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故事集》李敬澤著 譯林出版社
讀《青鳥故事集》如一次次驚險的穿越:李敬澤自由穿行於博雜的歷史細節之中,收集起蛛絲馬跡、斷簡殘章,編織出逝去年代錯綜複雜的圖景。
這是散文、評論,是考據和思辨,也是一部幻想性的小說。在這些故事中,一個個曾在東方和西方之間銜遞交流的人,如一隻只青鳥,倏然划過天空,它們飛翔的路徑和姿勢被想像、被銘刻。
一
時間是日光下移動的陰影,是一滴一滴的水珠,是細沙長流。
後來人們才聽到時間的聲音。
二
陽光浩浩蕩蕩地潑灑在紫禁城金色的屋頂、血色的宮牆和空曠的廣場,冬日的陽光堅脆,能聽見陽光落下時發出瓷器開片般的細響。此外,再無別的聲音。
乾清宮外的廊檐下,宮女和太監們垂手侍立。他們的眼睛像綿羊,似乎在等待著那致命的一刀。「時辰快到了吧?」每個人都在心中自問,南天上,太陽似乎停止了移動,一棵枝丫清疏的老樹把陰影投在窗上。
等著,直到「當——」的一聲從殿內傳來,所有的人顫抖了一下,然後又是一聲,一聲接一聲,清亮的銅音兒每一聲都敲在心上。
到底響了,人們似乎活轉過來,靴聲、衣帶聲、低語聲,所有的聲音嘈切如灰塵般浮動起來。每個人都驚喜地看了一眼太陽,此時,日正當午。
三
有些日子不為人知,但絕對重要。它們是小日子,人們甚至不知道它們是哪一年哪一天。那是風起於青萍之末的一刻,人們感受著莽蕩的風,但誰知道這風最初的遊絲般、鼻息般的律動起於何時?
現在,我們知道一個日子:1601年1月25日,在這一天,來自義大利的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將兩座自鳴鐘呈獻給萬曆皇帝。像一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皇上驚喜地聽到其中一座鐘準時發出鳴響,這其實也是現代計時器在中國大地上最初的、決定性的鳴響。它發自大地的中心、莊嚴的御座背後,聲波一圈一圈無邊無際地擴散出去,直到兩三百年之後,鐘錶的滴滴答答聲將響徹人們的生活。
時間能夠被聽到,與此同時,時間也被看到。它不再是日晷的針影,不再是滴漏之水和沙漏之沙,影子僅僅是影子,水和沙僅僅是水和沙,它們不再表達和喻示時間的流動。時間就是純粹的「時間」,是標記在錶盤上的刻度,抽象而普遍,無論陰晴雨雪、無論晝短夜長,時間將放之四海而皆準。
人終於捕捉住了時間。
四
那天,萬曆皇帝忽然問:「不是說有幾個洋人要進貢什麼自鳴鐘嗎?怎麼還沒有送來?」
早在上年7月間,皇上就接到了駐山東臨清向來往大運河的商旅徵稅的太監馬堂的奏報,說有幾個洋人要晉京朝貢。10月,馬堂遵旨呈上所貢物品的清單,計有:
天主像一幅、天主母像二幅、天主經一本、珍珠鑲嵌十字架一座、自鳴報時鐘二座、《萬國圖志》一冊、西琴一張。
單子呈上來皇上卻未作批答,既不說讓他們來也沒說不讓來,一壓就是兩個月,似乎皇上把這件事給忘了。這很平常,萬曆皇帝處理國事的主要方法就是把它忘掉。所以皇上越來越胖了,據說他已經像一座移動的肉山,過多的脂肪淤積在聲帶上,使他的聲音細若遊絲,紫禁城裡的當值太監們必定都長著兔子一般靈敏的耳朵。
現在,他們聽見了,皇上問起了自鳴鐘!趕快讓那幾個洋人進京,把那自己會響的鐘送來。
五
