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譯」頤和園密碼的人

2023-09-08     剝洋蔥

原標題:「破譯」頤和園密碼的人

王道成今年90歲,先後寫出了《頤和園》《圓明園研究四十年》《科舉史話》《慈禧太后傳》等著作。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副所長闞紅柳評價,王道成是中國系統研究清史的第一批學者之一,也用自己的古典文學知識素養,為清史研究留下了獨特的文化視角。

清史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王道成。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文丨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編輯丨胡傑

校對丨趙琳‍‍‍‍‍‍‍‍‍‍‍‍‍‍‍‍‍‍‍‍‍‍‍‍‍‍‍‍‍‍‍‍‍‍‍‍‍‍

本文5058閱讀10分鐘

比起坐書桌,王道成更喜歡在客廳的飯桌旁工作,那裡緊靠著一扇窗戶,有陽光灑進來——他喜歡自然光更勝過燈光。沉入古籍時,泡杯淡茶也是享受,他順便要感嘆一句,「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

這位小個子的學者90歲了,面色紅潤,聲音響亮,有點鶴髮童顏的樣子。談話間,四川口音濃重,總是大笑。他自評耳聰,目不算太明,有輕微白內障,但不妨礙他每日閱讀書報上的小字。

他的前半生研究文學,後半生研究歷史。不過總結起來說,也是「文史不分家」。

讀書、寫作,經過了近70年的學術生涯,王道成寫出了《頤和園》《圓明園研究四十年》《科舉史話》《慈禧太后傳》等著作。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副所長闞紅柳評價,王道成是中國系統研究清史的第一批學者之一,也用自己的古典文學知識素養,為清史研究留下了獨特的文化視角。

8月中旬,王道成告訴記者,自己正在整理編輯一本上百萬字的《國朝畿輔詩傳》。他曾向闞紅柳說,自己還有一個為頤和園著新書的計劃。

「王老師給人的感覺是,他好像還能有一萬年的光陰用來做學術。」北京燕山出版社社長夏艷說。

「文史不分家」

成為清史專家以前,王道成的人生還有兩種可能性。

1951年,他曾報名參軍,但是徵兵要求身高要達到1.6米,「我正好差一公分。」

帶有些遺憾,他參加了當年的高考,考入重慶大學中文系,希望能實現另一個夢想——成為漢語言、漢文學的專家。「那會兒的同學們都想當作家,但我知道我這個人缺乏想像力,當不了作家。我就希望通過努力,成為一個專家。」

王道成從小就對古典漢語文學頗有研究。

1933年,他出生在四川省宜賓市高縣,父母開油坊,他是家中老大,被祖父寄予厚望,兩歲時就被教授識字。按當地習俗,四歲零四個月時,他接受啟蒙,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千字文》等。六歲他拜到一個前清秀才門下,學習四書五經等舊學,而後「七歲作對子,十歲修文章。」到了十二歲考入中學,開始接受新學教育。王道成記得,自己是學校里唯一一個能夠用文言文作文的,被老師評價「文如秋水」。

1952年,院系調整,王道成轉到四川大學中文系就讀。1955年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北京大學中文系任助教,次年又被調到中國人民大學,先後在國文教研室、新聞系文學教研室、直屬漢語教研室等多個研究室工作。25歲起,他就給人民大學的研究生講古文課了。因為講得好,學校通過群眾評議給他頒獎。拿到獎金後,正好是除夕夜,他去店裡買了一大袋子軟糖,「晚上在家裡,一邊看書一邊吃糖,很快就把糖全部吃完了。」

1972年,人民大學歷史教研室決定成立清史研究小組,由時任人民大學副校長的郭影秋任組長,編制為四十人。而當時教研室只有二十個人,其餘的人就從檔案、黨史、語文、哲學等院系調取。王道成也被力邀加入。

當時他很猶豫,「我說我都快四十歲了,我人到中年還改行?」來邀請他的同事告訴他,文史不分家,文學也是清史的一部分,「他還和我說,我已經教了十幾年書了,應該坐下來搞搞研究了。」

王道成在小區里讀書。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也是在那位同事的解釋下,王道成明白了彼時清史研究的形勢:新中國成立初期,董必武提出要組織人力編清史,周恩來親自主持籌備編纂工作,並決定在人民大學成立清史研究所。後因種種原因,有關工作一直被耽擱至上世紀七十年代。1972年,經北京市委批准,人民大學才正式成立清史研究小組。

「那會兒,清史這門專業很不被重視。搞古代史的人,認為它是封建社會的末梢,沒有什麼可研究的。搞近代史的人呢,認為鴉片戰爭前的清代史都是屬於古代史,跟他們無關。」凡此種種,王道成聽後,生出一種填補學術空白的使命感。

