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比傅聰之死更讓人意外和驚心的,是在他逝世後,部分網友對他的指責與謾罵。在這些極端評論中,暴露的正是歷史與時代之症候。
編輯丨雷伊斯
遺書:於無聲處聽驚雷
2020年12月28日,音樂家傅聰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國倫敦去世,享年86歲。
傅聰去世的消息很快在中文網際網路上刷屏。雖說死者為大,但評論區卻有不少人罵傅聰「英國狗」、「叛徒」、「害死父母」。
他們所針對的,是傅聰早年的兩大「污點」。其一,1958年,當傅雷被劃為右派時,傅聰從波蘭出走英國。其二,1964年,傅聰違背對父親的承諾,加入英國籍。
有人甚至直接斷定,傅雷是被傅聰活活氣死的。
英國哲學家羅素曾說,從一個錯誤的前提出發,什麼狗屁結論都能得出來。
對傅聰的指責謾罵,一旦拋開具體的歷史語境,無疑都屬於「狗屁結論」。
先拿「傅聰氣死傅雷」這點來說,我們不妨看一看傅雷的遺書到底是怎麼說的:
「人秀:
儘管所謂XX罪證(一面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舊畫報)是在我們家裡搜出的,百口莫辯的,可是我們至死也不承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實系寄存箱內理出之物)。我們縱有千萬罪行,卻從來不曾有過變天思想。我們也知道搜出的罪證雖然有口難辯,在英明的無產階級政黨和偉大的領導人領導之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決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何況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面前已經死有餘辜了!更何況像我們這種來自舊社會的渣滓早應該自動退出歷史舞台了!」
傅雷連用了兩個「何況」。從修辭角度說,這兩個何況在內容意義上是並列的。後一個何況,傅雷把自己比作舊社會的渣滓。但很明顯,前文里他明確提出自己「含冤不白」,這才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也構成了他自殺的真正原因。
傅雷與傅聰
再加之傅雷生前性格耿介、暴烈,遺書中這兩個「何況」的諷刺意味不言而喻。
許多媒體在評論傅雷與傅聰時,只引用了前一個「何況」的內容。這種掐頭去尾、脫離語境的寫法,可以說是在以訛傳訛,誘導讀者。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傅雷的遺書足以讓我們「於無聲處聽驚雷」,而一度行銷全國的《傅雷家書》同樣有著磊落下另一層難言的陰翳。
家書: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毫無疑問,《傅雷家書》影響過一代人。無數人被其中涉及家庭教育、親子關係、個人成長等積極正面的內容打動。
但不要忘了,「家書抵萬金」的前一句,是「烽火連三月」。
收錄於《傅雷家書》中的這些通信始於1954年1月18日,結束於1966年6月3日。 [1]那段時間,從反右到文革,無數人淪為了歷史的人質。
荒誕歲月,人是沒有什麼隱私的。對於被打成右派的傅雷和出走英國的傅聰而言,情況無疑更為嚴峻。
但傅雷恰好選擇了「家書」這一極具隱私性的書寫方式,而且家書保存方式之完整、有序,令傅聰都大感驚訝。
其中考量不言自明。傅雷知道,總有一天,這些家書,會被某些人,以某種方式看到。
以1959年10月1日的家書為例,彼時因傅聰出走英國,傅雷與傅聰之間家書中斷了十多個月。再次提筆,傅雷寫道:
「孩子,十個月來我的心緒你該想像得到。我也不想千言萬語多說,以免增加你的負擔。你既沒有忘懷祖國,祖國也沒有忘了你,始終給你留著餘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國的大門是永遠向你開著的。」
當傅聰加入英國籍後,傅雷又把原因歸咎到傅聰英國岳父的慫恿和壓力上:「他把國籍看做一個僑民對東道國應有的感激的表示,這是我絕對不同意的!」
與其說這些段落是傅雷寫給兒子的家書,不如說這是他在為傅聰的愛國之心「背書」。信中每一個字,都在為傅聰留餘地、留證據。
歷史現場越是酷烈,溫存的家書來往就越是複雜。
傅雷家書的複雜在於,它一面作為歷史證據的武器存在,另一面又承擔了人倫綱常的最後防線。就後者而言,正如田壯壯在拍攝反映十年浩劫的電影《藍風箏》中,重章疊唱地引用了一首童謠《烏鴉歌》:
「烏鴉烏鴉在樹上,烏鴉真能飛,烏鴉老了不能飛,圍著小鳥叫,小鳥每天打食回,打食回來先喂母,自己不吃忍耐著,母親從前喂過我。」
慈鴉尚還哺,羔羊猶跪足,更何況生而為人的我們呢?
