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釗說中國文化主動而西洋文化主靜;梁漱溟說中國文化是黃色文明,而西方是藍色文明。
黃色文明是以土地為生靠天吃飯的農業文明;藍色文明是以海洋為腹地,靠著大無畏的冒險精神闖出家園,走向海洋的商業文明。
以農為本的中國人對土地的眷戀是獨一無二的,對家園的依賴無以復加。故土家園是中國人精神的寄託,是安身立命的地方,所以中國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想家,成功時想衣錦還鄉,失敗時想退守田園。
總之中華民族有強烈的家園意識,這種民族的基因也深刻影響了文學藝術,特別是用來抒發情感的詩歌。在中國的詩歌中,極少有那些橫刀立馬大殺四方的英雄,極少有古希臘《伊利亞特》《奧德賽》那樣體現出野性無畏和個人英雄主義的英雄史詩,而要麼是田園牧歌,要麼是思鄉戀歌。也許我們可以說,在中國的詩歌中三分之一是愛情的悲嘆,三分之一是仕途的悲歌,還有三分之一就是思鄉的戀曲了。
沒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們以農業為本的家園意識太過濃厚而已。
《詩經》中讚美公亶父,不與戎狄作戰,率領族人遷到岐山腳下的周原,耕種土地、改進農業工具,奠定了周人禮教文化的基礎。事實上,這難道不是開啟了以和平安居為目的的投降主義路線的先河嗎?
而與幾乎同時踏進文明門檻的《荷馬史詩》中的英雄時代完全相反,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們,為了追求財富,跨越大洋征戰他鄉,造就了軍事征服與航海冒險相伴的商業文化和海洋文明。而中國人始終圍繞著家園,一旦離開必然悵惘不舍,甚至是悲傷,這也是中國詩歌中離別詩、田園詩特別發達的原因所在,同時也是中國人反對戰爭情緒濃厚的原因所在。
在《詩經》中就有大量的反戰及思鄉意識的詩歌。《採薇》中說: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採薇採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飢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一個退役的戰士從戰場上歸來,沒有開疆拓土的雄壯,卻有家園破碎的憂傷。
《君子於役》中說: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於役,苟無饑渴?」
男人當兵打仗,卻在盼望歸家的時刻,他思念家鄉的「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的美麗田園,有一種濃厚的思鄉意識。也許有人說霍去病的「匈奴不滅,何以家為」有一種強烈的英雄情懷,但霍去病的意思是說,不消滅匈奴,哪有安樂祥和的家園,這同樣是為了保衛故土而迸發出的英雄意識,叫做家國情懷。
即使是雄壯豪放的唐朝,在強烈的開疆拓土的意識中,依然帶有反戰的情緒和對家鄉柔軟的思念。唐人有「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豪言壯志,同時也有「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的悲傷;唐人有「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英雄價值觀,也有「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的肝腸寸斷。
一部波瀾壯闊的唐朝邊塞詩歌史,閨怨與思鄉占據了主要部分,是一部反思戰爭反對戰爭的詩歌史。
宋代以文人治國,其文人的家園意識更為濃厚。即使是如鋼鐵一般意志的范仲淹,亦逃脫不了思鄉的情緒。范仲淹在西北邊境任邊防司令,與西夏對峙多年,征戰無數,令敵人聞風喪膽,但這樣一個偉大的軍事家改革家,在他開啟了豪放派邊塞詞新聲的《漁家傲》系列中,表達的卻是濃濃的思鄉意識。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這首詞中,既有范仲淹的英雄氣概,但更有濃重的鄉思,既有建功立業的理想,也有及早還家的柔腸。
柳永浪跡紅塵楚館,貌似享受美女環繞的快感,但他一輩子再也沒有回到家鄉武夷山,他的思鄉情緒凝聚在一首《八聲甘州》中。柳永不是軍人,但他是漂泊天涯的遊子,在柳永的心中,也許故土才是他最終的歸宿。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杆處,正恁凝愁!
蘇東坡乃隨遇而安的人,故鄉意識最為淡薄。但他一方面說「此心安處是吾鄉」;說「塵心消盡道心平。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說「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但他的內心深處卻充滿對故園深深的眷念,他說,「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箇成歸計。白首送春拼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唐詩宋詞中的家園意識到南宋時代達到了頂峰,但南宋的詞人們並非已經簡單的是思鄉懷歸了,而是將家園意識上升為民族的家國意識了。因為江山易主、家鄉永別,家鄉北方已經是金人狩獵之地。「國破山河碎」帶來的是詞人「夢繞神州路」的故園難歸的傷痛;是「南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家國情懷。
從渴望回到家鄉,到「踏破賀蘭山闕。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收復故土的理想,南宋詞人們,完成了中國詩歌中反戰思鄉傳統的一次偉大的自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