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謝飛:電影教學模式必須洗牌|現場

2020-10-15     毒藥君

原標題:賈樟柯&謝飛:電影教學模式必須洗牌|現場

編者註:

本次電影展活動交流同期聲重點節選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副院長謝飛、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主任黃丹、導演暨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院長賈樟柯的語錄呈現給讀者。幾位從教育者的立場,對中國影視產業教育的觀點振聾發聵,值得細讀。現將現場呈現如下。

本文轉自第四屆平遙國際電影展論壇空間活動同期聲

編輯、排版丨Zed

蔣為民:我們第二場開始,電影教育及產業對話的第二場,主題是電影教育對話:全球化背景下的本土電影教育,讓我們請上在電影教育界都赫赫大名的幾位專家、領導,首先請謝飛老師。

謝飛:很高興來,這是第三次來,來參加關於教育的問題,雖然我退休很久了,但是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在電影學院我也講過兩次了,中心的話題就是傳統電影學院本科教學模式必須徹底改革了,再不改革就落伍了。

大家也知道,大概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歐洲莫斯科電影學院1919年建立,電影學院是接受莫斯科學院的模式,在電影製作里分得非常細,高中畢業考進來就分了編導、影視。後來我們文革後就發現歐美的影視教學是綜合培養,就是影視製作綜合培養,高年級才偏重選科。

文革後我們也嘗試借鑑歐美的這種綜合,但是借鑑了一部分,又發現很難打破我們的固有觀念,這樣又延續到今天。作為教了這麼多年的導演,大家知道最後出成果是你這學校好不好,還有導演和演員,這是最招眼的,所以我今天準備了一個表,念一下。

一個是文革前我們有四個導演班,每個班都是20人左右,有的少一點。我算下來就是一直到今天,我從豆瓣和百度上,只要查得出他拍過一部長片或者電視劇咱就算是個電影了,像我們班,到60班,我們24個人入學,19個畢業,現在成果率是75%,多數人拍過一到兩三部,最高的是肖(音)跟李(音),人家拍了二十多部。

所以我今天講,沒有拍過三四部的導演還不能算導演,他不能養活他自己,他還要靠別的工作來生活。再往下就是78班,導演系28個人,我現在算下來,凡是當過導演的達到了89%,只有三個人沒有當,這就是成果率非常高。

這個得力於計劃經濟和膠片時代,電影是一個非常專業的難進的圈子,不進學校、不進廠,你不可能當的。但是到了電視出現,包括錄像帶出現,危機就來了,於是我們在85屆,就是王小帥他們那班,就是18個,各個系專業都招16個,明確寫清前8名留學滿四年,後8名兩年畢業,大專,就實行了。

所以他們留下的,像王小帥、婁燁那麼這班成功率非常高,67%,先走的八名里只有一個人後來當了導演,其他的都是在影視圈裡工作。這還算不錯了,我後來看了一下新世紀以來,這就不成了,93班還可以,就是馬小瑞(音)跟徐(音),他們成果率是33%。01班25人,02班那個班當時我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只招了八個人,一個當導演的都沒有,但是有當編劇的。

到了03班,到現在有三個當導演,裡頭就有去年在這裡的白雪,像白雪(《過春天》),2007年本科畢業,到她拍第一部長片已經十多年了。

賈樟柯:到今年應該他們班四個了,《不止不休》的導演王晶也是她們班的。

謝飛:04班15個人,成果率到現在是13%,05班是我帶的一個班,成果率大概五六個,但是導演也有四五個,所以他們的成果率稍微高一點,再之後07、08,大概還有近十個班,所以導演在22歲大學本科畢業之後有十年左右你能不能在導演行當里占到一個位置,這個職業是在這種環境中自然生長的。

我們回過頭來反思,在十八九歲的高中生,你把他本科分的時候,你就定他的專業,是不是科學呢?一個是我們教學的成果率越來越低,第二是現在拍攝數位技術各方面手機都可以用了,很多沒有進你這個圈的,他也可以學到,就是不再像過去那種情況了。

所以我建議應該影視本科就是叫影視製作綜合培養,頭兩年通識教育,後兩年偏重專業,而精英培養是在碩士階段,就是已經工作一段了,本科完了你又再回來,就像現在郭帆,他本科學什麼專業的,我不知道,他們本科根本不是學咱們影視的,人家到咱們電影學院還讀的是製片,拍了個《流浪地球》。所以這個就是本科教育我覺得是必須要改革的時候了,不只是影院電影是我們的目標,我覺得就是視聽製作。

