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短劇是一個未被充分定義的市場,怎樣才是好的微短劇作品,在製作上,它應該更靠近短視頻還是更靠近劇?都還沒有標準答案。
作者 | 龐夢圓
01 | ACTION
「來,趕緊把鏡子擦乾淨,準備開始。」監視器前,導演王淑志對對講機喊到,監製葛震松坐在他右手邊。他們面前的三塊監視器,上面是如影,下面是A、B機,對面三台監視器處,坐著以攝影指導身份進入劇組的江兆文導演。
螢幕里,現場美術正在擦拭女主對面鏡子上的一處污漬,場務組布置鬼刀搖臂,燈光組調整光影,準備就緒,執行導演李冬喊「錄!」,全場安靜。女主從桌上拿起一個小盒,旁邊的丫鬟叫住她,「小姐,……」
「好,過。」王淑志喊停,一場戲結束。院內聲音再起,換機位,準備下一個鏡頭。
這是3月底,上海松江勝強影視基地的督軍府中,一部微短劇的拍攝現場。確切說,在這前後的40天內,該劇組要完成三部8分鐘一集和兩部2分鐘一集的微短劇拍攝。這五部戲是5個相互獨立的作品,一起打包拍攝,製作團隊不變,男女主演不變,其他角色因劇本而變。
這是屬於微短劇的速度。
2017年,抖音、快手作為新型娛樂平台走入更大眾視野,越來越多的人在節奏性十足的音樂中不斷上滑手機螢幕,此時,一些影視行業從業者已注意到一種2分鐘左右一集的故事短片的出現,它們以連載形式更新,劇情簡單,只有幾位主要演員,故事呈現出類型化,最早出現的一個類型包括,「一個人掙到錢回歸家鄉,遇到一個同學諷刺他,其實他是一個集團老闆」,一種新型的「衣錦還鄉」。
此後,這種短劇在品相上經歷從粗製濫造到精細化的轉變,製作方也從個人團隊,擴展到專業影視機構再到平台。2020年,「網絡微短劇」在國家廣電總局重點網絡影視劇信息備案系統中擁有了姓名,其被定義為「單集時長不超過10分鐘的網絡劇」。隨後,快手、微視、抖音相繼發布相關扶持計劃,一批專業製作者湧入這片未被開發的藍海。
正在勝強影視基地趕工的劇組就是在藍海里找機會的一個真實案例。
02 | 省錢和標準化
微短劇是一個未被充分定義的市場,怎樣才是好的微短劇作品,在製作上,它應該更靠近短視頻還是更靠近劇?都還沒有標準答案。每個劇組都在用行動給出嘗試性回答。
導演王淑志的答案是,在製作流程與人員配置上靠近電視劇,但比電視劇速度更快,對精密程度與默契度的要求更高。
整個劇組不大,70人左右,但導演,監製,攝影,美術,錄音,燈光,服裝,化妝,武術指導,甚至劇照師和編劇全程在場,連吊車,威亞也配備齊全,且全組所有人都有大製作網劇電視劇的項目經驗。
大家叫王淑志「條哥」。條哥今年58歲,作品包括《新洛神》《劍俠》《真命天子》等,他10多年前定居松江,對當地的團隊和劇場新變化都較為熟悉。條哥的加入,不僅解決了劇組高額的器材費用,也把拍攝團隊搭建得更為默契,負責拍攝的核心人員多為條哥多年的合作夥伴。
監製葛震松是位90後,2009年開始小說創作,5年後成立公司簽約版權,至今囤積了2300多部小說IP。2016年,葛震松在公司內部設立編劇部門,做IP孵化,此後嘗試過抖漫、各種長度的微短劇拍攝。
一切長劇的拍攝流程這個劇組都有。他們會提前20天建組,看景,選景,準備道具。演員試鏡,定妝,圍讀劇本。葛震松還有個規矩,「我們不出飛頁」,劇本不定稿不開機。
但相比傳統網劇、網大,微短劇的製作節奏更快。
