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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增長」之後,「內卷」來了。
這是個新詞,卻不是件新事。
IT 大廠員工出問題,其實公務員也逃不脫。
大概這才是新常態。
文丨楊殳
編輯丨喬伊斯
十年前看第一季《黑鏡》,震驚其是一組大膽精準的寓言,很快覺得它也是預言,十年過去,則知道那些故事根本就是一場未來以來的日常預演——
窩在室內全天候線上生活;原地騎單車為世界發電;掙取數字貨幣維持生存;睜眼閉眼都在勾人慾望的廣告圍攻中;人在相互競爭和消費中求生存求快感……
這正是《黑鏡》故事《一千五百萬里程》所預演的日常,也是我失眠時所體察到的生存處境。過去一年裡,這種處境在工薪族生活的各個層面凸現了。
騎電單車為生存爭取積分的場景,無法不讓人想起困在績效算法里的外賣騎手。
或許多年後有人回顧二零二零年,會提到這年夏天暴雨傾盆中,有哪個騎手疲於奔命摔倒在路上,有哪個騎手因趕時間崩潰而被人打住院。
但可能很少有人想到,這些外賣騎手與二零一零年縱深跳下富士康宿舍樓的年輕人遭受的是同一種生存絕境。
而這種生存絕境也是每個一個帶薪拉屎的辦公室打工人和被「永久在線」困住的零工工作者所同樣面臨的。
消耗自己,爭取積分;消耗積分,謀求生存;慾望涌動,渴求積分——消耗自己,爭取積分;消耗積分,謀求生存;慾望涌動,渴求積分。
這是典型的當代工作場景寫照,幾乎是一台可以自我循環的永動機,由甘願發電的工人前仆後繼地驅動。
甘願發電的社畜前仆後繼
人為什麼會那麼努力地工作——即使不開心甚至累到死?當然不是因為有「打工魂」,更不是因為打工就是「人上人」。但是,這個問題也不是一句「為了生存」就可以簡單回答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有個叫麥克·布洛維的英國年輕學者為了弄明白這個問題,在美國、尚比亞、俄羅斯等地的工廠打工,最後發現了一件沒想到的事:工人賣命幹活是自願的,而且是經過理性考慮後自願服從,不用怎麼強制。
這源於一種類似遊戲的機制,「趕工遊戲」,或者叫「趕工競賽」,一種我們現在很熟悉的績效算法:底薪+計件。
按勞分配,多勞多得,這不是很公平和勵志嗎?在規則之內分析,當然公平且勵志,但問題出在規則本身。
首先,這規則是將單個人的精力和時間商品化,與對應酬勞劃等號,但直接構成了個體之間的競賽遊戲,工人群體的共同利益被瓦解。
就像尋寶遊戲玩到最後,只有唯一勝者,隊友之間開始廝殺,你死我活,零和博弈,勢必陷入典型的「囚徒困境」:個體的理性行為導致群體的非理性結果。
納什均衡理論的著名例子囚徒困境說的是,人出於自利原則做出的選擇最終不一定帶來整體最優解
其次,這規則是莊家制定的,當「囚徒困境」發生,當然莊家得利。外賣騎手越跑越快,卻發現可以多掙的錢根本增加不了多少,因為隨著玩家水平越來越高,莊家的標準就可以定的越來越高,玩家越來越難達到。
有學者曾調研富士康的工資機制,底薪每月九百塊,簽署加班同意表則可以加班,加班了就能每月掙到兩千塊甚至更多。一旦有人參與遊戲,就意味著所有人都要參與。
大約六七年前,一個搞電商的老闆給我講了一個比喻,說搞公司就像斗蛐蛐,同一塊業務找不同的幾組人同時搞,蓋上蓋讓他們廝殺,殺出來的就是好小弟。
這比喻我印象極深,因為在黑幫片里也常見。不過,今天才知道,這老闆大概研究過勞資社會學,才深諳這種布洛維稱之為「內部勞工市場」的機制。
這種機制把員工的人性徹底剝除,當做純粹的勞工商品,把消費市場的邏輯應用在企業內部,設計出公平公開的上升管道,售賣少量「管理者職位」形成壟斷,和「趕工遊戲」雙劍合璧,可以完美將打工人帶入「自我剝削」的困境。
布洛維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寫成了一本書,名為《製造甘願:壟斷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的變遷》,有耐心的朋友翻一翻
共享經濟和大數據管理則將這一賣命機制拓展到了在線工作者身上,如滴滴司機和外賣騎手。
二零一九年,一位美國人類學家提出了「Ghost Work」的概念,用來形容那些和人工智慧一起工作的工種。這種工作只需要線上操作,無需通勤打卡,看上去「你可以在任何時候工作」十分自由,實際上卻是「你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工作」,且幾乎不被人所注意到。
這種工作不會考慮工作者需要什麼,只有一種假設:你不做自然會有其他人做。
人並沒有被機器取代,也沒有變成機器,但卻成為機器和算法的一個組件:Ghost in the shell——這是我聯想《攻殼機動隊》的直接原因,這片子的英文原名就是《Ghost in the shell》,機器中的幽靈。
1995年押井守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英文名就是《Ghost in the shell》
何為「困境」?
