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拍張愛玲小說,許鞍華還是向資本低了頭

2020-09-18     毒藥君

原標題:為拍張愛玲小說,許鞍華還是向資本低了頭

拍《第一爐香》時的許鞍華,被資本押寶,註定要重視商業。這點像極了當年在邵氏拍《傾城之戀》的自己。才華讓她贏得資本的追捧,而資本逐利的本能,也為許鞍華帶上了鐐銬,讓她在拍片時必須考慮票房,重視明星的號召力。

文丨塵飛揚

排版、編輯丨Zed

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算得上華語電影圈的嘉年華。趙婷執導的《無依之地》拿到最佳影片,另一邊,威尼斯電影節也沒有忘記許鞍華,為她頒發終身成就獎。

威尼斯的終身成就獎當然是莫大榮耀。在這個榜單中,前有卓別林,後有宮崎駿、吳宇森。許鞍華以全球首位女導演的身份拿到這個獎,這事很有平權色彩,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做到了。

對獲獎者來說,終身成就獎也有個不動聽的弦外之音——此人的藝術生命走向黃昏。我們能看到許鞍華從布蘭切特手裡接到獎盃,也能看到她的最新作品《第一爐香》只出現在威尼斯電影節的非競賽單元。

宣發物料方面,《第一爐香》的營銷方也充分展現了出色的語言天分,「第七十七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入圍影片」。有些影片入圍是提名,是衝刺獎項的種子選手,而《第一爐香》連陪跑的資格都沒有 。當然,威尼斯電影節有個不成文的規則,獲得威尼斯終身成就獎的導演,新作品不能入圍主競賽單元。

《第一爐香》宣發方也想趁著威尼斯的東風,為營銷添一把火,發布第一款預告片。

但片方沒想到,一場關於選角的群嘲,早早拉開了帷幕。

1.被群嘲的《第一爐香》選角

在《第一爐香》預告片中,彭于晏對馬思純說「我把它翻譯成英文給你聽」,成為網友惡搞的素材。兩人像極了健身房業務員給客戶推銷減肥課程。

原著中,喬琪喬是氣質憂鬱的混血兒,身材高大單薄,體形瘦弱,「他比周吉婕還要沒有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樣」。

一身肌肉,膚色黝黑的彭于晏飾演喬琪喬,就像姜文演了程蝶衣。網友戲稱,他和馬思純演對手戲,能把《第一爐香》變成《第一爐鋼》。

網友群嘲《第一爐香》的選角,導演翁子光也有意見,如果他來拍《第一爐香》,女主就是春夏:

「反正我都得罪人了,我覺得許鞍華的《第一爐香》最適合的就是春夏。如果我拍,一定用春夏。」

在原著中,葛薇龍白瘦幼美,身材小隻。姑媽梁太太首次出場,張愛玲就用了「嬌小個子」的形容詞。後來葛薇龍穿梁太太的鵝黃絲質襯衫和鴿灰短褲,「葛薇龍穿了覺得太大」。

馬思純為演葛薇龍減肥,但她身高170,肩寬骨架大,一度被嘲身材走形,從頭到腳很不葛薇龍。

說起來,白瘦幼美算得上張愛玲小說女主的標配。

《金鎖記》中曹七巧,瘦骨臉兒,手腕雪白,身材小巧。《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年輕的時候膚白如磁,遇到范柳原,「由磁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依舊是白皮膚。她依舊有「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又白又瘦的上海姑娘。《色,戒》中的王佳芝,胸脯豐滿,身材高大,卻不能算胖,她的腰肢纖細。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胖簡直是命運悲慘和衰老的代名詞。

所以《連環套》中的霓喜就沒有那麼幸運,扛不住悲慘命運的摧殘,年過30,肥肉爬上了她的身體。

「她年紀已經過了三十,漸漸發胖了,在黑紗衫里閃爍著老粗的金鍊條,嘴唇紅得悍然。」

很多網友不滿馬思純扮演葛薇龍,她確實算不得白瘦幼美的美人。國內觀眾看到《第一爐香》的選角與原著差別太大,心生不滿理所當然。

2.改編張愛玲小說的得與失

2020年是張愛玲誕辰100周年,小說不再有100年前的地位。經過這一百多年的發展,電影也不再是「文學的小妹妹」(張愛玲語),成為這個時代最流行的文化品種。

縱觀華語電影圈,最有資格拍張愛玲小說的未必是許鞍華,但許鞍華確實是拍攝張愛玲小說最多的導演。執導過話劇版《金鎖記》,也拍過《傾城之戀》和《半生緣》,加上《第一爐香》,許鞍華拍過4部張愛玲的小說。