視聽藝術是一個綜合培養的,因為我們這些導演系的學生,有以前的自然的就出來會拍電視劇,像郭寶昌的《大宅門》、他們的電視劇也拍得很好。現在我最新的零幾班的這幾個學生就是拍了網劇才找到職業,所以就是視聽敘事,視聽藝術,這個是我們整個教學的目標對象,不僅僅是院線電影。所以一定要把思路打開,而不再像傳統要童子功的藝術,類似音樂舞蹈他們是從小要訓練的。

我認為影視傳媒專業的本科生就應該大學普遍招生,選文科理科智商最高的人進來,而不要用藝考,不要降低分,因為傳媒是未來每一個現代人都要用的手段,他當然能在裡面找到自己的職業,所以這是我現在最新的觀點,就是趕快改,再不改,還用蘇聯的細分科方法,真是浪費學生的生命,給學生一點自由都沒有。

所以應該要很好地研究一下,包括我去南方科技大學,深圳的,他們完全國際上的學分制那種通識教育,用書院的方式管理。而且我們這個專業是可以招很多人,他不是藝術專科學院,是傳媒綜合大學,是可以招幾千幾萬的學生同時在校,而不是過去藝術專科就是幾個人,我基本就是這麼個觀點。謝謝!

蔣為民:謝謝謝老師,開場就給了我們非常擲地有聲的觀點,北京電影學院是1950年就開始創辦的,然後一直到1956年正式掛牌電影學院。

謝飛:我們17號慶祝七十周年校慶。

蔣為民:賈導是把中國電影帶到了世界的一個踐行者,同時他也是兼任了我們這樣一個國際化背景下的電影教育的學院的院長。所以我們請賈導來給我們說一下,產業和我們學院到底應該怎樣做結合。

賈樟柯:我先講一下今天我們這場論壇的產生,有兩個背景吧,一個背景是平遙國際電影展從第二屆開始我們每年就有教育的板塊,這個教育板塊一直在摸索,像釜山電影節他們創辦了亞洲電影學院,他們是用十來天的時間請年輕人來,他們培訓,拍短片。

平遙我們也非常關注年輕人的成長,我們用一個什麼方法來推動電影教育,我們一下也沒有太多創新的方法,後來我們想了一個方法叫平遙一角,有點像模仿謝飛老師在北京電影學院做的國際學生短片展,我們是沒有那麼多的國際的同學,所以我們第一年是六到七所國內的院校,這些有電影專業的院校,我們邀請同學、老師,帶著他們的短片來交流放映,大家坐下來一起看電影,一起在平遙的十天時間裡面,彼此了解年輕人的想法,這個很重要。

但是今年因為疫情我們就取消了這個單元,我們是暫時取消,希望疫情過去之後在未來這個單元還能夠繼續。從去年開始我們也有一所國外的大學了,去年是英國電影學院,可惜今年停辦了,希望戰勝疫情之後明年這個單元能夠繼續。這是一個背景。

人才培養是平遙國際電影展,包括我本人非常關心的一個話題。我本人接受電影教育是在北京電影學院,現在從事電影教學是在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兩個學院就像謝飛老師剛才說的,其實是很不一樣的。

我自己在擔任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院長的這幾年,實際上是在兩種體系裡面互相對望,我覺得每一種體系可能都有它的優點,也都有它的缺點。我想說說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我覺得它的優點是高度的專業化訓練,它是培養動手人才的,我們分為幾個專業,都是以動手、以實際操作為出發點,聲音設計、影視製作,製作裡面我們又分攝影跟導演方向,也有表演班,也有化妝,非常注重實際操作。

但是去了之後我覺得師資大部分也都是北美來的,他們都是在好萊塢有工作經驗,有工業生產經驗,對於工業的流程、工業的管理控制要求都爛熟於胸,他能帶來專業性職業的態度和職業經驗。但是我自己覺得雖然學生在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只有一年的培養,但是其中很多學生他的興趣,他的介入可能是從編劇介入的,他可能是從表演介入,但是他的興趣對於掌握整個電影的規律,了解整個電影是有興趣,或者有這個需要的。而且他們大部分很年輕,其實那個成長真的不確定,就希望在這個專業教育之外能有一個所謂共識,就是一個學校能提供給不同專業共同的電影的意識,或者說電影的這種態度。