就是左右為難,進退維谷,就是被監控被綁架了也不能眨眨眼,就是沒有退出機制。
就像被催眠。
十一月份,我在一本研究近代催眠術的書中見到一張一九零五年《申報》上刊登的廣告圖,說一種名為「麥克勞根」的療病電帶,可以治百病,令人健康長壽。
1905年10月26日《申報》廣告麥克勞根療病電帶
人們信這種東西,是因為當時全世界都流行一種叫做「電磁化身體」的觀念,認為世間萬物無不帶有自然電氣,人體健康和生老病死都是某種電氣化反應。
由於這種觀念流行,一個多世紀以來,就一直有人相信催眠術是釋放無形的「電氣」來操控人的行為。
2014年,電影《催眠大師》中催眠的場景,和一百年前民國催眠師「操控」的姿勢一樣,就像在釋放電氣
實際上,直至今日「電磁化身體」的觀念都仍流行,因為這種以「線控人偶」的意象是人類對靈魂和肉體唯一可以具象的想像,即便到了《攻殼機動隊》描繪的2049年,靈魂與「義體」的關係也是如此呈現。
《攻殼機動隊》中的線控人偶
疫情之後,人臉掃描和個人行蹤實時登記,首先讓我聯想到的就是電磁線控人偶的形象,而消費社會教育和倡導的單一價值觀無日不夜地通過媒體和廣告催眠著你:你需要商品,你的勞動是商品,你的形象是商品,你的想法是商品,你就是商品。
這決定了所有人認定的生存之道:要麼遵循莊家的規則騎單車,要麼往上爬做「人上人」的莊家——當然,也可以徹底地出賣自己變成大眾最需要的商品。
每個人都可能是《一千五百萬里程》中的那個姑娘,面臨二選一的困境——也是誘惑——希望參加真人秀獲得新生活,卻因為大眾更需要色情而非音樂,被要求做色情視頻演員。
似乎只有遵循規則才能生存
前陣子,聽說杭州成立了一個叫做HR聯盟的組織,加入聯盟的公司通過大數據共享求職者的信息,「共同推進人力資源管理的創新實踐與價值提升,賦能企業創新發展,打造熱帶雨林式的人才發展新生態」。
翻譯一下:一起摸透這些打工人的底細,讓他們像透明人一樣,談價的時候毫無籌碼,工作的時候老老實實,一不小心就會被打低分。
再翻譯一下:把勞資關係變成「大眾點評」,讓所有打工人數據化,變成外賣騎手,或是一道菜,用評價和信用體系管控起來,從公司到社會,再到國家,都盯著你。
這其中的關鍵是「評價和信用系統」,有了這個機制,就形成一種「聯合壟斷」,人將徹底不人,變成磨坊里轉圈拉磨的毛驢,或原地騎動感單車的發電器。
這就是所謂的「內卷」,二零二零年最奇怪的熱詞,一個經濟學學術詞彙,被各行各業的人具象化:人像陀螺一樣旋轉和抽打自己,你可以996,我可以007,輸家慘敗,贏家慘勝,一起原地踏步。
從職場、學校到人生的各個階段無處不在。
據說,「內卷」有一種通俗解釋:比狠,比慘,寧可搞死自己,也要餓死同行,誰敢比我慘?
