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俊壬寅歲暮雜感六十律

竊愧陶酣與屈醒。囊空且放酒杯停。

百年唯有詩堪恃，萬木都無葉可零。

靜看蝸書牆上帖，飢聞蠹食架中經。

夜深如漆寒如水，拼守心燈一粟青。

牛毛禁令與時增。蹈海游山病不能。

怪我偏生如此世，甘誰待死最低層。

書黃入手聊遮目，水白沖腸自曲肱。

夜半悚聞烏市火，蟻身槐夢兩難憑。

蒼天豈為杞人傾。自是愁多睡不成。

齧檻飢鼷聲漸寂，繞枝寒鵲影頻驚。

一從滄海纏兵氣，萬變浮雲盜月明。

詩思欲枯燈欲萎，坐聞山鬼哭如嬰。

大江東竄夜西流。兀坐分明屋亦舟。

地覆天翻同跌宕，人來我去各淹留。

苦吟郊島聲沉蟀，生脫機關意欲鷗。

一臥何須驚歲晚，杜陵無益只工愁。

人事天時兩不禁。歲寒城郭變山林。

新冠易戴聊遮面，弊政難除最剮心。

一夢誰知盡槐蟻，三年我慣作籠禽。

後來應有盲翁鼓，敲碎興亡說到今。

愁中日月兩停驂。瓮室迴旋且學蠶。

餅塞飢腸須更畫，書填餓眼不妨貪。

陰陽變化存心史，黑白縱橫作手談。

四壁蕭條歲將盡，誰知虎視尚眈眈。

宵棉日葛變寒炎。掩戶何堪老病兼。

口眾獨憂薪易盡，舌多唯幸鳥難鉗。

水聲敲枕粗成曲，山色當窗偶冒尖。

褪到花黃仍有骨，籬邊認得晉陶潛。

梁空那覓舊呢喃。歲逼寒蟲口亦緘。

世道慣曾經犖确，人心未易識巉岩。

壚頭酒濁呼兒貰，鏡面髯蒼賴婦芟。

獨喜南山尚招手，幾時雲際一相攙。

酒貴愁多各減些。風猖雨獗尚難涯。

詩心兀自焚櫨火，世味真同嚼蔗渣。

昨日探喉今日鼻，朝喧野馬暮喧鴉。

小樓誰信沖寒立，目極幽燕斗柄斜。

朝來陣列暮成排。蠖屈蛇蟠處處皆。

天縱假陽私若輩，地藏真相待吾儕。

臨床早見人無恙，轉磨猶聞鬼可差。

獨立虞淵容袖手，冷看紅日撞蒼崖。

故人書札遠來過。勸我詩成莫浪哦。

天下事能言者少，眼前虧況吃之多。

吹牛最合邀風伯，跨鶴終須訪月娥。

傳得達觀無上法，只因吾祖是東坡。

天遣饑寒待我曹。不知人世有腥臊。

閉門聊種瓢兒菜，呵壁還吟屈子騷。

大地山河觀博弈，滿城風雨聽檀槽。

五千年事無今烈，好戴頭顱走一遭。

背郭沿江且結茅。無邊俗事一時拋。

先尋竹葉傾三斗，莫向梅花問六爻。

曉埠喧呼魚上市，晚鐘敲打鳥歸巢。

豈關逃世兼逃疫，自愛蓮經百遍抄。

南庵北寺隔江橋。來往人隨早晚潮。

鳥糞著頭何礙佛，花枝照眼不妨妖。

但參龍象消殘劫，漫遣鍾魚頌聖朝。

遠訊喜聞城禁解，心香一炷日三燒。

按：頃聞穗全面解封。

一爐天地百憂煎。起坐何人亦未眠。

畏見紅黃變朝暮，驚從黑白認山川。

蓋棺休作堯嬴論，入海空勞木石填。

卻羨揚州騎鶴上，留他市井說神仙。

數到年關尚百關。民心國脈兩俱孱。

何須妄議頭方刈，但有哀聲網輒刪。

斯世問誰非夢裡，此身疑不在人間。

枯黃脫盡南山禿，剩得侵階草色蠻。

鶺鴒啼到夕陽酸。但是愁人莫倚欄。

萬里歸魂迷故國，三年失計困新冠。

手中白紙哀誰見，眼底紅桑劫未闌。