1972年4月,他如約調入清史研究小組。

研究歷史,要坐得住

王道成回憶,清史研究小組成立之初,郭影秋提出了編寫《簡明清史》《清代大事記》《中國歷史綱要》等任務,全組大多數人力集中在此,他則被分配完成外來的約稿任務。1974年,他和同組另外兩位同事接到上級要求,寫一本談《紅樓夢》歷史背景的書。

「從《紅樓夢》提出問題,進而講述清代歷史,再歸結到《紅樓夢》,這是我們的寫作方法。」三人重新並多次閱讀《紅樓夢》,結合公開的檔案及材料分析,於1976年4月出版了七萬多字的《紅樓夢與清代封建社會》。王道成說,為避免追求個人名利的嫌疑,他與同事們商定用一個集體筆名「施達青」——彼時,人民大學停辦,清史研究小組全建制分配至北京師範大學,「施達青」即取自「北京師範大學清史研究小組」的簡化諧音。

後來,《紅樓夢與清代封建社會》被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吳恩裕和馮其庸稱讚見解新穎、史料翔實,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部全面論述《紅樓夢》歷史背景的著作。

這是王道成有生以來出版的第一本書,他在今天評價,「雖然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點甚至錯誤,但是,它畢竟是我清史研究歷程中走出的第一步。」這本書的成功加強了他對清史研究的決心與信心。

1975年,王道成受北京出版社及頤和園管理處之邀,參與《頤和園》一書的編寫。

起先,責任編輯給他們規劃了寫作方向,要求按照《定陵》一書的模式,寫「頤和園是用勞動人民血汗和才智建成的」「頤和園是封建帝王罪惡統治的象徵」的主題。王道成卻覺得,這樣寫書雖容易,卻沒有生命力,「太政治化了,像命題作文一樣。」

他與幾個編寫組成員,花費一周的時間,到頤和園與群眾遊園,聽他們的興趣所在。最後總結出了四個問題:頤和園是怎麼修起來的?修園子之前,這裡是什麼樣子?建成以後,這裡發生了哪些事情?頤和園的建築和園林有什麼特點?

為解決這些問題,他們又去請教更多領域的專家。聽北京大學的侯仁之教授講述海淀的歷史地理,請清華大學建築學家吳良鏞講解頤和園的園林和建築,也請梁思成的助手、清華大學建築系教授莫宗江帶他們遊園、講課。

此外,他們跑遍了北京各大圖書館,翻看已有的文章與書籍,發現許多原先的歷史說法是不準確甚至矛盾的。「比方說,慈禧太后挪用海軍經費修建頤和園,到底是用了多少白銀?有人說800萬兩,有人說2000萬兩、3000萬兩、6000萬兩,最高的有人說8000萬兩。最高數字和最低數字相差10倍之多……到底根據是什麼?誰也說不清楚。」

他為此買了公交月票,每天都坐車去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泡一整天,讀一摞摞的上諭檔和奏摺原件。任何一個篤定的歷史細節都需要翻閱海量的檔案。他舉例,只為考據慈禧的父親葉赫那拉·惠征在安徽任上時的情況,他整整看了三個月的檔案。

王道成在北京東城段祺瑞執政府舊址,手中拿著由他編輯的《近代京華史跡》,裡面介紹了關於他背後這棟建築的故事。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最後,王道成與同事們為書擬出五個主題,即頤和園的前身、頤和園與慈禧太后、解放後的頤和園、頤和園是勞動人民智慧與血汗的結晶、頤和園主要景物介紹。王道成代表編寫組,在審稿會上彙報情況,被批准取代了原先責編定下的寫作方案。

1978年11月,《頤和園》正式出版,王道成記得,當時有關專家將其評為「國內關於頤和園的最有權威性的著作」。

在王道成看來,編寫《頤和園》是他研究道路上的轉折點,「讓我真正理解到了,如何才能做好研究工作。」他解釋,此前編寫《紅樓夢與清代封建社會》,參考的多是易找的公開資料,而要寫作《頤和園》,他需翻閱那些不為人知的歷史檔案。

這是歷史研究的方法論,王道成說,須得耐得下心、坐得住,從浩瀚文庫里尋找和印證歷史真相。寫《頤和園》的兩年多時間裡,他估摸自己看了上千萬字,筆記也記了十幾本。

90歲,仍在著史

2002年,現北京燕山出版社社長夏艷到清史研究所讀研究生,認識了王道成。王道成雖已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退休,但仍然為所里的許多研究項目做評審或主持。

在夏艷的印象里,王道成「一眼看過去就是一介書生」,總穿襯衫,鞋子永遠乾乾淨淨。且他做事極其認真,每每為研究所的項目寫審稿意見,總要交付二三十頁工工整整的手寫文章。夏艷也是後來才知道,王道成作審稿意見,總是先以草書快速記下,怕同事們看不懂,再規規矩矩地謄寫一遍內容。他脾氣也好,「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任何大小請求。」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王道成就住在張自忠路上人民大學老校區內的一間公寓里。他的妻子前年去世了,現如今他獨居在那裡。