劇組所在的松江勝強影視基地建於1999年,以明清和民國建築為主,曾服務過《十月圍城》《鐵齒銅牙紀曉嵐》等劇組。年代久遠,基地內的有些景稍顯破舊,但整體還能用。關鍵是,這裡的景比較集中,且基地對面就有一個酒店,方便劇組人員居住,省去了不少路上的時間和車費、油費。
貴的是群演。松江的群演一天120塊錢,高於橫店同水平群演的價格。有一次,為了讓群演充分發揮作用,喪戲和婚禮被安排在一起拍攝,同一批人,換上不同的服裝。那天,劇組的化妝師們累慘了,「從早上5點化到下午沒吃一口飯」,造型指導陳慧君告訴我們。
整個劇組都在「搶時間」。演員們通常早上5點起床化妝,7點開拍,很多時候拍到夜裡9、10點鐘。院內一個屋子被用作演員休息室,一下午沒有一個演員進去。每天拍完收工,導演、監製、編劇、現場導演等人還會一起開劇本會兩三個小時,討論第二天的拍攝內容。
只要喊了「開機」,整個劇組就在一刻不停地高速運轉。
03 | 「故事為王」
某種程度上,微短劇是短視頻製作能力的一種溢出,也是一種市場需求倒逼下的產物。現代人看劇用二倍速,在短視頻平台上靠幾個片段看完了一部劇等行為,都在呼喚一種節奏更快、主線更明確的電視劇形式的誕生。
市場是不斷自我進化的。從2017年萌芽到現在,微短劇在保持快節奏和主線明確等基本特點之外,也進行著自身品質的進階。
2019年,葛震松的第一部2分鐘微短劇《落難王妃》在優酷上線,製作、服化道,甚至演員表演都無法和長劇比,但故事好、節奏好,取得了很好的播放效果。這讓葛震松感受到了微短劇未來的創作方向,「故事為王」,「如果我們再把製作提上來,效果一定更好。」
這就是他們現在做的事。題材、節奏等操作延續這幾年做短劇的經驗,時長從2分鐘提升到8分鐘一集,製作上引入更專業的導演團隊,服化道團隊,以及演員。「我們現在測試的,就是我們正在做的這種微短劇有多大的市場,能不能和長劇PK」,葛震松說道。
葛震松的理解中,題材上,目前的微短劇市場約等於女頻市場,以女強,甜寵,穿越,仙俠等為主。懸疑等需要鋪設太多支線,或好萊塢大片等強調視覺體驗的作品,都不適合微短劇來表現。
至於人設、故事線、節奏、台詞等,編劇界有自己的說法。
2016年,葛震松在公司設立編劇部門,把責編和編劇對應了起來,一個責編配2個編劇。目前,他的編劇部門共10個人,1個總監,3個責編,6個編劇。這些人坐班辦公,每天10點到辦公室,編劇周五交稿,一周雙休,責編周六加班審稿,周一全體劇本會,周二編劇繼續寫,直到周五進入下一個循環。
在這樣的機制下,一套完整的劇本製作流程在公司短劇部門順暢運轉。
一部小說被選中改編後,先由編劇試寫,後經責編確認,向內容總監彙報。然後,大家在劇本會上討論故事走向和人物性格,通常這個時候,整部短劇的故事大綱甚至前10集的分場都已經寫好。故事走向確定後,編劇繼續寫,把上面的流程再走一遍。
不出意外的話,一部兩分鐘的短劇,兩周即可完成;一部8分鐘的短劇,20天左右初稿已經誕生,40到60天內整個劇本完成。
這些編劇多為年輕人,最大的94年出生,最小的98年,他們多經人介紹來到這裡,按基本工資+提成獲得每月薪水。葛震松說,這樣的薪資結構不僅保證了編劇們的基本收入,也為年輕編劇向成熟編劇以及短劇編劇向長劇編劇的上升提供了通道。
成熟的長劇編劇和短劇編劇在寫作技巧上略有不同。
葛震松要求手下的短劇編劇,「你的每一句台詞,要麼傳遞信息,要麼表達情緒」,他拿自己舉例,以前做長劇編劇的時候,「很少有人說自己從沒寫過水詞」。
