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單讀19》里,我讀到一篇名為《伊春》的小說。連同這篇小說內容一起沉澱在我的記憶里的,還有它的作者趙松。這之後,我開始接觸趙松的作品,從《撫順故事集》到《積木書》,再到我特別想推薦的這本《被奪走了時間的螞蟻》。
關於趙松是誰的問題,介紹的文章很多,我實在寫不出更新穎的角度。但是退而求其次,我可以寫寫對書里內容的感觸,也算是從另一個角度,探入作者的內心。
《被奪走了時間的螞蟻》是一本精緻的書評,我之所以用「精緻」來形容,因為當我合起書時,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詞:人間國寶。這個用來形容日本頂尖匠人的詞,用來形容趙松寫書評的功力,我不認為是自己在虛誇。
我很贊同作者在本書自序中寫道:「寫書評,很能考量一個寫作者的閱讀和寫作的能力。一個好作者在面對自己喜歡的書時會說不出獨到的真知灼見,而只能說些大路貨?這是無法想像的。只要聽一個作者如何談論他喜歡的書,就可以斷定他寫的書是否值得閱讀。一個好作者一定是個好讀者,一定是個發現者。」
寫書評也是有套路的,這點毋庸置疑。假如你曾經動過寫的念頭,想來也搜到過不少教你如何寫書評的方法。而在我看來,真正優質的書評,就像一條你明知道會繞遠,可仍然會選擇的路。它讓你找到新的發現,沉浸其中,之後又不斷地回憶。
你會為這發現感到欣喜,原來一本書的確可以生成無數本。你可能也會陷入迷霧,覺得作者像剝洋蔥一樣剝開一個你先前並無好感的作家,結果剝到最後,它反而飄散出蘋果的芬芳。以本書某一篇為例,分享我在閱讀時洋蔥變蘋果的經過。
對於作家納博科夫,我說不上喜歡與否。但是他的《防守》,我一度無感。帶著這個情緒,我在讀《致命的「防守」》一文時,起初和我慣常的態度一樣,即便是在讀趙松詳實的故事解刨,除了他乾脆利索的文筆令我不忍棄讀外,我照舊覺得這故事很是無趣。
直到文中出現這句話:「納博科夫喜歡在小說里安排一個導火索加雷管式的人物,就像影子一樣若隱若現,但最終會起到引爆炸藥的作用。」老實說我當時沒有一下子想到誰來扮演《防守》里的這一引爆者,於是我繼續讀下去,隨之而來的答案是瓦倫提諾夫。
接下去是趙松為證明這點的分析,字數不多,但恰到好處。其實即便不看分析,他的所謂「導火索加雷管」的形容,已經足夠形象。這個形容像是破解納博科夫小說的一個密碼,不能說是開啟其全部小說之謎的萬能鑰匙,但至少它提供了一個入口,且是乾淨、準確的入口。
若干個新入口,是這本書給我的深刻印象。趙松在介紹他喜愛的作家或作品時,你絕對不會讀到那些毫無溫度的純粹書評式的分析,譬如將故事情節、表現手法、人物形象等小標題逐一擺好,它們類似一個個空盤子,而後由大廚準確無誤的,直接倒入相對應的菜品,再逐個端上桌。
這種寫法不能說錯,但顯得古板又乏味。假如作者的文筆,又像是在寫論文一般,當真讓人讀不下去。而我在讀趙松的書評過程中,他的寫法自由無拘,穿插在引文中的個體表達,與引文無縫對接。假如去掉引號,我敢保證你甚至意識不到哪些是引用。
彼得·漢德克獲諾獎那晚,我第一時間想起趙松在這本書里寫的《黑暗與焦慮中的漫遊者》。之所以記憶猶新,是因為從他的書評里,我第一次知道還有這麼一位極富個性的作家。
在這篇文章里,趙松主要分析了漢德克《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一書。如果按照我前面說的尋找入口來看,他在文中寫道:「彼得·漢德克的作品從本質上說是為所有時代的『少數人』而存在。換句話說,它們是挑讀者的。」通過漢德克獲獎後可知,多數人對他的確是陌生的。那麼造成這一困境的原因是什麼?
