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6月25日,紐約麥迪遜廣場花園燈火璀璨,名流齊聚,屋頂劇場內笑聲不斷。
今晚是《香檳小姐》(Mam'zelle Champagne)的開幕之夜。舞台上,首次亮相的女演員莫德·富爾頓吸引了許多目光,觀眾席中也不斷有人走動談笑。氣氛很快活,大家都挺忙,沒人注意到哈里·K·索接下來要做什麼。
哈里的手指痙攣般撫摸著外套,神情瞬間異常駭人。他掙開了妻子,站到了走道旁的綠植後面,盯著前方某處,隨後像是下了某種決心般,大步走到舞台前,又轉首折身,將不知何時掏出的左輪手槍對準了一名男子,連開三槍。此時,演出正走到「我能愛上100萬個女孩」這一幕。
漫畫家重建的麥迪遜廣場花園謀殺案
被殺是著名的建築設計師史丹福·懷特,麥迪遜廣場花園便是出自他之手。而開槍者,哈里·K·索是匹茲堡煤炭大亨的繼承人,身家百萬的超級富豪。媒體聞訊蜂擁而來。這起驚天慘案牽涉到上流社會兩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短時間內不會有比這更具噱頭的新聞了。
史丹福·懷特
「天才竟然被殺死在自己的作品裡」。沒人抗拒的了這種希臘式悲劇的魅力,大眾迫切地需要知道真相。
很快,《紐約時報》不負眾望地從目擊者口中得到了一些線索:在踉蹌逃出劇場前,有人無意間聽見哈里說:「他毀了我的妻子。」
6月26日的報紙頭條
哈里的妻子是誰?對於大部分美國普通民眾來說,這是一道送分題。她是紐約最耀眼的明星,《名利場》、《芭莎》、《描畫者》和《婦女家庭雜誌》等報刊雜誌的常客,當時最著名的插畫家查爾斯·吉布森以她的形象為藍本,創作了許多標誌性的20世紀初美麗而獨立的美國女性。想要用她的形象宣傳產品的公司數不勝數,從煙草卡片、明信片、到面霜、啤酒托盤、彩色石版畫,甚至可口可樂公司的日曆上,都能看到她年輕嬌艷的面龐。
伊芙琳·內斯比特
她是女性雜誌最受歡迎的模特,也是美國男性最渴望擁有的女人——伊芙琳·內斯比特。
一個絕世美人,和史丹福·懷特能扯上什麼關係?媒體心知肚明。雖然這位建築設計師一生佳作無數,波士頓公共圖書館、麥迪遜廣場花園、華盛頓拱門等地標性建築堪稱美國驕傲,但相比起專業領域的成就,他流連花叢的本領更為人所津津樂道。
八卦小報將他形容為一個「高大的掠奪者」,事實上也並沒有冤枉他,因為就連他的曾孫女也在傳記中委婉的表示他「對年輕漂亮的女孩有著特殊的慾望」。1887年,史丹福和志趣相投的朋友合資開辦了一家秘密俱樂部,專門用來飲酒作樂。時常有涉世未深的女孩被權力和金錢蠱惑,被他們帶去那裡,供他們淫樂。
然而,有錢人的「會玩」總是能夠突破公眾的想像極限。謀殺案發生沒多久,媒體就調查到,秘密俱樂部並不是史丹福最臭名昭著的主意。在他有個隱秘的房間,牆壁和天花板上全是鏡子,在房間裡放置著一架紅色天鵝絨鞦韆。他經常會要求被他帶去那裡的漂亮少女裸體坐在上面打鞦韆,而他和他的夥伴們則會用充滿痴迷和垂涎的目光盯著這件動人的「藝術品」。
電影《紅絲絨鞦韆上的少女》
伊芙琳·內斯特怕是也沒有逃過魔爪。
那麼整件事情就很好理解了,國民女神曾被金錢和權力驅使,委身於歲數可以做她父親的花花公子,被迫做他的「鞦韆情人」,放到現代社會也是爆炸性新聞。女性貞節仍然和家族的榮譽不可分割,作為丈夫私有財產的妻子被玷污是對男性尊嚴的極大挑釁。哈里作為嫉妒上頭的丈夫,一槍崩了史丹福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真相就這麼簡單嗎?媒體繼續深入挖掘,有了更加驚人的發現。
一切還是要從伊芙琳說起。
像那個時代絕大多數的女明星一樣,伊芙琳有著極為困苦的童年。1884年出生於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附近一個小鎮的她,11歲就失去了父親,只能和母親弟弟相依為命。伊芙琳的母親是極其合格的家庭主婦,卻不具備任何賺錢技能。繁榮的鍍金時代對這個窮困潦倒的家庭沒有絲毫憐憫。
即便不看鏡頭,男人也無法阻擋伊芙琳的殺氣
