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郭匡燮
渭南地處關中東部,在我少年時,是個以農業為主的中等城市,既沒有工業城市那種煙籠如嵐、機動如雷的驚人之舉,也沒有大城市樓蓋為雲、吐氣如虹的磅礴之勢,更沒有現代化大都會那種特有的洋味和摩登。
市聲亦如此。
如果說工業城市的市聲是高吭的歌,大城市的市聲是齊聲的唱,現代大都會的市聲則是磅礴的交響了。比如張愛玲筆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有軌電車「克林,克賴」的響聲,在她聽了便足以顯示出那部宏大交響的搖曳生姿來。她說她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覺的。」
我也喜歡聽市聲。但渭南是有軌無軌的電車都沒有,自然也就聽不到「克林,克賴」那種「愉快的打著啞嗓子」的鈴聲了。熱鬧的西關大街,就孤孤的一條,城市裡用不著電車,連公共汽車也用不著,交通工具,少數人騎自行車,大多數人還是走路。我開始到老城東關上小學,後來在城裡上中學,一天幾趟走路,同學中沒有一個騎自行車的,買輛自行車和今天買輛小汽車的感覺差不多。記得我剛來渭南不久,三叔買了輛飛鴿牌自行車,高興得不得了。我們家附近的南塘巷後邊有個很大的體育場,自行車一到手,三叔便在后座上帶著我到體育場試車。當時,三叔還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小伙子,剛學會騎自行車,車技不熟,半路上,從一邊是農田一邊是壕溝的小路上經過,車頭忽地扭動起來,嚇得我在后座上連聲「啊呀」,三叔更加慌亂,便連人帶車翻進了壕溝里,我的腳被後邊的飛輪夾住,腳後跟掛出了一道血口子。三叔立即推著我上醫院去包紮,但叔侄倆依然很高興,一路上又說又笑。
我最常聽到的是一大早那個挑著擔子賣蒸紅薯的人的叫賣聲。擔子的一頭是爐子,爐子上放著一口鐵鍋,鍋里的紅薯是在家裡蒸好的,上面蓋著籠布,不斷的向上冒熱氣。擔子的另一頭放著一筐煤炭,賣蒸紅薯的這人,是個漢子,四十多歲,高個兒,紫堂臉,身子骨十分壯實,挑起擔子顫悠悠的,很自如的樣子。每天清晨,他挑著擔子,從北塘巷出來,從街這頭挑到街那頭,邊走邊吆喝:「紅苕熱的!熱紅——苕——!」吆喝聲粗獷悠長。一聽到他的吆喝聲,正是上學的時候。我在東關和北塘上小學,後來又在老城上中學,每天叔父給我早點錢,我就買一斤熱紅薯,邊吃邊上學去。從秋天紅薯下來開始,到第二年麥口上沒有紅薯為止,大半年間,無論颳風下雨,每天清晨都能聽到他的吆喝聲,先是「紅苕熱的!」較短促,接下來那聲音便放開拉長:「熱紅——苕——!」
這聲音在我聽來,簡直就是一支歌或一首詩。
那時候,渭南已有了電燈。二叔和三叔都是在做活的桌面上,從屋頂拉下一根花電線,吊個乳白色燈罩,形狀是倒扣的一朵花,罩著二十五瓦的電燈泡。黃昏時分,正黑著,電燈泡忽然亮了,滿屋子一片光明。不過,經常停電,逼著人只好早早睡下,睡下,電又來了,還得起來關燈。家裡通了電,似乎大街上還沒有路燈,即使有,也是安在街一邊的電桿上,遠遠的一盞盞昏暗著,未能留在我的記憶里。倒是北塘口那賣燒雞的小推車上搖曳的燭光很明亮。那是輛獨輪手推車,停在路口旁,車上一個四方型玻璃罩子,裡面點著支蠟燭,像一點跳動的火苗,或一隻閃動的眼睛。燭光下燒好的雞腿、雞脯、雞爪分開擺著,上面抹著一層明油,在燭光下發亮。看見燭光時,連同很濃的香味也聞到了。