一掬平生將盡淚，經天瀉海兩無端。

地吼天呵畏出門。不知斯世幾回昏。

海枯還漲塵千尺，日死空留血一痕。

野芋帶皮連夜煮，書燈若眼向人溫。

無端卻憶荊高市，肝膽誰同劈酒論。

按：劈酒，粵語謂豪飲也。

萬口曾經伐一蚊。任教獒犬吠詩群。

矮人台下唯聽戲，墜翼槐邊好策勛。

子曰如斯夫逝水，世兮於我若浮雲。

不妨歸鬨堂前婦，又得劉伶半日醺。

朝為市蟻夜文人。兩樣生涯一味辛。

墨汁無多填硯肚，書香不斷戀燈唇。

偶吟平仄痴兒笑，妄議興亡拙婦嗔。

浩蕩江湖鷗出沒，獨余魂夢尚難馴。

密雨寒雲稍稍開。九州生氣一絲回。

繞檐鳩婦聲初聒，戀枕狸奴影尚偎。

未用新冠遮雪鬢，唯須舊酒潑霞杯。

南山不待人招手，便欲伸頭入戶來。

何用兄笻弟杖扶。開門一笑尚吾軀。

澗泉活潑自琴瑟，丘壑淺深誰畫圖。

野店堆盤鄉味重，山樓出瓮酒聲粗。

醉歸還向松邊臥，欲駕蒼龍過玉湖。

按：疫中久未至玉湖。

未讀人間洗腦書。偏尋稗史看乘除。

英雄自古多功狗，歲月從今但牧豬。

門外杜鷗來款款，枕邊莊蝶更蘧蘧。

四鄰爭說先生怪，時聽龍吟出草廬。

我心如絮不沾泥。飄過南山更北溪。

半畝閒田詩種草，幾根頑骨杖扶藜。

隔籬同醉唯鄰叟，臥榻能容尚老妻。

留得兒時燈味在，燭他光怪當燃犀。

萬井蕭寒一路歸。北風如刃裂單衣。

蛾眉寧作傾城悔，髡首何妨舉世譏。

燈下狸兒先索抱，爐邊犬子待成圍。

憑教字嚼文還咬，直到天荒不療飢。

按：蘇一一負笈秣陵須除夕前始歸。

北風無賴亦來欺。竹牖蓬窗強自持。

早拼臥槽同病馬，終難縮頸學寒龜。

心藏武庫橫磨劍，口誦文山正氣詩。

看我披衣中夜立，萬星如淚一時垂。

亂翻殘史藉燈黃。霸楚強秦尚在望。

只手台前牽傀儡，一鞭天下盡牛羊。

空陳屈賈匡時策，那覓喬松遁世方。

夜半陰風捎雨過，替人檐溜淚成行。

素車白馬挾旌幢。三十三年涕泗雙。

山有不平撐骨立，浪因無悔舉頭撞。

自由誰信拼孤注，獨影何堪酹一缸。

滿地夕陽紅到死，空將剩血殉吾邦。

寒來地懶復天慵。水縮雷潛怯此冬。

人比馬羸艱出入，世如裘敝費彌縫。

壚頭竹葉差能貰，市面蓮花已不供。

惡睡嬌兒時囈語，荒雞未醒聽村舂。

三千劫火一爐洪。日夜投吾入此中。

地有山河誰客主，天無耳目詎盲聾。

剩將生氣藏詩句，盡把奇愁托酒鍾。

往歲種蘭今萎絕，燈前痛煞所南翁。

無邊風月一廬包。細抹精批盡可餚。

酒在非醒非醉品，詩從不熟不生敲。

盈頭白髮羞迴避，合眼青山喜結交。

檐際雀喧聲正熱，豈唯吾獨愛吾巢。

新冠欲脫恐難能。日逐人潮降復升。

萬里行空無用馬，一支拄地尚須藤。

雨來急似催詩友，風過輕如掃葉僧。

幾卷殘經半甌藥，自嘗甘苦自為燈。

按：頃聞綠色行程碼已棄用。

苜蓿新來更減些。聊將畫餅送年涯。

無多淚可酬斯世，第一詩難屬自家。

門外寒枯陶令柳，田頭冷落卲平瓜。

陰陽只作尋常測，且看中樞理亂麻。

拍欄聲壓夜潮低。誰見江門出素蜺。

萬里風雄清蜃氣，千山日猛醒龍溪。

朱顛滿蹶全歸土，骨雪心冰肯化泥。