為了養育一雙兒女,伊芙琳的母親來到紐約,在沃納梅克百貨當售貨員。14歲的伊芙琳和12歲的弟弟也要去幫忙,他們一周工作6天,每天工作12個小時,也只堪堪能夠餬口。
困窘的生活並沒有磨滅伊芙琳的美麗,相反,如被砂礫打磨後的珍珠般,少女綻放出動人的光彩。一位藝術家被伊芙琳的魅力所吸引,邀請她做自己的模特。這使伊芙琳第一次只要站在那裡就輕鬆掙得了1美元。
雖然這時的美國已經咆哮著沖入了新紀元,但拋頭露面模特工作仍不被認為是好女孩的選擇。伊芙琳的母親猶豫過,但冰冷無情的貧窮卻可以摧垮人所有的信念和堅持。伊芙琳的母親妥協了,紐約藝術界迎來了他們的繆斯女神。
插畫家查爾斯·吉布森1905年作品《女性:永恆的話題》
一開始,伊芙琳為攝影師喬爾·費德勒做時裝模特。無需刻意培訓,她仿佛生來便知道如何為作品注入靈魂。即使她在鏡頭前很少笑,總是微微抿著唇,眉梢眼角透露著脆弱的憂鬱。但這卻使她變得極富有魅力。纖瘦苗條,胸臀豐滿,蓬鬆的長髮蜿蜒在S形曲線上,古典女性的柔美和新時代女性的自信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到了一起。無數人為此痴迷不已。
吉布森女郎
伊芙琳成為了紐約炙手可熱的新星。1901年,她開始轉戰演藝界,加入了百老匯芙羅洛多拉合唱團。儘管沒有什麼表演經驗,但是,嗨,她站在那裡就是無可爭議的風景。各大報刊的影視專欄追逐著她的身影,劇院門口每天都不缺陷入愛河的男人。
如同前面我們所說,這樣一位尤物不可能被狩獵中的花花公子放過。史丹福說服了另一位芙羅洛多拉合唱團中的女孩,將伊芙琳約了出來,參加專門為她舉辦的「社交午餐會」。這位46歲的已婚老男人表現得彬彬有禮,雖然伊芙琳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太老了」,但很快,遊戲花叢的高手便用風趣的談吐獲得了小姑娘的好感。
史丹福展開了猛烈的攻勢。他大手筆地送伊芙琳珠寶和別墅,和她的母親成為「好朋友」的同時,又熱心地安排她的弟弟去了軍校。伊芙琳的母親就此將史丹福當成了她們家的「大恩人」,並堅信他對於伊芙琳充滿著「父愛」。
很多人相信伊芙琳的母親就是為了錢將她賣了。
伊芙琳的母親很快被哄得團團轉,放心將伊芙琳交給了史丹福,而自己則返回了匹茲堡。然而她前腳剛走,惡魔很快便露出了獠牙。一天,史丹福安排車去將伊芙琳接到了他的一棟別墅中,聲稱要她出席一個宴會。但當伊芙琳趕到時,卻發現一個客人也沒有。史丹福向她解釋說客人們可能遲到了,請求伊芙琳喝點香檳,在這裡多等一會……
等到伊芙琳再次恢復意識時,她發現自己赤身裸體的躺在床上,大腿上的鮮血還未乾涸。
誰也不知道,過分年輕的伊芙琳在一切發生後是如何應對的。只是1901年12月伊芙琳生日當天,史丹福贈送了一條珍珠項鍊,三隻鑽石戒指和一套白狐狸皮草後,他公寓中的那架紅絲絨鞦韆再次被盪起。
再多的情慾糾葛, 都被掩埋在隱秘的公寓中。他人眼裡,伊芙琳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繆斯女神。1902年,還在做素描藝術工作的約翰·巴里爾摩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的派對中對伊芙琳一見鍾情。也許年輕的伊芙琳內心還是渴望愛情的,最直接的證據就是她考慮過和約翰結婚,報紙上到處刊登著他們的緋聞,以致於她的母親急不可耐地通知了遠在加拿大的史丹福,二人聯手施壓,迫使伊芙琳離開了約翰。
我們無從得知,多年後的伊芙琳會不會為這次的妥協而後悔。但顯然當時的她沒有空閒仔細梳理雜亂的感情,因為她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出現了——一筆4000萬美元的財產繼承人,煤炭大亨哈里·K·索。
哈里·K·索
這位來自匹茲堡的年輕富豪和其他痴迷於伊芙琳的追求者不太一樣。他頻繁的送花、送信、送各種禮物,還要求和伊芙琳約會,但都被禮貌的拒絕了。很大可能是伊芙琳也察覺出了這位紳士的古怪:與其說他對伊芙琳著迷,不如說他對伊芙琳身後的史丹福更有興趣。他稱史丹福為「少女收割機」,並反覆言明他會保護伊芙琳免遭史丹福的玷污。
不過,身處浮華圈的少女,又能拒絕富有的紳士多久呢?