王道成的書房裡堆滿了書籍和研究資料。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四個房間塞滿了書,在地上、桌面上疊得和人一樣高。這些書除了用於研究外,還和授課有關。過去他給學生講課,「每講一門課,就要有一套相關的書。」而他講過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批評史等十幾門課,藏書因此很雜,他估算,少說有三萬冊。

他今年剛滿90周歲,自評除了有高血壓及前年給心臟做了兩個支架,身體還算不錯。他的睡眠好,一覺能睡八個小時以上。每天早上九點,他會給女兒打個電話,「證明我還活著。」因為堅信不能光動腦、不動身體,他不願請保姆,自己買菜、做飯、收拾家務。他舉例,煮粥時,他會同時做自己發明的保健操,從梳頭開始,到眼睛、耳朵、頸部、腰和腿,全套下來要20個動作、花費半個小時,以作鍛鍊。他仍保有一定的生活情趣。夏艷說,每年春節,她都會帶一束水仙花拜訪王道成,因賞水仙是他過年的保留節目。

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仍是做書與寫書。8月中旬的一天,王道成向記者展示自己正在參與製作的《國朝畿輔詩傳》,全篇有60卷左右,一百多萬字。受燕山出版社委託,現他已完成了點校,正在為詩文內容做注釋。

夏艷解釋,對北京歷史文獻研究而言,《國朝畿輔詩傳》是非常重要的一本書,「它記錄了從順治到道光年間,京津冀地區的代表性詩人的代表性作品。這對於我們研究清代文史會非常有幫助;且裡面存了大量的史料,比如關於金銀器呀、首飾呀,要考證物質文化史也可以參考;當然,對於詩詞愛好者也是一種福利,大家所熟知的都是唐詩,但其實清代詩歌又是另外一個高峰。」

夏艷認為,王道成這樣的專家是編輯《國朝畿輔詩傳》的最佳人選,因為他既對北京的文史十分熟悉,又有極強的文獻及古典文學功底,「尤其是那些詩詞、駢文,國內能夠做精確的、恰當的點校注釋的專家非常少。」

以夏艷的話來說,王道成的貢獻難能可貴,因為做古籍文獻整理,是一個「賴漢子幹不了、好漢子不願意干」的活兒,它對學識和精力的要求都很高,但是在學者評職稱時,又不討好,不能算是科研著作。「學界都認為,搞研究才是比較牛的事情,整理文獻,那都是在整理前人留下的東西。」

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副所長闞紅柳評價,王道成在歷史學領域的貢獻是獨特的。她舉例,王道成對於科舉史、圓明園、頤和園等等的研究,都嘗試從文化歷史層面去解析其歷史,這在上世紀清史研究初興時,是非常有特色的視角。「這可能和他的出身,和他早年對文學的學術積累有關——王老師的研究有機地結合了文獻檔案與詩文。」

或是得益於長年的古籍文獻工作的積累,王道成至今仍有著讓闞紅柳難忘的記憶力。「他的邏輯和時間線總是非常清楚,比方說你問他圓明園歷史中的某一個事件,不管是再細枝末節的內容,只要他學習過,他都可以原原本本把每個時間點、相關人物立刻說清楚。他就像一本活的清代歷史書一樣。」

闞紅柳說,王道成快90歲時,忽然和她提起,因頤和園又整理公開了一批新檔案,他要去細細讀來,摘出有益的,為他先前所作的《頤和園》作內容補充,再出一本新書。她非常訝異於他的旺盛精力。

王道成認為,自己離「真正的退休」尚且遙遠。

「當年一起上大學的有108個同學,現在在世的只剩十幾個了。這十幾個人裡邊還能夠幹活的,就我一個人。」8月中旬,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他掰著指頭笑稱。

他有一台老式電視機,寬厚無比,用了20多年了。晚上他用它收看北京衛視的《覺醒年代》,常常看到半夜才睡。「我對民國史沒有那麼熟悉,看這樣的片子感覺能有些了解。」電視機下面的柜子里,放了幾十本發黃的筆記本,是他苦心造詣一生的清史研究見證。還有些內容,直接存在了他的腦子裡。

「我讀了那麼多年檔案,存下這麼多些材料,裡面有許多,後人恐怕都是很難看見的。」他說,「趁我還有精力時,只想將它們多多記錄下來。」

人物簡介:

北京文化守護人王道成,男,1933年4月出生於四川省高縣,清史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1955年,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系,而後在北京大學、人民大學從事教研工作。1972年,調入人民大學清史研究小組。後歷任清史研究所清代後期教研室副主任、主任、清史研究所副所長、碩士研究生導師等職。1993年10月,獲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有《頤和園》《紅樓夢與清代封建社會》《科舉史話》《慈禧太后傳》《圓明園研究四十年》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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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864c2b773ea0f004702ef120a02bea1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