趙松接著寫道:「閱讀漢德克的作品要面臨的主要『障礙』,就是你無法抱著讀故事的心理或一般看小說的感覺去進入它們的世界......因為它們讓你面對的,不只是關乎新觀念或文體革新的範例,更重要的還是一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正在發生的關乎解體與無序的世界。」這便是我所指的新入口,它既能為讀者二次理解作家和作品提供另一條路徑,同時也給對其感到陌生的讀者,一個新線索。
這裡我舉漢德克的例子,並不只是想證明入口的果真存在,也有趙松在每篇文章結尾處,寫下的那些或含哲理,或帶抒情,總之是讓人掩卷有所思的文辭。我還以漢德克這篇為例,文章最後作者寫道:「對於任何人來說,要想實現『存在』都是異常艱難的,就算有足夠的勇氣將自己拋入未知深淵,可能也只不過是碰巧抓住了虛無境地里的那個近乎永恆的焦慮。」
再比如在寫杜拉斯的文章《什麼樣的生活是物質的》結尾:「很可能,人們就是在這樣的似乎盲目的狀態里,才會反覆體驗著那些慾望所帶來的痛與樂。」
又或者是在《獵殺過獅子的父親》這篇:「其實,還有很多事,他都沒有寫,可能再也不會寫了,因為它們始終都在那裡。也只有在此時,你才會感覺到,他的心裡隱藏了多麼深的傷感。」
這些在文末如迴廊一樣,曲曲折折抵達讀者心底的句子,像一個漫長的句號。在現實時間裡已經讀完的內容,將繼續交予回憶的時間。趙松用他百變的筆調,為讀者推開一扇扇走入故事之門,他看似並未跟隨,卻讓每位閱讀者,行走在由他鋪就的路上。這裡的每塊地磚皆與他有關,可我們看不見他的身影,只能夠感覺到他的氣質,那股氣恰是由文字凝聚而成。它乾淨、飽滿,不斷變化,且細膩、睿智。
站在每篇文章的門口,門上的字似在含蓄的講述著門裡的風景。《沒有被打敗的人》、《單行道幾號》、《慾望與書的迷宮》......我還記得起初翻到目錄,看了每篇的篇名以後,不禁陷入了猜測。我想起偶爾在微信上遇到的小測試,風格不同的幾扇門,你會選擇哪扇,然後分享到朋友圈查看選項對應的測試結果。
好在這一次不用分享,我可以尋著自己的喜好,直接跳到想看的篇章。這時候我心裡已經有了某個預設,直等著答案即將揭曉,閱讀的過程也隨之多了幾分快感。
一本書的書名往往令人浮想聯翩,這一點本書也不例外,《被奪走了時間的螞蟻》什麼意思?書里有一篇同名小說,《被奪走了時間的螞蟻——評馬克斯·弗里施的<彬,北京之行>》。在弗里施的小說里,彬是一個與「我」「若即若離且時隱時現的精神式人物」,它象徵著人類脆弱的存在感。而「北京之行」,則意味著為了獲得存在感,而選擇的一場逃離之旅,旅途的目的地是北京。
事實上,「我」在中途就已經意識到,無論如何都無法抵達「北京」,這場旅程就像夢境一樣虛幻。而人類的存在本身,就如同故事裡的「我」,像一隻脆弱又渺小的螞蟻,在夢境與現實的交錯里游離,仿佛只是轉眼便老去。「我們不知道誰奪走了我們的時間。我們不知道我們是誰的奴隸。」又是一個讓人深思的結尾。
結合趙松曾經說過的一段話作為線索,或許對於書名的緣故,我們亦能更近一步把握。「人太渺小了,來日無多,像我這樣每天勤於工作,更是時間稀缺,但做的一切仍是微不足道,書就像石頭,而我夜裡睡在它們旁邊,它們比我長久,我只是努力漫遊爬行在其表面的螞蟻。」
由此可知,除了和弗里施類似的在時間面前人類的渺小,以及面對時間流逝,人所產生的無力感和不可控感之外,趙松將自己比作螞蟻,將浩瀚的書海比作石頭,可嘆的是在有限的生命里,人類只能接受書海無涯的現實。循此想來,每一本書在這茫茫書海中,意味著什麼?假如它註定將被深埋入海底,那麼對寫作者而言,寫作的意義又是什麼?