還有一些基本的創作默契要遵守。在人設上,女主可以作,但不能沒有底線,最終還是要讓人喜歡。在節奏上,觀眾可以腦補的地方不要再多寫,除非在他腦補的地方加反轉。
比如這次拍攝的其中一部8分鐘作品《公子何時休》,劇本里,女主非常「愛搞事情」,但男主依然對她非常好,有人曾問為什麼,「沒有原因」,葛震松說,編劇可以加一個男女主是青梅竹馬,但這樣一來,「一是太俗了,二是我們就是要讓觀眾討論,男主究竟喜不喜歡女主」。短劇更在乎與觀眾的互動,他們也會直接為一部戲拍兩版結局,根據觀眾反饋選一個播放。
至於大多數人談到劇本創作時都會提起的兩個詞,「極致」和「張力」,葛震松也承認它們的價值,但他有另外的理解。他說,一些常用的創作技巧確實可以把故事推向極致,比如強故事線,「女主不做這件事就會死」;強情感,「女主愛上了自己的殺父仇人」,但他追求的極致,不是人設、故事達到極致,而是「把觀眾的情緒推到極致。」
他還說,理想情況下,好的劇本應做到情感、節奏和邏輯形成一個黃金三角,但實際操作中,他會把情感排在第一位,「情感高於節奏,節奏高於邏輯」。
04 | 機會
微短劇是一片藍海,這片海洋里,沒有固定的航線,沒有所謂的巨頭。正因如此,許多人都想在這裡找到新的機會。抖音等平台出錢投資微短劇,黃磊、關曉彤等明星開始在微短劇里演戲,辣目洋子因為微短劇《生活對我下手了》登上綜藝《我就是演員》,並面向大眾曝光。他們的故事在觀眾看來可能是又一朵微小的浪花,但卻鼓勵了許多想要找機會的影視從業者,包括演員。
杜雨宸就是從傳統電視劇進入微短劇的一個演員代表,她也是上述三部微短劇的女主。杜雨宸並不算無名演員,曾飾演《香蜜沉沉燼如霜》里的「鄺露」,《錦繡南歌》里的「謝韞之」,她的微博粉絲251萬,B站有她的角色集錦。她之前的角色多是溫婉可人型,粉絲給她留言,「姐姐,你不要總演被人欺負的角色,你也去甜一甜」,她說,「那好,我就來甜一甜」。
她之所以接這幾個角色,除了時間合適等客觀原因,最主要的主觀考量就是它們與之前的角色存在差異,杜雨宸不再只是扮演溫柔,還可以「強勢」或「調皮」。
杜雨宸自己也是一部演員的奮鬥史。
她1993年生,大連人,2012年在鄭嘉穎主演的《英雄》里做跟組演員出道。那時她還沒大學畢業,每個月拿5000塊錢月工資,今天串丫鬟,明天串路人甲、路人乙。後來在《四大名捕》演劉亦菲的替身,在《少年四大名捕》里演一個跟組角色,從跟組演員到跟組角色是一個跨越,她在劇中有了自己的名字,叫「蝴蝶」,總共大概30場戲,這是2014年。
「因此我特別珍惜這種主要角色的機會」,杜雨宸說。
在勝強影視基地,杜雨宸是最辛苦的一位演員。她是女主,且是強主線的女強戲的女主,每天早上5點起床化妝,7點開拍,「晚上回到酒店背著台詞就直接睡過去了」。
微短劇的表演也和之前不太一樣,她感受到自己比之前更「敢想」,會思考一些地方是否可以有不一樣的演法,也會主動和導演交流。微短劇節奏快,沒有支線情節做鋪墊,這就要求演員在表演時,很多東西要直給,「比如我如果要動小心思的話,就會轉一下眼睛」,但傳統長劇里可能不需要她這麼表達。
跟杜雨宸搭戲的男主是李明源,2017年參加《明日之子》第一季,與毛不易同屆,最終進入魔音賽道12強。參賽時,李明源是石油大學一名大三學生,因喜歡唱歌被找來比賽,但他並不喜歡跳舞,也不想要做偶像。比賽結束簽約公司,開始演員生涯,他想「靠作品被大家記住」。