改編張愛玲小說的日子,也是許鞍華不斷試錯成長的日子。1982年,《投奔怒海》商業口碑兩開花,許鞍華被邵氏招安。讓許鞍華沒想到的是,背靠大樹也不好乘涼,大公司不差錢,但會幹預創作。許鞍華追求藝術導向,邵氏要求市場導向,雙方彼此折磨,許鞍華希望早早履行完合同,離開邵氏。在這個背景下,她拍了《傾城之戀》。

在《傾城之戀》中,許鞍華展現了讓人迷惑的選角眼光,請剛剛離婚的周潤發演范柳原,一口齙牙的繆騫人飾白流蘇。按現在的眼光看,這些選角槽點滿滿。

一張大國字臉的周潤發,能在正氣霸氣之間自由穿梭,讓他演性情輕浮的浪蕩子,實難演出范柳原的精氣神。繆騫人怨婦相太濃,許鞍華也不能理解為何美術指導將繆騫人的頭髮剪短。

多年後,許鞍華在《許鞍華說許鞍華》一書復盤《傾城之戀》,承認選角是敗筆。

繆騫人的戲劇表演很差,發仔也是。雖然兩人都是好演員,但他們是電影(cinema)演員,不是戲劇(drama)演員。其實《傾城之戀》最有吸引力的是兩個主角的對手戲,兩個人的動態足以控制整個戲,演員要做優秀的戲劇角色,但他們倆是很低調的演員,演戲很生活化,做這個戲就行不通。

《傾城之戀》的失敗,讓《半生緣》很難找到投資。早在1984年,許鞍華最想拍的就是《半生緣》。《半生緣》的故事發生在上海、南京,需要拍攝上海的弄堂和街景。由於特殊的歷史背景,香港導演不能去內地拍實景,許鞍華這才改弦更張,執導《傾城之戀》。

等到真的拍《半生緣》時,電影的選角卻是集體在線的。吳倩蓮扮曼楨,梅艷芳演曼璐,黎明簡直就是另一個沈世鈞,溫吞猶疑的性格,富家子弟的氣質,葛優的祝鴻才,「笑的時候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

許鞍華拍得也老實,努力還原原著,考慮到電影容量,該刪的刪,該減的減。作為《半生緣》原著黨,我表示內心舒適。

在影片中,世鈞和曼楨在一家小髒館子中正式相識。原著特意交代了時間,大年初四上午。他們選擇小髒館是因為叔惠世鈞常去的北方館子歇業。在這件意味著廉價的小髒館中,兩人遇見了正在等飯的曼楨。

他們廠里只放三天假,他們中午常去吃飯的那個小館子卻要過了年初五才開門。初四那天他們一同缺吃飯,撲了個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滿地都是摜炮的小紅紙屑。走過一家飯鋪子,倒是開著門,叔惠道:「就在這兒吃了吧」。

一進門的一張桌子,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著,穿著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

這個情節的精妙處,在於點明了三人有不同的原生家庭。三人都在一家工廠做事,世鈞和曼楨沒有養家餬口的經濟壓力,而曼楨背後還有很多張需要吃飯的嘴。這就註定她會吃廉價的小髒館,不會和世鈞叔惠一樣去相對高檔的北方館子。

小髒館相識暗示不同門第給生活帶來的影響,也為世鈞和曼楨的愛情悲劇埋下伏筆。另一方面,叔惠和翠芝也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沒有在一起。許鞍華在《半生緣》中沒有直接展現翠芝母親對叔惠的羞辱,用一個簡單的仰視鏡頭展現了叔惠與翠芝之間的距離。

叔惠配世鈞送翠芝回家,告別時翠芝與世鈞站在同一水平線上,此時叔惠仰視翠芝。這個鏡頭告訴觀眾,與翠芝門當戶對的是世鈞,叔惠只能仰視她。最終翠芝嫁給了世鈞。許鞍華懂得用樸素的視聽語言講故事,導演功力非同凡響。

2009年,許鞍華受香港焦媛實驗劇團邀請,執導話劇版《金鎖記》。話劇版《金鎖記》的編劇是王安憶。她是寫上海普通人生活的行家裡手,文學評論家王德威曾評價她是當代張愛玲。值得一提的是,王安憶也是《第一爐香》的編劇。

