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王丹妮 李曉芳 編輯 丨 陶若谷
1月26日,「封城」第四天,中心城區機動車「禁行」首日的武漢市區。
摘要:武漢「封城」後公共運輸停運,自1月24日開始,路上開始出現民間自助形式的車隊。私家車主輪班,車隊晝夜不停,每天接送醫護人員、運輸醫療物資,每送一趟要用75%酒精濃度的消毒液噴洒一遍車輛,油錢、防護口罩、消毒液都自掏腰包。據媒體報道,參與的志願者已超過4000人。他們就像城市「封城」後的毛細血管,連通被堵住的動脈,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為共同留在這裡的人提供一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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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6日凌晨,楊林所在的微信群炸了,志願者的車不在許可上路範圍內,群消息一條接一條彈出來,「收到簡訊冇?(方言)」、「到底麼回事?」、「能不能上路?」
幾小時前,武漢市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第9號通告,自26日零時開始,除經許可的保供運輸車、免費交通車、公務用車外,中心城區實行機動車禁行管理。隨後市交管局又作出調整,對禁行機動車通過手機簡訊提前24小時告知車主,未接到簡訊通知的可以通行。
群里持續活躍到凌晨3點,29歲的楊林強迫自己閉眼睡一會,打算第二天照常上路。按照之前的預約,他要在早晨5點起床,先接一個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的醫生上班,然後是中山醫院的護士、亞心總醫院的醫生、漢口醫院的護士……連著三天,他都在這個時間出發,開上自己的奔馳車,穿梭在武漢的13個城區之間,接下班最晚的護士,送上班最早的醫生。
那天早晨,街上的車少了很多。他估算,車隊里大概有200個司機擔心被扣分,把握不好政策,不敢上路。往醫院運送酒精的途中,他被交警攔下,沒有查他通行證,只說「不要再出來了」。
三天前市內公交停運,楊林在微博看到醫護人員上下班沒車,就發私信聯繫,接送了三個人。之後求助者越來越多,他拉來幾個平時一起聽現場演出的朋友,組建了醫生出行互助群,成立「魯磨路救援」車隊。
魯磨路是武昌的一個地名,知名現場音樂演出場地 VOX 所在地。在這座「朋克之城」,楊林和這群朋友音樂品味比較一致,經常約著去那裡看搖滾樂演出。讓楊林沒有想到的是,搖滾青年組車隊很靠譜,一晚之內,私人小群迅速擴大成4個近500人的大群,司機和醫護人員超過1500,私家車主占到四分之一。
1月26日,楊林給車隊志願者發放免費酒精用於車輛消毒。
儘管全市徵集了6000輛計程車,分配給中心城區每個社區3到5輛,為居民提供免費服務,但這些車遠遠不夠。
就在1月26日凌晨1點多,一位年輕女孩在朋友圈發布求助信息,希望能有車接。女孩和她的父母都是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三個人分別在不同醫院治療,而她的父親剛剛去世,她要從醫院出發,把父親的身份證送到他所在的醫院,才能將遺體火化。110沒人接,公共運輸癱瘓,她找到了李小熊組建的志願車隊。
微信群沉默了好久。為了保障司機安全,車隊第一大原則就是不接送確診或疑似患者,避免交叉感染。而受到新限行令的影響,也出於對車主健康的擔憂,李小熊本來已經在25日深夜決定,停止接送醫護人員。
但女孩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一位司機硬著頭皮接了,穿上防護服,戴上口罩、護目鏡,順利把女孩送到醫院。那位志願者一回到家,馬上用消毒液徹底清潔了一遍車輛,把衣服全脫下來,又洗了一遍澡,才跟家裡人見面。他的車在未來幾天也沒辦法繼續服務,需要自我隔離一段時間才能外出。
而處理完父親後事,女孩又回到救治中心。她回復的信息顯示,1月27日早晨,她又開始發燒。
這幾天,李小熊手機的「滴滴」聲總是以「秒」的頻率不停響起。「每天點手機就不知道要點多少下」,她說,事發突然,車隊也沒有更高效的服務方式,只能採用笨辦法,一刻不停盯著手機,將醫護人員的需求、物資運送的地點、聯繫方式及時轉到車主群里,能接的司機會在群里回應,雙方再對接。