松友廬中頻夢著，應知我亦倦攀躋。

按：近日校對飄石兄大編《龍溪遺稿》。此書收錄江門外海先賢詩文一百三十八家，搜輯之功甚巨。又，松友廬者，飄石故居也。

知在阿誰眉睫間。我廬堪貯百嬌鬟。

推開疊疊重重霧，放入濃濃淡淡山。

壁上蝸文何礙拙，枕邊禽語不妨蠻。

漫嗟筋力隨年減，暫免加冠且閉關。

戰伐三年尚劫塵。親知四海戴冠新。

暫收家國無多淚，聊作陰陽未判身。

紅碼驚心防點卯，金烏插翅快逃寅。

一枝折向銅瓶供，唯恐梅花亦笑人。

按：頃聞舊友多有新冠確診者。

布洛芬傳市面空。誰堪束手困茅蓬。

白衣徒竭回春力，丹陛猶邀戰疫功。

一枕沉酣墮槐蟻，兩行飛去羨雲鴻。

荒唐日月糊塗世，盡在蒼天冷眼中。

按：晨起不適，倦怠嗜睡，疑墜新冠，遂杜門焉。

病里熬將昨夜寒。白頭蕭散未宜冠。

天留剩劫完悲喜，星盡餘光始涅槃。

敢詡肱經三折慣，聊祈口眾一時安。

潘仙不返雲間鶴，漫向爐中覓舊丹。

按：昨患流感，誤診新冠。又，晉代道士潘茂名吾邑人也。

北風如掌拍蕭齋。顧我猶難棄此骸。

藥裹濃於香雪海，被窩柔似玉人懷。

幾回逃疫逾三舍，一任宣威肅六街。

翻到枕邊錢氏集，聊充夢蟻聚枯槐。

按：讀錢鍾書先生《槐聚詩存》。

兩地難熬共此宵。那堪疫里念兒嬌。

勾回二十餘年久，望去三千里路遙。

野碓舂殘南嶺月，鄉愁疊起大江潮。

定知來日天風勁，重向雲間學射鵰。

按：聞蘇一一新冠陽性，彼猶羈於南京以應月末之考研也。又雲病發甚急，須連夜入院救治，深以為憂焉。

江山如此莫登樓。一夢沈冥四百州。

唯是酒能青阮眼，任無情也白胥頭。

倚閭親老兼貧病，懷土兒孫尚滯留。

夜半顛風吹雨急，劇憐辛苦未同舟。

按：家慈車禍致殘，蘇一一又墜新冠滯留秣陵，人生百憂，一時交集。

地變天荒尚此顱。千江百海淚同枯。

不知何世能容我，便有他生只作吾。

一笠閒雲蒼牯臥，滿篷明月白鷗呼。

敢矜名姓終難滅，酒債年年署小蘇。

按：予生於甲寅冬月廿六。

杜門空待海成桑。天下誰移藕孔藏。

一卷堪題斷腸草，百金難覓返魂香。

鱗傷羽墜憐吾輩，國計民生付彼蒼。

病里歸陰渾未怯，從今卻忌過重陽。

滿山荊棘雜蒿萊。桃李春風早化埃。

地藏何能空疫鬼，天公只管降奴才。

情知獨木橋難過，竊盼雙飛燕復回。

待得圍爐應淚落，一時歡抵四年哀。

按：蘇一一尚羈金陵考研未返，頃聞蘇二二又須被補課至下月八號。

也知如月有盈虧。廿四年來雜喜悲。

蟬鬢劇憐霜半染，牛衣可憶淚雙垂。

位卑薪薄寬容過，口眾糜稀巧手炊。

病榻追陪堅此約，生生舍汝復為誰。

按：賤內亞寶墜新冠，陪護竟日有作。

北風那解送新冠。婦咳兒啼倍覺寒。

豈惜捨身擔罪惡，自甘同命歷艱難。

九州空嘆棋無定，三載應憐劫未闌。

今夜絕知西節好，倚樓誰不禱平安。

按：亞寶、蘇二二新冠皆呈陽，予日夕陪護，今恰逢西方平安夜也。

忽訝陽從地㡳來。山河紅似美人腮。

君心一日勞千變，我肺三年累幾回。

但看捷書馳闕閣，漫吟生氣恃風雷。

東方去後昆池冷，付與胡僧話劫灰。

霸屏蜷榻兩無聊。家國看人一擔挑。