從哪來的呢?後來我就反思,就是很強調兩個東西,過去我們教學比較欠缺的,就是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的教學比較欠缺的,一個是電影史的教育,因為它是高度專業化的訓練,學生基本上沒什麼經驗,有一些好學看看書,有的不好學的,怎麼說呢,如果說有一個東西是道跟術的區別的話,就是我們是教術的,那個道完全不掌握,我覺得這個是看不見的軟體。

我希望通過電影史的課程的增加來形成這樣的一個學生的電影意識;另一方面也是加強了電影的影片分析。為什麼會加強影片分析呢?我們倡導老師拿他自己喜歡的電影,多給學生上共同課,跨系跨專業的同學一起看電影,一起來討論電影,效果還是不錯的,最終可能會形成某一種相同的電影趣味、志向或要求。

通過這些我覺得,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是一個教術的學校,所以我們就需要增加一些課程,讓大家了解所謂電影的道。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抽象的東西。我想可能反過來,對於綜合性的以研究為主的電影大學,可能要增加一些術的教育,就是互相來做這樣的彌補。

蔣為民:謝謝。黃老師,剛才我們說過創作,其實我們知道在座的有各位同學,當你們開始進入到影視的創作的第一步一定是跟劇本有關,黃老師就是在電影文學系。在這樣一個專業領域深耕了幾十年,我們請黃老師給我們說一下,電影教育和產業的融合當中,編劇這樣一個工作他們從學習角度和創作角度,他和產業如何產生更深地結合。

黃丹:剛才聽了各位老師說,我特別有感觸,尤其謝飛老師說得那番話,因為謝飛老師經常在學校看見我說,黃丹,咱們兩個是應該合併。我就笑笑,無言以對,因為這不是我個人能決定的。

這兩年我上課效果最好的,我們系裡有幾種學生,本科生、研究生跟進修班,我每次上課效果最好的是進修班,那個熱烈、那個反應,跟你的交流,有時候本科生真的是,你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進修班的課每一次都是第一堂課我來上,然後我給他們上四次影片分析,這個我說我要打一個好頭,一個好的概念。

(研修班)每一次下課跟我交流是特別通暢的,特別熱烈的,但是本科就不一樣,本科說完以後上課沒反應,下課就走了,就會有這種情況。所以的確是,就說如何讓那些有志於學電影的人,他經過一定的年齡、閱歷等等薰陶以後,他再來做一些事情他可能會事半功倍。

所以在這個過程當中,我經常說我們要向國外學習,比如我們學校,文學系是沒有設備的,我去年跟領導提,我說叫清單管理,哪個設備在用,全校的老師、學生都一目了然,都看得很清楚,哪個設備在哪個組用,但是說了也沒有用。因為我們系沒設備,他們經常嘲笑我,說因為你們系沒設備,所以你才提這樣的觀點。

這個我說是為了學校,因為國外我們都知道,想拍一個短片,劇本得到劇作系,過了以後簽完字才能到導演這裡,一步一步往下走,這個我們也沒有實現。我們系去年有一個特別好的孩子,哥倫比亞大學導演系畢業的,他原來是我們文學系的孩子,然後去學的導演系。我一直在問他,我說你們哥倫比亞的教學是怎麼樣的,他是學導演的,他說就是劇作,不管你學什麼的,首先學導演的首先要過劇作一關,這一關不過下面走不下去。

剛才賈導也說得非常好,我們經常說的為什麼要學電影史,知道以前人家拍過的東西你就不用弄了,你得把電影所有那套東西要知道,電影影片分析,其實我們系特別重視影片分析。然後我們還有一個課叫劇本精讀,這個是不允許老師和學生看影像的,我們就是在文字當中,就像圍讀劇本一樣,就讓這個孩子在項目行進過程當中我們在了解未來電影可能是什麼樣子的,這也成了我們系的精品課,傳統的不用說,這都有。

現在一個是影片分析很重要,電影史很重要,還有一個劇本精讀非常重要。這些課它一定保證孩子在這個學習的過程中他知道未來電影是怎麼樣的,我們知道什麼樣的電影,以前的人拍過什麼樣的電影,什麼手段,別人已經用過的你不要用了。

回過頭來說,前面大家一年級二年級,什麼都學過,因為你真的不知道,然後慢慢地在兩年的摸索過程當中、沉澱過程當中,你知道你的才華在哪裡,這可能是好的方法。我有時候跟謝飛老師兩個經常說,首先我們兩個系合併吧。

蔣為民:其實就是我自己也是剛剛進入到電影教育這個行業里,以前也是在產業里工作了那麼久,我們無論電影還是電視都有一個心得,就說我們但凡接觸到一個學生剛剛畢業的,哪怕是四年本科畢業的,他也是不能馬上上手幹活的,就是從這個角度反映到我們電影影視教育都是需要在學生當中培養實踐的思維和方法。

其實今年我們談這個電影教育話題,特別是在全球化背景下,繞不過去的還是要提疫情,疫情對我們最大地影響,就是整個全球化運作和合作的一個停牌,其實除了電影產業本身的停牌以外,全球化也停牌了,但事實上我們也都知道全球化是一個未來的趨勢,那麼我也非常想請教在座的各位老師們,在全球化背景下受到疫情的阻撓,我們整個電影教育還有機會往全球化背景下培養我們的人才嗎?