「燒雞!燒雞!」叫賣聲同樣好聽極了。
街道上除了賣燒雞的叫賣聲外,遠遠的還有一盞燈,卻不是燭光,而是個白紙糊的燈籠,掛在一輛手推的獨輪小車上。賣燒雞的獨輪車的輪子是膠皮的,這種獨輪車的輪子是木的,推起來吱嚀吱嚀地響,從水泥街面上碾過去,像哼唱的一支小曲兒。這是農村人從附近鄉下推來的,燈籠掛在車頭上,車上推著個大笸籮,裡面裝著瓊鍋糖,當地特有的一種糖果,一條一條的堆在笸籮里,高高的像座山頭。是農村作坊做的,糖面上沾層芝麻,吃起來又脆又硬,不太甜,有種清香味,很好吃。叫賣聲短促而低沉:「瓊果糖!哎,瓊果糖!」吱嚀吱嚀,吱嚀吱嚀,便緩緩的推過去了。不知為什麼,每聽到這種聲音,我總會有一種肚子疼的感覺。
渭南有一種傳統的著名小吃,叫時辰包子,濃香撲鼻,為當地人所喜愛。這種包子的餡兒是大油摻麵粉做的,除調料外再不摻任何東西。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渭南這地方南塬北川,一道渭水從平川上流過,按說有山有水的,也不知是依舊的天旱少雨,還是人們貪戀糧食,旱塬上自不必說,渭河兩岸也只種莊稼,沒有種蔬菜的習慣,客來人往,家家的小方桌上總也是永遠不變的四個小碟:一碟油潑辣子,一碟鹽,一碟腌蒜苔,一碟炒雞蛋,主食是擀黏面,烙鍋盔,攤煎餅,還有一樣別致的是辣子疙瘩,先將白面炒熟了,加入調和水,趁蒸饃,放在籠里一起蒸,饃熟了,一碗黏糊糊的辣子疙瘩也蒸好了,再把蒸饃在火上烤得焦黃,就著饃或是把饃掰成小塊泡著吃,那味道實在的好極了。那年月,不要說時辰包子大油摻白面,便是煉大油的油渣兒也是稀罕物。記得上世紀三年困難時期,一度我在同學劉彥高家裡借住,他爸爸是領導,他床頭就放著一袋花生油渣兒餅,這是比大油煉剩的油渣還粗糙了許多,原本是要做牲口飼料和上地用的。每天晚上,我和劉彥高睡前就摸上幾塊吃,覺得那味道還是很鮮美。只是不能多吃,吃多了脹肚子,還拉不下來。
渭南只有一條街,開飯館的多集中在街的東西兩頭。街東頭的飯館在石橋邊上,有條北去的馬路,兩旁一片青房瓦舍相對著,門前扯起布涼棚,涼棚下,擺著桌凳,起著爐灶,賣面的,蒸包子的,人聲吵雜。時辰包子是清晨才有的,一人高的蒸籠,一大早就開籠了,立即一團白霧升起來,熱氣騰騰,開籠的店家,一下被包進煙靄似的白霧裡,只聽煙霧裡高聲喊道:「哎,包子,包子,時辰包子!」有人早早就等在這裡了。直到煙靄散盡,包子也就賣得差不多了。每天早晨就賣這麼一籠,最多兩籠,太陽泛紅,就結束了,很是搶手。吃時辰包子,算是奢侈品,我每天上學從這裡經過,從來沒買過時辰包子。包子不大,白皮里透著黃黃的一疙瘩餡,大概一兩毛錢一個,一個吃不飽的,不如買熱紅薯吃。但覺得開籠的場面很誘人,一團生動的白霧裡,傳出響亮的吆喝聲:「哎,包子,包子,時辰包子!」這聲音在耳邊久久不散,或者說直到今天,每一憶起還有些聲猶在耳的感覺。
街西頭的那些飯店,因為不在我的上學路上,便不如我對街東頭這片飯店,尤其時辰包子感受的那樣熟悉和真切。