我又想起一個故事。
1841年,愛倫坡寫過一個驚悚故事。三兄弟出海捕魚,經過一個超大的漩渦,老三被風暴捲走,老大葬身大海,只有老二活了下來,因為他發現了大漩渦的規律,圓形的東西下沉較慢,於是把自己綁在木桶上,順勢而行。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傳播學學者麥克盧漢在研究大眾文化的著作《機器新娘》里講到了大漩渦故事,說希望讀者能夠置身於大眾傳媒時代的漩渦中心觀察人人捲入的情景。
1919年出版的愛倫坡短篇小說《莫斯可漩渦沉溺記》插畫
我想到這個大漩渦,自然不是因為我們能像麥克盧漢說的那樣,到漩渦中心觀察繼而逃脫,因為「內卷」的漩渦發生在外部也發生內部,選擇的機會已經被剝奪,每個人都被併入統一軌道競爭,相互廝殺,自我剝削,並透支。
「內卷」漩渦的中心不是風平浪靜,而是個可以吞沒一切的黑洞——對於一個現代社會,這個黑洞往往就是金融問題。
兩年前騰訊出品的《東方華爾街》不算個好劇,但確實是個好話題劇,尤其是戳破了電影金融的大空頭。
上市公司聲稱要搞大片,大張旗鼓宣傳,然後用地低價股票拉幾個明星入局,還可以拿著項目投資比例四處招攬投資方,當然也留一些零頭給散戶。
但凡參與的,都巴望著掙大錢,自然都鼓吹片子牛逼票房必定能爆,公司股票大漲,片子行當然好,片子不行就搞搞特價促銷買些票房,玩的是電影,炒的是金融生意。
《東方華爾街》沒有引起太大水花,但故事某種程度上道明了一些真相
這種事情,就發生在三四年前的中國,直到傷了一些大咖和大公司。後來,就有了P2P玩家,從玩電影變成了玩人,轉眼兩年又是一堆爆雷,終於直接傷了普通人,有為此家破人亡的。
與此同時,過去幾年還有一種叫「長租公寓」的空頭金融遊戲在進行,但幾乎沒人察覺——直到二零二零年十一月,疫情終於戳爆了這個大雷。
這種事情,就發生在三四年前的中國,直到傷了一些大咖和大公司。後來,就有了P2P玩家,從玩電影變成了玩人,轉眼兩年又是一堆爆雷,終於直接傷了普通人,有為此家破人亡的。
與此同時,過去幾年還有一種叫「長租公寓」的空頭金融遊戲在進行,但幾乎沒人察覺——直到二零二零年十一月,疫情終於戳爆了這個大雷。
網友「線走偏鋒」製作的電影《大空頭》海報
也或許是因為年底疫情或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似乎熱點沒持續太久,難道是因為沒出什麼要命的事,僅僅是年輕的租客提刀維權?
但顯而易見,這個「大空頭」比之前的空頭都要可怕,因為這次金融騙局「拆東牆補西牆」的玩法最終拆到了剛剛畢業的年輕人頭上——也就是說,透支的是這個社會的未來。
青年租客,中年房東,都是被金融遊戲綁架的人生。時間和信用的透支,讓無論是「打工人」還是「尾款人」最後都逃不掉做「電池人」的命數。
這讓我想起了《東方華爾街》里最精彩的那段「西西弗斯」比喻。
《東方華爾街》中關於西西弗斯神話的比喻
西西弗斯式的無效循環運動,在計算機專業里有個概念,叫做「遞歸」,意思就是該不斷調用自己,無限循環停不下來。
比如,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
二零零九年,《恐怖遊輪》上映後,就有人拿這個概念討論電影的主題。誰也沒想到的是,十一年後,我們發現自己正在登上這麼一艘萬劫不復的船。
按照「遞歸」概念的邏輯,西西弗斯和恐怖遊輪如何才能停止調用自己?大概只有山崩或者沉船。
參考資料:
1. 《內卷、加速與當代中國社會的「趕工遊戲」》,澎湃思想市場
2. 《精神的復調:近代中國的催眠術與大眾科學》,張邦彥
3. 《製造誰的甘願?從布若威的架構討論富士康的生產體制》,朱若柔
4. 《訪談:看見「幽靈工作」》,澎湃思想市場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PgkpAXcBct9sAqDcrUC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