組建車隊,她起初只是順手發了個朋友圈,讓在附近需要去醫院上班的人聯繫她,可以接送。結果複製轉發的人越來越多,還有院長看到朋友圈,把消息轉到醫院內部群。李小熊懷疑,那天可能全城的醫生都給她打電話了,「滴滴」聲一刻沒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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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民的需求幾乎都在微信群里。有醫生提前結束休假,趕回來待命,因為「封城」沒辦法坐火車,求助志願者從周邊地區開車帶進城;尋找擁有A2駕駛證的司機,幫醫院駕駛救護車;便利店老闆免費提供礦泉水和泡麵,希望送到醫生手上。
30歲的周鑫第一次出車,就接了一個要去武漢市中心醫院的醫生。他戴上三層口罩,準備好84消毒液,在車上放了醫用消毒酒精。順利抵達後,又有一個市第五醫院的護士剛下班,周鑫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電話一打過去,護士就忍不住懇求,「她當時就說希望我快一點,因為她真的特別累特別困。」
從醫院到那位護士的家大約七八公里,周鑫不熟悉路況,女護士一邊給他指路,一邊傾訴——病患實在太多,她們人手不夠,物資也缺,大多數病人還是老人,血管不明顯,扎針困難,有些老人情緒激動,會對護士口出惡言。
護士告訴她,幾乎每個急診處的醫生護士都哭過。她們人手不夠,上班基本五六個小時不能休息,沒時間喝水,嗓子干疼,只能讓同事給她打生理鹽水緊急補充水分。女護士最後說,有時也想不幹了,家裡也有小孩老人。周鑫不知道怎麼安慰。晚上他刷朋友圈,看到女護士又準時發了信息,尋找明天能送她上班的志願者司機。
周鑫所在的車隊,有幾個司機已經檢測出發熱現象,被車隊管理人員勒令停止服務,自行隔離。他住的小區晚上也有救護車開進來,抬走兩個疑似患者。他有點緊張,考慮到老人孩子,決定暫停志願服務。
1月26日,司機志願者幫忙卸貨。
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疫情什麼時候開始在華南海鮮市場悄然擴散。但40歲的女店主王娜早在去年12月中旬,官方通報第一例不明原因感染的肺炎之前,就從醫生朋友那邊得知,「事情可能在短期內解決不了」。
她往家裡的冰箱塞了15隻雞、20條鯛魚和10斤紅菜苔,早早囤好了食物,還提醒自己所服務的公益機構,提前準備好防護用品。1月23日凌晨「封城」的消息發布時,她正在武漢西高速口附近的加油站裝運100 箱酒精,一起裝卸的8 個司機朋友里,只有她覺得「意料之中」,大家笑著罵她「嘴巴毒」,「好的不靈,壞的靈」。
2003年「非典」期間,她就是運送物資的司機,當時在部隊,接到任務加入支援廣州和北京的車隊,「一台車,一個人,幾千公里的路,幾天都不能休息」。17年後,類似的事情在她居住的城市重演,她相對鎮靜。
好幾個朋友打算趕在高速封閉前離開武漢,王娜沒打算走。她聽說「鄂A」在外地不敢上路,去海南的朋友被小區重點檢查,去南京的朋友也被測體溫、查詢出行記錄,「去哪都一樣」,王娜放棄了跟女兒自駕游的新年計劃,打算留在武漢,「這種情況下,物資和運力的緊缺,是肯定的。」
「封城」之後,多家醫院物資緊張的消息傳遍全網。隨後裝滿口罩、酒精、防護服的卡車從各地開往武漢,卻堵在城市邊緣的入口處。
來自市外的捐贈物資,一部分可以通過武漢市紅十字會,發放到各定點醫院,而一些民間機構和居民直接捐贈的物品,要進入武漢市難度不小。醫療設備要符合醫療級別,同時要證明是救援物資,關卡處才會放行,有些還要出具醫院的接收證明。「開這些證明非常麻煩,」李小熊說,「剛封城前兩天,我們老被卡在高速的出口上,不給放行。」
拿不出證明,她只能承擔市內運輸,像螞蟻搬家,往這個醫院送兩箱防護服,那個醫院運幾萬隻口罩。她也補充道,綠色通道開設後,流程簡便了許多。
王娜2.0T排量的越野車裡,塞滿12箱60cmx40cm的紙箱,副駕駛座位上也堆滿了,全是酒精、口罩等醫用物資。有一次她被交警攔下,沒有「市內通行許可」證件,她朝警察吼,「沒證,你要扣分就扣吧!等我忙完再來處理這些事!」 旁邊年長一些的交警沖她擺擺手,讓她趕緊走。
像她一樣開著私家車,凌晨趕到高速路口的志願者不在少數。物資入關後,一些零散的捐贈品需要私家車來送,還有一些不方便進入城區的貨車也會把物資卸到高速口,通過志願者的車轉運。麵包車、小型轎車、越野車就像城市的毛細血管,連通被堵住的動脈,帶著物資向這座8494平方公里的城市延伸。