街西頭的那片飯店,是在街的最西頭,那地方一條東西街,忽然分成了南北兩條街,飯店比較多的是南邊的那條街上。記得我初來渭南,三叔曾經領我去那地方下麵館子,一街兩行竟都是平房,卻非常熱鬧,京廣雜貨賣啥貨的都有,小販們站在矮矮的房檐下吆喝,鬧哄哄的,如同回窩的一群蜂。空地方還有民間的所謂賣檔的,本意是騙人的把戲,其實就是用手段做小生意的一種方式,比如賣膏藥等,先不把商品拿出來,開始用說呀唱呀的把人吸引來,然後再巧妙地一轉,賣的東西就拿出來了。那次,三叔領我正在街上走,只見街邊一個空地上的那個人在地上扣著一個碗,從碗下拉出一條細繩子,一邊慢慢的拉著,一邊口中念道:「出來了,出來了!」過路人便圍過來要看究竟,一會功夫,就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我也擠進了人堆里,要看那條繩能從扣碗下拉出什麼活物來,蛇?蛤蟆?看的人越圍越多,這人卻撂下繩子不拉了,就忽然在人堆里看到了我,便一把拉我到中間,對著眾人說:「你看這孩子長得眉清目秀的多好看」又指到我的眼上說:「看見了吧,什麼叫丹鳳眼?這孩子的眼就叫丹鳳眼。」三叔聽見這人誇我,在人堆里不住地笑,看熱鬧的也都輕鬆起來。正說著我,不知道他的話怎麼一轉,便說到眼藥上來了。立即從包里取出眼藥來,就不再理我,只說這眼藥怎麼怎麼好,能治什麼眼病,轉著圈的讓人看:「就包里的這一點,賣完為止,賣完為止啊!」這時候,圍觀的人開始離去,他繼續大聲重複著那句話:「就一點,賣完為止,賣完為止啊!」
三叔一擺手,我就跟著走了。
三叔拉著我的手,邊走便笑著說:「是個賣檔的,騙人。」
但我覺得還是有意思,也從此記住了我是丹鳳眼。後來說給妻聽,妻撇撇嘴,說:「那眼小得就像顆豆兒,還丹鳳呢。」我便大笑起來。
渭南還有一處市聲鼎沸的地方是草紙巷。關於這條巷的名字,是草紙巷還是曹氏巷,我沒有考證過,就權作草紙巷吧。這條巷在西關大街偏西的一頭,路南,巷子很窄,房檐對房檐,上邊一線天,下邊一條坑凹不平的土路,下雨天一踩一腳泥。這巷子所以有名,據說舊社會是條花街柳巷,且是解放初遺風猶存。巷子裡有個戲院,演秦腔。解放後是渭南秦腔劇團新民社的地方,著名秦腔演員余巧雲就在這個劇團里。巷子兩邊賣各種小吃的、賣糖果的一家連著一家。一到晚上,家家門口點著一盞燈,看戲的從門前經過,一片叫賣聲,熱鬧得就和今天的夜市一樣。三叔的徒弟叫和素貞,我叫他素貞哥,素貞哥曾向我說過那兒地方暗娼勾人的事。他說,看戲的時候你剛坐下,趁著亂,身旁就會坐下一個妖艷的女人,拿出一支煙,點著了,吸一口,嘴裡吐出一個煙圈兒來,在你眼前飄散著,如果你會意了,也點著一支煙,吸一口,吐出一條煙線去,這煙線剛好穿進煙圈裡,兩個人便對上暗號了,於是,這女人站起身來向外走,男人跟著就出去了,聽得我雲里霧裡,不明白其中玄機。
但劇場的戲已經開始,鑼鼓傢伙驟然響起,半條街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圖片來源網絡) 作家:郭匡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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