疫戰可能回日月，意淫猶得侶漁樵。

爐中藥澀供嘗膽，背上兒頑為折腰。

預恐年終薪作桂，軟紅來踏好吹簫。

一笑陽回八二春。好加冠冕作生辰。

能超曠劫慵成佛，但抱初衷只做人。

菊蕊飢餐詞注屈，桃花飽看客逃秦。

門前柳共階前草，便合分青藥眼新。

按：陳老沚齋來信告以八十晉二生辰幸得新冠。又言《屈大均詞注》已出將賜寄雲。沚老近二年患眼疾，故一結及之。

四百年來一寸丹。詞兵字刃挾霜寒。

楚騷遺孽從天乞，嶺嶠孤峰作岱看。

變徴誰聞歌當哭，挑燈豈怯夜如磐。

無端掩捲成深坐，碧海乾時淚未乾。

按：陳老沚齋賜大著《屈大均詞箋注》。

禁他鼎鑊火交煎。九死陰陽一惘然。

昨日酒龍今日鼠，前身病鶴後身鵑。

廚空灶冷難為飪，頭白眼花唯欲眠。

腦汁絞來無剩滴，何妨懵懂過殘年。

按：新冠後遺症頗亟。

剩將痴白榜吾廬。蕭颯誰還喚小蘇。

七日藥爐三日嘔，十分詩力一分無。

歲辭人去難營窟，錢不天來奈守株。

衣帶漸寛從未悔，劇憐清減到狸奴。

按：自墜新冠杜門不出者七日。

朝來如鼓夜如絲。十萬並刀入手遲。

誘我搜尋中散曲，聽他敲打晚唐詩。

聲催白髮抽千丈，淚墮蒼生共一悲。

曾向巴山欹客枕，此心深處早成池。

按：連日陰雨，哀感莫名。

山吞海噬瘴驚回。雨濕風陰鬼哭哀。

故劍忍懸青冢去，新冠愛逐白頭來。

華倉扁乏返魂術，天地人淪無妄災。

三尺筇枝雙淚眼，不堪扶病上高台。

按：怖聞學界多有老宿辭世。

不是啼鴣即杜鵑。呂丁陳沈賴聲傳。

探驪冀得新名句，馭鳳堪呼女謫仙。

竊信詞魂千古在，敢辭心燭五更燃。

鐵函還學思肖束，留到紅羊劫盡年。

按：近輯《當代女性四家詞精華》一書既成，擬與拙編《當代四家詞選》都為一集，名之曰《當代八家詞精華錄》，而阮囊羞澀，印行未卜何時也。

流來五百里滇池。半硯春波盡化詩。

雨在心頭敲小鼓，風從耳畔說多時。

定知窗外花開早，休惱床前月落遲。

剩把彩雲和夢折，留將他日驗相思。

按：近觀劉亦菲劇集《去有風的地方》頗動遊興。

解識風名喚快哉。天吹地拂兩無埃。

蒼山待我投懷入，白水憑他洗眼來。

萬里獨行霞客記，百年相伴謫仙杯。

不知修到詩人否，細雨騎驢得得回。

按：開春後擬裸辭出遊，以作詩、填詞為業。

世因奇石重靑田。竊愛甌窯置枕邊。

心逐刀頭鐫數字，指從瓷面滑千年。

靈湫響落龍鬚席，寶劍光搖雁盪巔。

卻恐歸時髯雪改，兒童拍手喚蘇仙。

按：門人周子惠青田人，屢邀予游未赴，開春擬一往。又，青田去北雁盪未遠，亦欲一登。

青衫不避軟紅塵。市隱山棲著此身。

若個生涯非過客，從今本職是詩人。

香斟瓮蟻消磨夜，醉囑瓶梅準備春。

舊約經年鷗記否，讓吾溪石好垂綸。

休論富貴與神仙。地大軀微幸未填。

詩是一年流水帳，囊無半個買山錢。

雲飛北塞呼鷹日，雨過西湖放鶴天。

欲賦遠遊藤卻懶，只堪扶我鬥牛邊。

按：年來病廢，屢欲出遊，因循未果。開春擬履前盟，庶幾無負平生也。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