漫捲詩書喜欲狂,利瑪竇後來肯定讀過中國詩聖的詩,他將會想起1601年1月那個寒冷的日子,在那天,終於接到了皇帝的詔旨,命令他們即刻啟程赴京。
他們已經在天津羈留五個多月了,漫長且似乎沒有盡頭的等待。有時利瑪竇覺得也許會永遠等待下去,他們將懸置在這裡,被遺忘。實際上這不是不可能,利瑪竇等人到京後見過一個突厥人,這個可憐的傢伙從阿拉伯萬里迢迢進貢一頭獅子,然後他就開始等待朝廷批准他回去,他已經等了整整四十年,還得繼續等下去。
但就在絕望中,北京發出了召喚,「這完全出乎意料,仿佛是回答了很多人在各個地方請求上天保佑這次遠征成功的祈禱。……他們相信是手裡掌握著皇帝們的心靈的上帝,以他自己的神秘的方式造成了這場突然的變化,以便拯救這些靈魂」。
皇上想的是自鳴鐘,利瑪竇卻惦記著皇上的靈魂。這位傳教士1552年生於義大利小城瑪切拉塔,早在青年時就發願到「一片肥沃的土地上撒下宗教的種子,以便來日大豐收」。正值西方的地理髮現和殖民擴張,傳教士們遠渡重洋,踏上一片又一片陌生的土地。1582年,利瑪竇抵達澳門,次年9月,他和一位同伴來到廣東肇慶,開始了在中國畢其一生的傳教事業。
六
1583年,也就是利瑪竇來到肇慶的那年,在他的故國義大利,一個十九歲的青年注視著從教堂頂部懸吊下來的祭壇燈,那盞燈在擺動,擺過來擺過去,無論幅度大小,擺動的時間是一樣的。手按著自己的脈搏,他感到那盞燈就在心臟中擺動。
他叫伽利略,比薩大學的學生。當他在祈禱會上偶然看到教堂的燈時,自然的謎底、它的內在規律向著一個好奇多思的心靈敞開,那就是物理學中的「等時性」,使擺動時間發生變化的,不是擺幅的大小,而是擺動的物體的長度。
於是,就有了鐘擺。對機械計時器來說,這是決定性的進展,從此鐘錶的精確度就幾乎是分秒必爭——在此之前,一座鐘一天慢上一小時也是尋常之事。
僅僅十八年後,一座裝置了伽利略式鐘擺的大鐘已經出現在紫禁城內,不過有個問題:鐘不走了。
七
利瑪竇帶來了兩座自鳴鐘,一座大的,一座小的。小的高可盈掌,青銅鍍金製成;大的鍍金鐵質,鐘擺露在外面。1601年1月25日,發出鳴響的是那座小鍾,大鐘當然不會響,因為作為「當今世界最新科技成果」,它需要專業人員安裝調試。
所以,傳教士們可有的忙了,皇上迫不及待地希望聽到那個巨大的怪物按著時辰發出響聲,傳召洋人火速進宮。利瑪竇和一個同伴騎著馬慌慌張張地趕到,只見那座金碧輝煌的鐘正矗立在乾清門外的廣場上。它太高了,一時無處安置。
那一天是快樂的,沉悶單調的宮廷生活忽然波光蕩漾,外庭的太監侍衛們奔走相告,去看那個自己會響的鐘。不僅是鍾,還有兩個洋人,洋人的鼻子高,眼珠是藍的或黃的,像波斯貓。大鐘前黑壓壓擠了一地的人,最後不得不用大棒子把人群驅散。
利瑪竇也是快樂的,他終於來到了這個帝國的中心,進入了這座傳說中的神奇宮殿,他甚至來不及仔細觀察周圍的一切,他覺得在暈眩中穿過了巨大的夢境。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刻,從澳門、肇慶、韶州,到南昌、南京,他一步一步艱難地向這裡行進,整整走了十八年。
利瑪竇堅定地認為他將傳播福音,但是現在,他得當一個鐘錶匠。
此後直到清代,傳教士的一門必修手藝就是修理鐘錶。
(責編: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