同樣是這篇文章,趙松寫道:「弗里施深諳夢的機制和秘密,知道如何以此衍生出貌似夢的寫作藝術,以那種隨即觸發的方式構建全新的敘事空間,突破時間的禁錮......。」「構建全新的敘事空間」的表達, 我想到趙松的小說《積木書》。在寫作方式上,他向來不是一成不變的作家,他從未否認過對那些被冠以「法國新小說」之稱的作家們的喜愛。
尤其是羅伯·格里耶,在本書里也有一篇《法國「新小說」之心》,寫的正是格里耶。早年在讀到其《橡皮》等一些小說時,便令趙松大為震驚。那種全新的敘事空間,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令他著迷。
現在我們回到《積木書》,這本書里的每個篇章所構成的敘事空間,就像是秋日裡一片片飄下的落葉,隨便拾起哪一片都可以。它們相互無關,但是收集在一起,又分明是秋的證明。我不一定從頭讀到尾,可以從任何一頁開始,便可感受夾雜其中的看似無關卻有關。
在接受採訪時,趙松曾說:「我在寫《積木書》的時候,更多在考慮,我們生活一個貌似每天在不斷生成、建構、生長的世界,但其實它在本質上是有某種脆弱性的。因為人的記憶、情感,可能像積木一樣,隨時會倒塌,隨時被打散,什麼都不是。」這種無望,充滿矛盾和荒謬的狀態,和弗里施在《被奪走了時間的螞蟻》里寫的,「心靈與一架鏟雪機相似,它推著一大堆沒有滿足的生活朝前走,這一堆東西不斷增長,越滾越大,越推越費勁,推得心靈疲憊了、老了,其結果是一生已經過去......」有著類似的思緒。
因此我想這篇小說無論從內容,亦或形式,都有著幾分「趙松式」的表達,作者選擇它作為書名,的確很相宜。於內容與形式上雙重走心,這正是我喜歡讀趙松作品的原因。在讀這本書評時,它當然不存在小說的影子,但是它給我的感受,仍然讓我想起陶淵明。陶詩看似簡潔樸素,卻並非輕易寫成,這背後想必與日復一日的練筆分不開。所謂的渾然天成,實則是日積月累的結果。我記得他曾經談起早年和朋友們一起寫作,隨著時間流逝,至今仍在寫的幾乎沒有了,而他繼續寫著。
他一直在嘗試各種形式的小說,我又記起他的《伊春》。儘管第一遍沒讀懂,但不可否認的是,從字裡行間來判斷,這勢必是一位文筆老練的作家。原因很簡單,文章的辭藻雖不華麗,讀來卻不俗,有股揮之不去的只有在解謎時,才會產生的閱讀氛圍。
這篇小說是他的一種寫作嘗試,這本書評亦是,「從這個標準上說,收集在這本書里的書評,都還只能算是我在面對那些我喜歡的書時所做的一些最基本的嘗試」,他在自序中寫道。什麼標準呢?我們繼續看他是如何寫的:「好的書評會讓你感覺到一個人對一本書的熱愛甚至迷戀,它不是一種無法克制的傾述,而是一種凝視,是一種傾聽。它不是讓你狹隘地沉湎糾纏於細枝末節的膚淺趣味,而是讓你能恍然明白結構與生成的秘密,去試著觸及作者的心思與靈魂的所在,並發現隱藏在字裡行間的沉默的存在與意義,還有那些難以言說的不確定性與可能性,以及文字內在的微妙節奏和韻律。」
在我看來,趙松的這段話,已經可以作為寫書評的準則。在他的書評里,我能夠體味到他的凝視與傾聽。許是那份熱愛和迷戀,讓一些文字從他心底自然流露,顯得真摯且真實。正因如此,我覺得趙松是在真正讀一個作家或讀一本書,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的讀懂它們。
書海遼闊,與其潦草地讀一百本,不如耐心地讀一本。而後試著寫下你的書評,假如你認為書評一詞太過高級,也可以說是些隨想。想來只有當你寫下些什麼,才是真的讓一本書融化於你的靈魂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