傅聰在多年後的一次訪談中,談到自己當年出走英國的行為時說:「我是被逼上梁山的。……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我留學畢業,如果我回來,勢必是『父親揭發兒子,兒子揭發父親』,可是我和父親都不會這樣做。」
哪怕這是傅聰的藉口,但在那一場場破壞人倫綱常的運動中,對於彼時才二十來歲的傅聰而言,我們為何不去追問羅素所言的「錯誤前提」,反倒要對歷史重負下的年輕人口誅筆伐呢?
作為藝術家與兒子的傅聰
除了闡述傅雷遺書與家書背後的歷史語境,我還想談兩個問題:傅聰作為藝術家的身份,以及他和父親之間的關係。
傅聰被喻為「鋼琴詩人」、「中國的蕭邦」,在一次鋼琴教學中,他本人也提到了自己對蕭邦的愛。
他說:「我喜歡幅度......蕭邦用最簡潔的音符,來說那麼豐富的內容。這麼一個偉大的宇宙在裡頭。」
傅聰也好,蕭邦也罷,其實他們都面臨藝術家如何面對複雜現實與政治的問題。
作家木心曾說:波蘭亡國了,你總不能讓蕭邦扛著鋼琴上前線吧?
藝術家最大的現實就是他們的藝術。對於以擴展自我心靈疆域為己任的藝術家而言,我們久舉的道德大棒是否可以放一放?
傅聰當年出走國外,與他的藝術追求同樣密切相關。當他彈奏起蕭邦的樂殤,我們不難想到喬伊斯的名言:流亡,就是我的美學。
此外,傅聰還成長於一個「家暴」的環境中。縱使在傅聰成年後,傅雷對自己的教育有深切的反思,但是童年陰影往往會伴隨人的一生。
多年後,傅聰接受作家葉永烈的採訪時提到:「人們對我父親的品格的尊重,我很感謝。但我的父親也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神。他也有許多缺點。包括我和我的弟弟,都有許多不對的地方。」 [2]
童年經常挨打的傅聰,長大後也要面對傅雷的某種精神控制。當傅聰被問及為何父親給他寫這麼多信,而他的回信卻很少時,他說:
「我不敢寫,我只寫這麼少的信,只要隨便說一句,一個小小的感想,就引起父親這樣的反應,如汪洋大海,源源不絕而來,我要再多寫一些,那就更不得了,那就什麼也不必干,鋼琴也不必練,整天得寫信了!」
2002年,傅聰在一次電視節目中也曾提到:「有個廖沖,我很喜歡這個女孩子,性格非常純潔直爽......她跟所有的人一樣,很喜歡讀家書,也被這本書感動,可是,她看了家書,對我說:『這樣的父親怎麼受得了啊!』」
可以說, 從父子關係角度而言,傅聰的出走,完成的是他精神意義上的「弒父」行為。
歷史的人質、對藝術的追求, 對家庭的反抗......審視這些複雜的背景,我們很難用當下狹隘的民族主義去審判已經逝世的傅聰。
他的逝去,如彗星划過天空。他的指尖,存在偌大的宇宙。
最後,我願意用歷史學家唐德剛的一首詞,聊表對傅聰的紀念:
「孺子沿街赤足,青山為雪白頭。金風如剪月如鉤,記取秦淮別後。
臨去且行且止,回頭難拾難收。錯從苦海覓溫柔,曾把鮫綃濕透。」
參考資料:
[1]《親情與政治隱痛糾結下的傅雷家書》,郭劍敏,2017年
[2]《傅雷與傅聰》,葉永烈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7k4BtXYB9j7PxaI73Bn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