3.文藝張愛玲,「商業」許鞍華

《第一爐香》的主創陣容,洋溢著不差錢可勁兒造的氣息。

除了許鞍華和王安憶的強強聯合,其他主創也特別亮眼。配樂師是坂本龍一,《末代皇帝》的配樂就出自他之手。攝影師杜可風,名作無數。錄音指導杜篤之,世界級世界水準的電影錄音師。剪輯指導鄺志良,拿過八次香港金像獎最佳剪輯。服裝設計是和田惠美,曾憑藉黑澤明的《亂》拿到奧斯卡最佳服裝設計獎,被譽為亞洲電影界的「第一服裝指導」。美術指導是趙海,代表作品《天下無賊》《集結號》《辛亥革命》等等。

這個黃金班底對得起《第一爐香》。高投資,也為影片帶來巨大的票房壓力。許鞍華的選角未必是她不懂張愛玲,而是她向資本妥協的結果。

《第一爐香》開拍之前,許鞍華用《黃金時代》和《明月幾時有》證明自己賠錢專業戶的實力。《黃金時代》投資7000萬,票房5151萬。《明月幾時有》的純製作成本5000萬+,票房剛過6000萬。為了和許鞍華拍電影,很多演員採用自降片酬甚至零片酬的方式降低製作成本。這依舊無法阻擋許鞍華電影打破口碑好票房差的困境。

這個困境讓許鞍華成為投資人的噩夢,沒錢拍電影是許鞍華的日常。在兩部大製作接連撲街後,許鞍華依舊能得到資本認可,拍攝《第一爐香》。彭于晏馬思純參演《第一爐香》,正是商業和藝術角力的最終結果,也是許鞍華拿到的最好的牌。

我不是在為《第一爐香》的選角唱讚歌,而是認為《第一爐香》的選角本就是權衡利弊的結果。畢竟許鞍華不是有華納保駕護航的諾蘭,缺錢拍片幾乎貫穿她的職業生涯。即便在她巔峰時期,許鞍華依舊是資本的棄兒。

1995年,許鞍華貢獻出平生最佳作品之一的《女人四十》。主演蕭芳芳成為柏林影后,金馬金像最佳影片兩開花。同年9月份,有個讓張愛玲粉絲難過的消息傳來,張愛玲約在9月1日去世。許鞍華想要繼續拍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算是對張愛玲的悼念,也是緊跟熱點。

爾後《傾城之戀》失敗,《半生緣》的投資也如履薄冰。在《許鞍華說許鞍華》一書中,她提到為《半生緣》找錢的困境:

1996年,突然杜佑寧同我講,如果我想拍《半生緣》,大陸方面可以找300萬,香港可以再找600萬,900萬的資金足夠拍得成嗎?我說900萬一定拍不了,起碼要1000萬,大約1200萬。結果找到的預算有1100萬,就是大陸300萬,香港600萬,加上台灣賣埠200萬。

《半生緣》拍了三個多月,不算很久,最多是超出十天。我們預計1月初拍完,但因為這期間演員的檔期無法遷就。總之,三個月拍這個戲是足夠的,差不多五十組。

我們所有的問題都在於資金不足,我也很明白。我之前說九百萬沒可能,其實有一千兩百萬也不夠,尤其有這個cast,應該要一千七百萬才拍得好。

這就是許鞍華堅持藝術理想的困境。她想要拍自己想拍的電影,但拉不到投資。有人投資她的電影,又會幹預創作。

拍《第一爐香》時的許鞍華,被資本押寶,註定要重視商業。這點像極了當年在邵氏拍《傾城之戀》的自己。才華讓她贏得資本的追捧,而資本逐利的本能,也為許鞍華帶上了鐐銬,讓她在拍片時必須考慮票房,重視明星的號召力。

張愛玲的粉絲很多,卻不能讓其小說的電影版變成旱澇保收的搖錢樹。這註定許鞍華改編張愛玲小說會面對資本束縛的尷尬。

張愛玲曾在《我的天才夢》里感慨,「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看到《第一爐香》被群嘲的選角,我還是心疼許鞍華。她敢穿張愛玲這襲旗袍,就註定無法避免被蚤子咬。

THE END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vrpHQBURTf-Dn5H60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