1月26日,司機志願者幫忙卸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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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方便像王娜這樣的司機取貨,有貨車司機趁著天黑把車往市區方向多開20多公里,停在酒店停車場,「這樣你們近一點,不用那麼辛苦。」 接收一批口罩時,王娜跟貨車司機簡單聊了兩句,得知他已經兩天沒合眼。
這幾天,貨車司機很多往返於仙桃和武漢之間。仙桃是湖北的口罩產地之一,多家工廠通宵趕工,貨車司機和很多買口罩的人一樣,日夜守在工廠門口,產出一箱,搬走一箱,他告訴王娜,「大家都缺貨,誰先搶到就是誰的。」
26日早晨,同樣等在高速口的劉威在車裡睡著了,6點左右被其他車友叫醒。他前一晚剛剛加入,一直搶不到訂單,「其他志願者的速度太快了」。直到凌晨2點接到一個轉運物資的活兒,貨車司機說不準幾點到,20多個司機都和他一起在夜裡等著。
看到一車防護服、口罩和鞋套抵達武漢,他們立即裝車,一個小時內完成分配,9點之前,這批貨物會分別送到協和醫院、同濟醫院、武漢市中心醫院等需要的地方。
劉威是自由職業者,「封城」之後幾乎每晚都躺在家裡沙發上閒著。母親在江夏區一家社區醫院裡當保潔,每天去醫院兩次,把醫生護士棄用的口罩等防護品用黃色塑料袋統一整理好,交給上一級醫院收走。
父親在中建三局的項目當保安,建設火神山醫院緊急召集,三局要求增調貨櫃支援,父親和十幾個六七十歲的老人都去加班,將電纜從箱子裡清空。看到父母都在為疫情而忙,劉威覺得慚愧,於是通過朋友介紹加入志願者車隊。
彈出消息的「滴滴」的聲像是一個巨大的缺口,怎麼也填不滿。王娜感到無力,民間志願者沒有任何資金補貼,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每天光油錢都要四百多」。
1月26日,交警攔下過往機動車,叮囑「不要再開車出門」。
相比於交警的阻攔和政策的限制,更讓她感到難過的是旁人的不理解。群里有個開農莊的提出,以低價向醫院提供一批蔬菜,結果被認為是打廣告謀私利,把他踢出群了。還有一次深夜送貨,王娜費勁把幾大箱口罩搬下車,收貨的人一邊在收條上簽字,一邊嘀咕,「一個女人大晚上出來跑什麼,怎麼不在家好好待著?」 忙完一天回家躺在床上,她翻看新聞,看到有網友留言說志願者是「吃飽了撐的,多管閒事」,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王娜有時候也在想,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始終瞞著老家的親戚,不敢在朋友圈發布任何做志願者的消息,怕家人擔心。大年三十,好幾個親戚打來語音電話,她在開車,幾次拒接電話,無奈之下,最後接了嫂子的視頻電話,騙她說沒有出門,只是到車裡拿點東西。嫂子再一次叮囑,不要出門亂跑,照顧好女兒。
丈夫去世得早,王娜的女兒在單親家庭長大,沒有安全感。凌晨兩點,王娜出門前,女兒拉著她說,「現在外面這麼危險,如果你出事了,我怎麼辦?」王娜心裡發酸,但微信群消息一直在響,她忍不住去看,女兒攔不住,最後說,「一個人待在家裡要瘋了」,求媽媽帶她一起出門。
已經進入「封城」第四天。1月26日陰雲聚集在城市上空,斷斷續續飄著雨。長江大橋、楚河漢街、江漢路步行街幾乎見不到人影,只有幾個穿橘色外套的環衛工人晃動手中的掃帚。除了幾家超市,街邊商鋪幾乎都拉著卷閘門,偶爾有店鋪門口擺著花籃,黃色與白色在清冷的街道上顯得扎眼。
最近,楊林每天幾乎只睡兩個小時,吃幾個麵包。中午群里的出行需求少了,他開車去東西湖區的醫藥廠,用朋友自發籌集的經費買酒精和口罩。晚上又趕去武漢西高速路口附近的三豐加油站,在運送物資的貨車抵達之前做好準備。
「從沒見過車這麼少的武漢。」 他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時不時翻看微信群里的消息,車速保持在30碼。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1月26日,司機志願者完成卸貨後,清點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