李明源進入這個劇組的其中一個原因,也是想拓寬一下自己的戲路。他之前的角色多是秀氣書生,「幾乎本色出演」,但這幾部戲的男主性格迥異。「有一場戲我演得快分裂了」,那部戲裡,女主總是做夢,夢裡的男主和現實的男主是兩種人格,很多戲要連著拍兩次,李明源要貢獻兩種完全不同的演出。
另一個原因,是李明源注意到,近兩年,身邊好多人開始拍微短劇。製片人,公司同事,朋友圈裡,都會有人時不時提到這個市場。他也想來試一試。原本,他對微短劇沒有抱多大希望,但來了之後發現所有的流程和普通長劇差不多,「就只琢磨劇本,沒想其他事了。」
05 | 品牌感
2020年之前,葛震松的公司已經可以自給自足,自負盈虧,拿到融資後,開始更大限度投入微短劇製作,他現在已經不寫內容了,更多站在市場角度考慮公司發展。
他會看每一部新出的受歡迎的劇,日劇、韓劇、泰劇,日漫、國漫,像研究「參考書」一樣研究觀眾為什麼喜歡它們。也會看一些選秀,學習如何剪輯,如何把握節奏,當然也看選手,「看到特別喜歡的,我們用」。B站的一些UP主曾給過他啟發,「他們能用完全不相干的電影剪輯出一部小說故事」,這讓他覺得感到很有創意。
崔洪偉是上述劇組的製片人。他要站在全局的角度統籌項目的招商引資、碼盤建組以及同步宣傳發行。他有十多年的新媒體平台工作經驗,網際網路內容行業瞬息萬變,他每天閱讀行業新聞保持對市場的敏銳關注。也是基於此,他注意到了微短劇里可能存在的新機會。
微短劇的發展還處於相對早期的階段,受眾的觀劇喜好也需要一段時間培養,崔洪偉也承認,他們拍攝的作品有可能達不到很高的利潤,但他和團隊都很看好微短劇的前景,「短劇的核心就是短平快,快速變現,這就意味著我們能更快啟動下一個項目,在短期內進行不同的探索」,崔洪偉說。而且,逐漸工業化的生產模式也有利於他們為平台不斷輸送新的內容。
因此,這次他們在拍攝《公子何時休》時,還同時拍攝了《聞香識君子》、《奈何御妃是瓦匠》等共5部不同故事、不同設定的微劇。
對於微短劇,崔洪偉有自己的目標,他想要自己所在的「上海起浪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能在短劇分帳劇領域占得先機」,如果讓這個目標再具體一點,他希望做到「先Top10吧」。他追求的是一種品牌感。他了解到,做短劇分帳的平台有很多,有些平台甚至會根據劇的質量進行採買,「這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
計劃中,崔洪偉製片的這幾部戲的播出時間是6月到10月,每隔一個月上新一部,演員們在這期間會一直處於宣傳期,不同的戲,不同角色,不同造型,也會採用不同的宣傳方式。
對微短劇來說,宣傳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們經費本來就少,一定要抓住一切能宣傳的機會。」所以,雖然時間緊,任務重,資金少,劇組還是有劇照師,並請了一些網紅達人來搭戲,「這樣對到時候宣傳也是有幫助的」。
下午的拍攝結束,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晚上還有一場打戲,李明源需要吊威亞,起重機已經升起,幾個20多歲的年輕人合夥把兩個6K大燈豎立在六節高台上。攝影師拍下這個畫面,輕輕感嘆,「看著他們爬上爬下,感覺自己老了」。崔洪偉也在感嘆,他看著眼前的吊車、威亞、大燈說道,「我們真的在拍微短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