1903年4月,伊芙琳突發急性闌尾炎住院。哈里聞訊趕到她的病房,親吻她的手,為她祈禱。而伊芙琳的母親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幾個月後,在母親的催促下,伊芙琳做了那個她後來稱之為「生命中最嚴重的錯誤」。
敞開心扉的少女,迎接她的會是什麼
她決定向哈里坦白和史丹福的荒唐過往。
這次毫無保留的信任害慘了她。得知了來龍去脈的哈里情緒變得極不穩定,幾個月後,他把伊芙琳帶到了奧地利鄉村的一座城堡中。在伊芙琳後來的回憶錄中,將這個城堡描述為「冰冷的哥德式噩夢,比格林兄弟故事中的任何東西都要恐怖」。哈里把伊芙琳囚禁在這裡,鞭打、辱罵她。時而又如清醒了一般哭著懺悔。
在城堡的兩周時間之後,他們回到了美國。伊芙琳想要逃跑,卻發現她哪兒也去不了。老男人懷特肯定不會收留他,他只是個不斷吸年輕女孩血的老臭蟲;媽媽呢?此時已經再婚,母女再也談不上什麼感情。
哈里不斷向她懺悔,城堡里的事情他絕不會再犯,如果伊芙琳同意結婚,他今後將像「僧侶」一樣生活。而且,確實有非常實際的經濟因素,一個無依無靠的女性能怎麼辦呢?既然哈里保證不再虐待她,至少今後能有富足的生活。那就嫁吧。
索家大宅
誰也沒想到,潘多拉的魔盒完全打開了。
1906年6月25日,已經是伊芙琳陪同丈夫來到紐約,不出意外地,他們碰到了史丹福。妻子的異樣沒能瞞過哈里,在得知史丹福要去觀看《香檳小姐》首映時,他鎮定地尾隨而去買了兩張票。
當晚的麥迪遜廣場花園熱鬧極了,但哈里顯然心不在焉,一味地打聽史丹福的動向。得知那位已到知天命之年的花叢老手又看上了今晚的女主演,正在軟硬兼施的迫使可憐的女孩晚上到他房間「走一趟」後,哈里變得極度焦躁。事後有目擊者稱,看到梭在劇院後方來回踱步,「就像擇人慾弒的老虎」。
哈里·k·索
接下來的一切,我們已經知道了。史丹福被槍殺在他的建築作品中,哈里很快落網,被指控犯有謀殺罪。媒體極度興奮,將這場驚世駭俗的奇案稱為「世紀審判」。儘管教會團體一再把控言論,司法機構三緘其口,其中隱藏的真相仍被一點點扒開,全美都轟動了。
那一天的圍觀群眾,比看至尊寶紫霞接吻那場戲還要多
按說,這樣眾目睽睽下的謀殺案沒有什麼需要糾結的地方,哈里被送上電椅為自己的衝動贖罪已經是必然的事情。但金錢無所不能,法律也不會是例外。哈里的律師試圖讓陪審團相信,哈里有家族遺傳的精神疾病,躁狂症讓他有時無法冷靜地看待問題。同時,史丹福的被殺並不無辜,他應為自己多年來毀掉不知多少的少女承擔罪孽。
伊芙琳變得至關重要,媒體瘋狂的搜尋著她的下落,將她逼得無處可逃。對一個將將20歲的女孩來說,撲面而來的打量、嘲諷、窺探,讓她的心態瀕臨崩潰,尤其是當她被迫當庭講述史丹福是如何在奪走她童貞時,她已經被摧毀。但沒人在乎。她是泥足深陷的可憐女孩,而哈里是拯救救人於水火的英雄。
哈里被無罪釋放,美國歷史上第一次「世紀審判」以詛咒為染料畫上了句號。
無罪釋放
媒體賺夠了噱頭,公眾滿足了窺私慾,哈里背負著人命卻成為了「英雄」,伊芙琳也為自己多年前的遭遇逃回了公道。一切看似都得到了圓滿。勇者屠龍只為獲得志高榮譽,誰還在意被惡龍搶走的公主今後如何抬頭做人呢?
伊芙琳對哈里的妥協,並沒有在他被釋放後得到回報。她跌下了繆斯神壇,淪落為花花公子的玩物。哈里的母親為了洗清兒子身上的污點,花大價錢買輿論將污水都潑在了她的身上,指責她是不安於室的紅顏禍水。她生下了孩子,但哈里卻拒絕承認是孩子的生父。
伊芙琳和兒子
1915年,她離婚了。但很顯然,公眾並不認為她得到了足夠的「教訓」。她試圖出來工作,養活自己和孩子,卻再也得不到時尚報刊雜誌的邀請,藝術家們也避她如蛇蠍。只有紅磨坊咖啡館為她提供了一份工作——當舞小姐,卻也是將她當做吸引顧客的噱頭。
沒人關心她是不是痛苦而無助。當年史丹福被槍殺後,哈里曾抱著她說:「我救了你的命」。自以為是的救世主,卻是真正將她推進地獄的人。1926年,伊芙琳連紅磨坊咖啡館的工作也丟掉了,走投無路的她吞下了消毒劑自殺。哈里再次去醫院看望了她,但兩人始終沒有再一起。
半個世紀後,電影《紅絲絨鞦韆上的少女》中,少女一直在尋找殺死她的人。現實中,伊芙琳卻找不到誰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