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占雙
(這是發生在26年前的事了,具體地說應該是1993年寒假,那時我正讀師範。)
那年寒假,我準備完成一篇小說,實現我的發表夢,讓班裡所有的同學對我刮目相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但家裡的環境,我是實在受不了了。父親頓頓喝酒,日日牢騷,真是讓人心煩透頂。
那天晚上,他忙活完別人家的喜事,負責炒菜的他深更半夜邁進家門,酒氣熏天,醉話連連。
「小崽子,不識好歹,這樣的姑娘不要你還要啥樣的?」
「小崽子,真敢花錢,那錢不是大風刮來的,天上不掉錢,地上不長錢,你買那拉力器有啥用?」
「也不知道幹活,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這家雀吃食還得彈了彈了呢?」
「你不是我兒子,老金家姑娘你都不要,要工作有工作,要權有權,要錢有錢,你小子,牛啥呀?考個師範就了不起了?沒人利用你也白扯!」
「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十禮九不周。哪家都有難唱曲!」
翻過來,掉過去就是那麼幾句話,那麼點事,耳朵早聽出繭子了。
我躺在炕上,腦子裡閃現出的靈感的火花,都被父親的唾沫星子澆滅了。在黑暗中瞪著雙眼,滿眼的星星向深淵中飛速滑去,這個家我是實在呆不下去了,必有得走。如果不走出去,還怎麼安心讀書?怎麼寫小說?怎麼完成發表夢?
一個寒風刺骨的早上,趁父親不在家,我背起行囊出發,去遠在大興安嶺的舅舅家。那時舅媽正領著孩子住娘家,娘家就在我們村。到舅舅家去吧,尋找一方凈土,安心讀書寫作。
行囊里裝上幾本書和幾本磁帶,穿上風衣出發。母親淚眼汪汪地送我到村頭,「要不就別去了。」「路上注意安全啊。」「過年,早些回來啊。」我不忍回望,踏著積雪,踩著小道,奔向鎮里,來到縣城,踏上北去的火車。
火車上遇到一個大學生,他戴眼鏡,算得上高大帥,是鄰城師專學生,我們很談得來。談論最多的是文學,我知道的他也知道,他知道的我也知道。他說他喜歡寫詩,我說我喜歡寫小說。有相見恨晚之感,他贈我一本精美的雜誌,我贈他一本厚厚的小說集。我們互留地址,握手告別,有事寫信。
火車繼續向北行進,車裡真冷,冰窖一般,光板的座椅又硬又涼,坐一會兒便得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旅客真是稀少,坐車的都是一站地兩站地便下車。他們都穿得像個棉花包,渾身上下髒兮兮的。我偷偷地打量著眼前的幾個壯漢,猜想他們或許就是書中所說的鄂倫春人吧,我們那叫他們老達子,聽說個個能喝酒,好打架。不過從梁曉聲的小說中來看,鄂倫春人都是勇敢而又重情義的。
有時整節車廂就剩我自己。火車慢慢悠悠沒心沒肺地跑著,有個小站就停一下。車窗結了厚厚一層霜,看不見外面的景色,我吹口氣哈出一個貓眼,只見火車穿行在起起伏伏的兩山之間,除了雪和樹外,沒有什麼新鮮的景色,很快就倦怠了。
穿過兩個山洞之後,我的心便緊張起來,要到地方了,真怕過站。漂亮的女列車員還真行,特意來告訴我,下一站就是烏爾奇了。火車在一個小村旁頓了一下,我剛跳下車,它便嗚地一聲,不屑一顧地走了。就像某個大牌球星一樣向你揮揮手,其實連看都沒看你一眼,就徑直走進通道。
我的心險些蹦出來,深深地吸了口大興安嶺的空氣。那個清新啊,沁人心脾啊,爽透肺腹,我貪婪地吸了又吸。太陽剛爬上山頭,烏爾奇村的高低不齊的茅草屋靜靜地臥在群山之間,享受冬日的暖陽,炊煙繚繞升起,好像一隻只白色的畫筆在天空作畫。
噢,我獲得自由了,我無拘無束了。
舅舅家住在河沿上,這裡的人家散漫自由,崗上一家,溝窪一家,一點規矩都沒有,家家都是木刻楞房屋,草房蓋。我去的那天早上,舅舅剛走,上山伐木去了。
我在舅舅的鄰居家呆了一天,吃了兩頓飯,一頓早飯,一頓晚飯。晚飯,舅舅也在鄰居家吃的。這裡還沒有通電,紅蠟燭,方炕桌,石頭炕滾熱,麻辣豆腐,黑木耳炒土豆片,豆餡餅,我在鄰居小伙的熱情勸說下,喝了一盅白酒。
舅舅家的茅草小屋位於河邊的一個高崗上。白天,舅舅上山伐木。我隻身一人盤坐在石頭炕上,寫小說。寫累了,就到外面走走,天空瓦藍瓦藍,在平原上從未看到如此藍的天空,像水洗過似的。踏雪到樹林深處吼幾嗓子,白樺樹披著美麗的外衣,密密麻麻,無邊無際,延伸到遠方。可惜我來的不是時候,欣賞不到夏季美景,采不到山珍野味,吃不到河中的大魚。
