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對個別的人守口如瓶
(代序)
阿諾阿布
一
更多時候,詩歌是詩人精神氣質的反映。我一向是這麼認為。這一方面,是在我所認識的詩人當中,大多得以體現和驗證,另一方面,我常常是因為通過閱讀一首詩而喜歡上一個詩人,甚而因此而不在乎他狼籍的名聲,比如魏爾倫;因此而不在乎他在詩歌江湖中的地位,比如蘭波。在我的個人體驗里,不反映詩人本身精神向度的詩歌,都是不值一提的詩歌。換句話說,如果經過一首詩我們無法感受或觸摸到詩人的精神維度,那樣的詩歌,不如不寫;那樣的詩歌,不如不讀。這是我一貫的標準。在詩歌江湖,有人諂媚他是詩歌的僕人,他是詩歌的保姆——對這些反智的爭寵的犬儒,對這些違背詩歌精神的取向,我是保持長久的警醒和反對的。就詩歌而言,作者是開天闢地的創造者,摧生者。是天底下當之無愧的獨一無二主人。所有的跪舔和自我作賤,說輕點是文痞,說重點是耍流氓。文字的神聖,詩歌的神聖和我們創作出來的詩歌不能互為因果。要知道,在世俗社會,娼妓、小偷往往更喜歡跪在神的面前。
有一天,在納雍吃烙鍋,我這樣跟楊剛說。他肥胖的身軀在小板凳上扭了扭,小眼睛反射出與那個夜晚格格不入光芒。就是這雙蒙古特色的小眼睛,照鏡子的時候,他為我們寫出了這樣簡單幹凈的詩句:
一個女人的樣子在心頭縈繞
今夜我臨時決定不做夢
確切說來,我是通過這首早年的小詩《愛情之外》認識的楊剛。那天晚上,他在小板凳上咯吱半天,端起酒杯,他說,「妙齡的愛情,明碼標價。在這座城市,黑夜才是她們的白天。阿布哥,敬你一杯,我先干為敬。」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他寫的一首叫《莞式服務》的詩。
二
黔西北的諸多小縣城,納雍是我較為熟悉的一座。這不單是祖上曾經在納雍建有千歲衢,也不單是早年與詩人漠血合作,在納雍拍攝紀錄片《穿青人的前世今生》,跑了勺窩、雍熙、寨樂諸多鄉鎮,而是納雍的山歌,納雍那些張口就唱的民間歌手,給我留下了太多太深的印記。每次酒過三巡,楊剛詩可以不讀,山歌卻是死活也要唱兩三首。毋須置疑,楊剛的詩歌,得益於納雍山歌的滋養。
在我看來,世間詩人,無外乎兩類,一是從紙堆中走出來的,一類是從泥土中長出來的。楊剛屬於第二類。因為要說到油嘴滑舌、虛情假意,詩人是數一數二的。一場地震,他們痛不在自己身上就不算痛,要家破人亡的倖存者連哭也別哭;一場運動,他們搖頭晃腦,坐著飛機從這個城市飛到那個城市進行所謂的詩歌扶貧。慘絕人寰的汶川地震留下了幾首驚天動地之作?席捲整個中國的脫貧攻堅又將會交給人民幾首有質量的詩歌?這需要我們反省和警惕。當偽詩歌偽抒情幽靈一樣盤踞在中國文化的天空,任何一個有良知有擔當的詩人都應該感到羞愧。
翻閱《不想說的話》,從頭到尾,楊剛沒有這樣的偽抒情。這對於一個混跡在邊遠小縣,早早晚晚都要和諸多小吏打交道討生活的詩人來說,是非常不容易的事。逆境和困境,對詩歌而言也許是一劑良藥,但是對於純粹的詩人,卻是莫大的災難。
三
不管有沒有離開,詩人的一生都在還鄉。我大抵是最為同意這種說法的。楊剛的詩歌在這方面,尤其凸現。那些無名的山坡,乾涸的小河,在他的反覆吟詠之下,撲面而來。背井離鄉的人都清楚,我們一晃而過的風景,恰恰正是別人魂牽夢繞的故鄉;我們朝朝暮暮的衣胞之地,卻是別人一無所知的異鄉;我們擦肩而過的路人甲,卻是別人淚水漣漣的夢中人。是詩歌,將這些原本和我們無關的山坡、寨子,老人,舉著空碗的乞丐,莞式服務送到我們面前,讓我們跟著憂傷,跟著懂得,並且無法迴避。
在讀到《昆寨》、《代凱田壩》、《長春小學》的時候,我常常不由自主的這樣想。對於大多數人,昆寨,馬背梁,代凱田壩的存在,其實是因為《昆寨》、《代凱田壩》、《長春小學》詩歌的存在。從這個角度而言,那些被詩人吟詠的山坡、河流,那些被詩人埋怨的女人,離別,是最有價值的。如果說人間真有不朽,它們才是真的不朽。
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其個人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其個人情感,往往會受到現實生活無情的敲打,並因此而發出巨大的迴響。一切貌似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種種規俗,都會被他重新一一審視。哪怕是悄悄的,無可奈何的甚而是絕望的。前人說過,沒有經過審視的生活,值不得書寫,也值不得經過。阿多諾進一步說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我認為,他只說了前半句。後半句應該是這樣的:奧斯維辛之後,不寫詩是有罪的。但是一個詩人,如果對他所處的時代沒有獨立的、批判性的介入,他的寫作,純粹是一種掮客行為,他本人不過是一個衣冠楚楚的文化痞子。每一天都不同於歷史上的任何一天,每一個時代在人類長河中都絕無僅有。也正是因為如此,詩人才有存在的必要,才有書寫的必要。當所有人都高呼萬歲的時候,應該允許有人沉默,當所有人都面對太陽頂禮膜拜的時候,應該允許有人背過身去。所有的風都往一個方向吹,所有的喉嚨都發出一個音節,要認真起來,連神都做不到。而這一切,對於大自然,對於詩人,是可恥的。因此,這楊剛這本詩集裡,我更喜歡他《登黃鶴樓》、《莞式服務》、《阿開的媳婦》、《獨的貴陽》這類品質的短詩。放下詩稿,仿佛感覺到它們人潮人海中的悲憫,仿佛他們在千山萬水之後在喊痛,仿佛它們為這個時代撕開了什麼,堅持了什麼。
寫到這,想起書名,想起跟著社會一起發胖的楊剛,我驀然發現,他不想說的話,隱隱約約的,我替他說了。剩下的,請讀詩罷。
是為序。
阿諾阿布
2019年10月17日 寬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