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閱讀教學中,我們常常用「詩中有畫」來形容那些形象生動的詩句,不少老師還配以相關的圖片來對詩句進行說明。例如我們在學習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時,就會配上廬山瀑布的照片,以此來註解這首詩。我們以為把抽象的東西具體化,把想像的內容具象化,把浪漫的詩情直白話,就能夠使學生即刻明了這首詩所要表達的東西。但事實上,這樣做的後果是,我們不但沒有切實有效地解釋這首詩,反而還消解了這首詩。何以至此呢?這是因為我們錯誤地理解了「詩中有畫」的本意。
李太白崖隱處 陸儼少/繪
我們先來看看「詩中有畫」一語的出處,這是蘇東坡在評價王維的作品《藍田煙雨圖》時所說的。原話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從字面義來看,蘇軾的確是形容王維的詩繪聲繪色,吟罷讓人置身畫中。但實際上,蘇東坡強調的不是詩歌模仿現實表象之似或真,他強調的是詩歌通過意象所營造出的意境美。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呢?因為如果我們不理解這一點,就不能理解古人關於「詩」與「畫」之間的深層次的聯繫。而要理解這一點,就要回到我們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去。
蘇東坡眼中的畫當然不是我們所謂的西方繪畫,更不是我們日常拍攝的照片;他眼中的畫,指的是我們傳統的或古典的中國畫。傳統中國繪畫與中國古典詩歌在氣質、品格和精神上具有同一性,它們都承載著中國人的審美方式和生命精神,這也就是為什麼古代的畫家無不是詩人,詩人無不能作畫。中國畫的筆法、墨法和章法共同造就了中國畫獨有的虛實相生的寫意色彩,這與西方的繪畫傳統大不相同。宗白華曾在對比中西繪畫的異同時指出:「(中國)繪畫是托不動的形象以顯現那靈而變動(無所見)的心。繪畫不是面對實景,畫出一角的視野(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而是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那無窮的空間和充塞這空間的生命(道),是繪畫的真正對象和境界。」中國的文化傳統注重的是精神、內蘊、風骨等,我們從不說畫如風景,我們說的是風景如畫。這裡的風景早已不是自然之景,而是融入了人的情感、理趣、氣韻。因此,中國的文化傳統關心的恰恰不是「可見之物」,不是對現實的簡單記錄、模仿。我們凝視中國傳統繪畫里的一棵樹,不是因為它分毫不差地再現了一棵樹的外形,而是因為這幅畫為我們敞開了一個有情感、有生趣、有境界的世界。所以古代藝術家欣賞這些虛實相生的作品,從根本上說,不是為了見形,而是要見味見趣見氣見勢見神見韻。這些作品通常也不僅是為了穿越藝術抵達現實,我們傳統藝術的根本功能或者說形而上目的是為了盡意、品境、見心和觀道。
中國古典詩歌和中國傳統繪畫有著同樣的藝術追求。在中國的文論或美學範疇中,中國人在處理「言象意」三者關係時,從來都是將「得意」「盡意」作為藝術的最高境界,而「得意」「盡意」的手段是「立象」,但中國人「立象」與西方不同,「象」之於「意」的表現,從來都是以少總多、以小喻大、以有見無、計白當黑、由此及彼、由近及遠。《易·繫辭下》有言曰:「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孔穎達釋之曰:「其旨遠者,近道此事,遠明彼事」「其辭文者,不直言所論之事」。再如笪重光在《畫筌》中所言:「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可見,中國文化是為寥寥中見大千、凝練中藏深意、含蓄中顯真情。
總之,當我們說「詩中有畫」,我們強調的是這首詩自成境界,而不是說,我們看到詩就看到了真實的景物。但在詩歌教學中,這一基本的文化傳統或文化精神一再地被誤讀、被扭曲。古典詩是這樣,現代詩也如此。例如我們在學習《再別康橋》這首詩時,我們就會用「繪畫美」來形容徐志摩詩歌的藝術特色,這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於一些教師把「繪畫美」的深刻內涵理解得太過狹隘了。在教學過程中,常見的做法是把詩中所寫的「雲彩」「波光」「金柳」「青荇」等極富情感意蘊的意象具象化,配以相關的真實景物的圖片來進行說明。但是,即便這些圖片是老師精挑細選的,那麼是不是學生們看了這些圖片,就能通暢無誤地理解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呢?顯然不能。無論我們配以何等精美的圖片,都無法取代詩中之景,這是因為詩中之景不是一般的景,而是意象。所謂意象,簡單地說就是心象與物象的和合。徐志摩筆下的「金柳」「青荇」包含著惜別的情感,這是真實的圖片無法取代的,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詩中的這種美,只有經過我們認真地咀嚼方可會意。不僅如此,真實的圖片有時可能還會限制我們的想像,阻礙我們與詩歌之間共情關係的產生。
為什麼一樣的廬山瀑布,孟浩然看到了,會寫出「香爐初上日,瀑水噴成虹」;李白看到了,會寫出「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張繼看到了,會寫成「花映新林岸,雲開瀑布泉」;我們看到了,卻往往只能舉起相機或手機。
我們日益處在一個被景觀文化所包裹的世界。在景觀文化中,一切都是那麼一覽無餘。我們相信圖像,並通過圖像來獲取信息、認知世界,再也沒有什麼超越性的或者形而上的東西可以凌駕於圖像之上。或如居伊·德波所言:「景觀是一種表象的肯定和將全部社會生活認同為純粹表象的肯定。」在此情形下,現實生活並不高於景觀,因為現實生活已然被景觀所淹沒。《金剛經》有言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如果我們只被表象吸引,住相而不自知,那我們又如何回歸本心呢?可見景觀文化與我們的文化傳統和文化邏輯背道而馳。
總之,如果我們看到山想到的僅僅是拍下來,那我們不過是看到了山,而實際上我們遠離了山,因為有些東西是無法拍下來的。如果我們不能在這些或秀麗或壯美或瑰奇或險峻的山上見情見理見精神,或者通俗點講:不走心。那我們的詩心就永遠不能喚醒。因而,儘管我們討論的是詩歌教學的問題,但實際上,我們探討的是文化傳統和文化精神。如果我們不能深入系統地理解中國的詩畫傳統,我們就無法理解中國詩歌之美、繪畫之美。
作者:蘇勇,系江西師範大學副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