晚上,我為舅舅做飯,木耳炒土豆片,蒸大米飯,黑黑的木耳,我盡挑木耳吃,一口一大朵,一口一大朵,雖然沒放多少油,也沒味精,嚼起來照樣滿口香,勁道,肉頭。這是野生的純木耳。舅舅很能吃,一小盆大米飯,唏里呼嚕便剩底了。
舅舅到鄰家串門去了,我坐在熱炕頭,爐子裡燒著木柈子,火牆的熱氣烘著後背,溫暖,安靜。獨坐燈下,讀我帶去的十幾本書,反覆聽那幾本磁帶。
火車開過,石頭炕也跟著抖動,它從一個精彩的世界跑來,又跑向另一個精彩的世界。那個精彩的世界距離我很遙遠,我想要走得更遠,我就得努力。
上頓土豆片炒木耳,下頓土豆片炒木耳,我終於吃膩了。口裡嚼著木耳,就像一塊棉花團堵在嗓子眼,難以下咽。我開始犯愁做飯,除了大米,白面,除了木耳,土豆,酸菜,什麼都沒有。在山裡,沒錢的日子難熬呀。
舅舅的一個朋友來了,他帶來了一些吃食,有鐵盒的午餐肉,花生米,舅舅從鄰家弄來幾個雞蛋,煎了。那個朋友很能喝酒,他口齒不清,是個豁唇,個子矮小,其貌不揚,他來找舅舅幫他看班,他在大山深處的鐵路道班當護路工,每天火車駛過來時,他負責舉起一個信號燈,讓火車安全通過。他讓舅舅無論如何替他一個晚上,他要去鄉里會一個相好的,他說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去看她了。在他的熱情相勸下,我喝了點白酒,他的酒量很好,人直爽,喝酒的方式使我目瞪口呆,總讓我想起小說中描寫的鄂倫春人。舅舅成全了他的好事,替他值了夜班,回來時把他準備的食物都拿了回來,無非是點掛麵,雞蛋,火腿腸之類的東西。
一周後,我要去看姥爺,舅舅領我坐火車來到市裡,將我送到地方。好些年沒見姥爺了,他的腰更彎了,臉上的皺紋在笑過之後更深了。他在市裡一家醫院燒鍋爐。那是一所軍隊的醫院,一所空蕩蕩的大房子,在房子的一角,是姥爺的房間,裡面擺放著一張床和一張地桌。姥爺見到我,很高興。晚上為我做了炒羊肉,羊肉是附近一家人給的,那家人不會殺羊,不會剝羊皮,姥爺幫殺幫剝的,得到了兩支羊腿和一些羊排。姥爺看我吃得很香,眼睛裡閃現出歡樂的光。
晚上,我熬夜寫小說,地桌下的涼風嗖嗖地鑽進褲管里,我只好將褲管紮起來。姥爺一覺醒來,總會勸我,「時間有的是,你要注意身體,你這樣不睡覺,到老時病就找你了。」我對姥爺的勸告不以為然,覺得他說得很可笑,睡覺嘛,想睡時就睡,困時再睡也不遲。現在才懂得,姥爺說得有理。
當我拖著兩條冰冷的腿進入被窩時,時間往往過了午夜十二點,電褥子的溫度使我感覺雙腿極其舒服。我和姥爺蓋一床被子,那時我才知道,姥爺睡覺,腿會不時地抖動。
姥爺開錢了,他用枯黃的手指數著角票,兩個月的工錢,160元。他數來數去,查出30元給了我,告訴我省點花。他這一生,從來沒有積蓄,貧窮像影子一樣伴隨他。他一次給了我這麼多錢,讓我深感意外,感動得喉嚨發堵。等到我掙錢時,一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第二天,我拿著姥爺的錢,逛了新華書店,買了幾本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在城裡逛了一圈,到城外登了回山,俯瞰了那座城。
臨近春節,我回到舅舅家。舅舅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他替值過夜班的那個豁嘴叔叔死了,被火車碾死的,因為那天晚上喝多了酒,舉信號燈時,站到了鐵軌上。舅舅說,白瞎這個人了,可重情義了,是酒要了他的命。我平生第一次對人生無常這個詞深有體會。
除夕之夜,我走出三四里路,去鐵路邊上看春節聯歡晚會。李春波的《一封家書》使我忍不住落淚,我懷念家中滿桌的菜肴,懷念與夥伴在一起玩撲克的快樂,懷念家鄉過年的溫馨氣氛。我和舅舅在一起度過了冷冷清清的一個年。
臨近開學,我穿著舅舅送我的一套嶄新的鐵路服,回家,回學校,將小說投給了一家雜誌社。
不久後,我收到那位大學生的來信,他說我是值得交的知己。一個多月後,又收到退稿信,我將退稿默默地壓在了箱底。
我至今忘不了那次出門遠行的日子,那是我尋夢旅途的開始,雖然距離成功遙遙無期,但那座茅屋,那座城市,那段旅程,我將永遠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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