存在幾十年了,相關部門也不可能不知道,只要不容納嫖娼、賭博、吸毒,一般來說都不會有問題,另外絕對不能出安全事故,一旦有火災或者住客死亡事件發生,那旅店就不可能再開了。

圖片來自2016年關於「病患旅店」的相關報道

新客入住也是通過電話聯繫,他的旅店沒有招牌,藏在城中村民房裡,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找到,這一帶專門有人沿街發招租小卡片,帶來一個客戶,老喬給領路人10塊錢。

令他滿意的是,每天下午7點前,他的小旅店總能住滿。

3.

由於接觸的客戶大都是病患,見多了生老病死,老喬對生活的態度和以往漸漸有了不同。

只住一兩晚的臨時住客,頂多再和老喬有一些「代辦諮詢」的業務聯繫,此外就沒有任何交往了。儘管整日和住客同處一室,老喬從不主動打探對方隱私。從租客們一張張愁容滿面的神態中,他並沒有慶幸自己尚有一個健康的身體,而是憂慮起自己的未來。

老喬已經年過半百,唯一的兒子又定居南方,當了半輩子農民,沒什麼積蓄,現在收入暫時看著尚為可觀,可是對以後的夫妻兩人養老,還遠遠看不到頭,何況這個營生也不曉得哪天就被取締了。

看著來來往往得了各種病的住客,病情的煎熬,手中高額的計費單,老喬嘆息一聲:「萬一哪天我有個什麼……嘿嘿」

老喬咧嘴笑著沒往下說完,他不敢說。

唯一能做的,就是往開里看,老喬總是提醒自己把咧嘴大笑掛在臉上,展示著一個小人物的無力,以及頑強。

時間久了,老喬發現旅店的住客,相當一部分來自甘肅。而這些甘肅人來西京醫院看病的目的,也讓老喬咂摸出其中無奈的滋味。

甘肅的醫療條件總體來說,沒有西安優質,再加上距離西安近,那邊很多人有了重病就想到西安的西京醫院看病,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再加上西京醫院本身醫療水平高超,治癒了不少疑難雜症,導致西京醫院的名頭在甘肅那邊特別響亮。

老喬發現一些甘肅住客很奇怪,他們路途迢迢來西京醫院看疑難雜症,卻只掛個門診讓醫生瞅一下,接下來的檢查、醫藥、手術全不繳費跟進,只是在他便宜的小旅店住一晚上,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

起初老喬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後來類似情況多了,他才知道其中的緣由:那些人家中貧窮,但好面子,拿著門診的醫療單據,是用來回鄉展示給村上人看的,證明自己有病來了趟西安的大醫院,不是沒錢治療或者家人不管。

至於他們的病情最終怎樣,老喬依然閉口不願往下再說。

圖片來自2016年關於「病患旅店」的相關報道

4.

「病患旅店」的長租客,主要以燒燙傷和放化療患者為主。他們租老喬的床位,少則一個月,多則小半年。

渭南一個被診斷為腦死亡的中年患者,被兒子帶到老喬的旅店住了快兩個月,此前他們輾轉各大醫院,都沒得到很好的療效,這次又來到西京醫院尋求希望。這對父子的情況,老喬通過多次閒聊知道得一清二楚。

兩年前這位父親攀上自家樓頂,去揭一塊曬冬棗的篷布,為了安全,準備關掉隔牆電桿上的閘門,沒想到電閘線路被鄰居改過,他這一拉,瞬間被電了下來。

這位父親被人救起後一直不省人事,兒子就帶著父親住上了醫院,被診斷為腦死亡後,周圍所有人都勸兒子放棄治療,但兒子覺得父親只有五十來歲,哪怕有一線希望也要救醒。於是放下所有事情,每天陪著昏迷的父親在各大醫院跑。

兩年過去了,父親的病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家裡已經欠下三十萬債務,親朋好友都因為債務,和兒子反目成仇,兒子依然背著父親,不懈地等待著父親醒來的一天。

老喬問這個兒子,錢已經花光花盡了,接下來怎麼辦。

兒子執拗地說:要告,告鄰居,告供電局,讓他們為他父親的遭遇負責!

老喬知道不應該參與進租客的私人事務,但看著和自己兒子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為了父親放棄了所有,生活只剩下治病救人的內容,還是忍不住為他感到惋惜,勸他「多考慮一下實際」。

另一個已經離世的租客,給老喬帶來的影響是,他打算信佛。

那是一個老太太帶著患癌症的女兒來西京醫院看病,放療期間就租住在老喬的旅店裡。女兒被查出絕症後,女婿就不管不顧了,到最後只有年邁的老娘陪在身邊。

老太太照顧女兒之餘,嘴裡一刻不停地念著「南無阿彌陀佛」,求菩薩保佑。起初老喬覺得可憐,後來忍不住問她,念這個管用嘛。

老太太便絮絮叨叨地跟他拉扯起來,其中一句話讓老喬深以為然。老太太說,念佛既是給女兒念,也是給自己念,因為信佛首先要相信的是「無常」二字,只有接受世事無常的觀念,女兒去世時,她才不至於太過悲傷。

「你聽聽,說得多好,啥都是無常。」

5.

不過老喬並沒有佛系起來,依舊把掙錢當做最要緊的任務。

他讓鄉下的老婆來西安,手把手地教她對旅店進行日常經營管理,唐都醫院那邊的房子基本談好了,是在單元樓里,環境和價格都比眼下這個店提高不少。

「爭取一月掙兩萬,早點把我們老兩口的養老錢攢出來。」老喬在十月的冷風中一邊縮著腦袋抽煙,一邊咧嘴大笑。

我從老喬的病患旅店出來,走幾步就到了熱鬧的輕工市場,這裡客商喧騰滿目琳琅,和白色沉寂的旅店房間是完全迥異的兩個世界,它們緊密相連卻各成一體,使我產生了生命和生活的荒誕之感,而真正令我心中踏實下來的,是茫茫人海中和老喬一樣終年辛勤奔波的謀生者們。

  作者:七焱

  西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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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fOLJjW4BMH2_cNUgatsv.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