謝飛:其實疫情是個大災難,全世界的人還正在挑戰疫情。但是疫情逼著我們電影院停工,大家看的電影反而更多了,在網上看,在電視上看。而且電影節網上和網下一塊兒搞,我覺得這是個進步,而不是不得已的東西。

因為大家要打破一百年影院電影是最偉大的,其他的不是東西,這個觀念早就應該破除了,所以我最近一直提傳統電影要擁抱網際網路,擁抱數字時代。因為現在包括這兩天我看了兩部電影,我覺得那個導演在遙遠的地方拍攝的那些講解、回答,可能比他到現場講的還生動,而且又省錢又省力,非常好的方式,以後也不一定非要這樣,還要求他來,還要有時間給他機票折騰。

網際網路技術使我們明白,視聽藝術不只是兩小時的影院,它在小說來講只是中短篇的容量,小說里最重要的還是長篇小說,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都有它的價值,都是小說,為什麼只看重影院電影呢?對電視劇都不屑一顧。

我有些老師,像姜偉(音),拍了《減負》那麼好的電視劇的導演,我說你為什麼不開影視劇導演課,你專開電影導演課。(他回)咱們電影學院怎麼能講那玩意兒呢?我說你有毛病沒有,你掙錢全靠電視劇。所以我覺得這個觀念一定要打開,疫情逼著我們承認了這一條,我覺得這是最大的收穫。

蔣為民:謝謝謝飛老師。我還特別想聽賈院,你現在大概是中國電影歷史上唯一一個有兩個電影學院院長頭銜的電影導演,所以我們也想聽到說你心目當中最好的能夠為我們產業提供人才的電影學院是什麼樣子的,他是怎麼才能培養出一個能夠符合未來全球化背景的電影人才。

賈樟柯:我覺得可能也就是一直希望的,一方面是能夠讓學生保持一個開放性,因為教育有一個問題,教育好了會給學生帶來開闊性的思維,不停地接受新事物,教育出了問題,可能也是因為教育,可能會變成一個負擔,固步自封,保守。

我想我們都想追求好的教育,因為媒體無時無刻不在變化,電影這個藝術一直隨著傳播方法、傳媒技術的改變在改變,在這個過程中我覺得能夠讓學生保持學習精神,包括開放的心態,去嘗試新的東西,反過來也才能在創作上始終保持創新性,我覺得如果能這樣的話,給學生帶來這種相對開放性的思維模式的話,這個可能就是一個好的教育結果。

謝飛:我希望補一句,就說傳媒行業其實傳媒和電影沒有區別,電影是被傳媒包括的,所以電影如果我們叫視聽藝術,在傳媒里我們強調視聽藝術和技術部分也可以,所以只叫電影有點太狹窄,這是一個事。

還有一個事,多層次,剛才他講,我們電影學院各個系現在一年制的進修班交很貴的錢,像你們八萬,現在成果率是越來越高,《春江水暖》的導演就是在我們那裡進修過一年,好幾個,每年有很多小孩,三十歲,在這聽了一年就拍出電影來了。我覺得你們應該想一想,影視傳媒中有大量的藍領沒人教,我覺得應該有中專、大專,初中生畢業了來學照明、學錄音、化妝、製作,他們很快就可以工作,而且同時他們要有人文修養,他工作一段也可以往其他更高的層次走。

這是電影學院要做的,北京電影學院我也反覆建議,你搬到懷柔,周圍農村那麼多孩子,你還不教個中專、大專,他從來是需要大量的藍領和白領共同工作的,聽說河南有一個村包了全中國的照明源,都很不正常的,又沒有太高的文化。

其實這些藍領工作在這個事業里能掙很早的工資的,很有地位的,所以咱們作為領導來講,教育界領導應該全面看影視傳媒行業的多層思維,不能僅看出了一個導演出了一個明星就偉大了,其實整個行業不科學,這是一個最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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