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不戀愛,不能沒搭子

2023-12-11     中國新聞周刊

原標題:可以不戀愛,不能沒搭子

可以不戀愛,不能沒搭子

「可全程當啞巴,不是話癆,相處輕鬆,不油膩,異性不會越界,A錢超迅速,上菜拍照不排斥……最高可接受單人兩百左右一頓。」如此高效精確的個人介紹,來自小紅書上一則蹲「飯搭子」的帖子,下面表示「舉手」的評論已經超過八百,這是如今在各類社交平台上最火熱的新型社交關係——搭子社交——深於同事,朋友未滿,把生活中的種種需求、愛好打包分配給不同的對象,主打一個垂直細分領域的精準陪伴。

口味一致的飯搭子、劇搭子;互相鼓勵謀求一起「上岸」的學習搭子;上班「冒泡」下班失聯的摸魚搭子,甚至奶茶搭子、山姆搭子、健身搭子、午睡搭子、失戀搭子以及「拼夕夕砍一刀搭子」,萬物皆可搭,只有想不到沒有搭不到。

圖/視覺中國

畢竟,戀人或朋友不一定能夠與自己的所有愛好完全重合,而「搭圈」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既可以找到趣味相投的夥伴,在各自需要的時刻共同輸出,又不必背負熟人社交的負擔,不用付諸太多情緒價值。難怪有人說「可以不談戀愛,不能沒有搭子」,「飯搭子離職了,比失戀還痛苦」。

似乎在生活的一切時刻,我們都可以選擇陪伴而不再孤獨。可是,當我們帶著明確的目的去尋找「搭子」,待我們的共同興趣或需求不復存在時,再與這些不介入彼此私人生活的搭子四散而去,這些無羈絆、無綁定、無責任的「輕淺社交」,真的可以讓我們更快樂嗎?

「沒什麼負擔,合不來,就不聊了」

其實「搭子」並不是一個完全新鮮的概念,它原本是南方方言。2007年出版的《上海話大詞典》對其的解釋為:一起打牌的人,引申為合夥者、抱有同樣目的的人。也就是說,老一輩口中的「麻將三缺一」,若干年前流行的網絡「驢友」,在某種程度上,其實都算搭子文化中的一類。再往前,還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的柏林和巴黎,那時城市中出現了很多小型沙龍,來自不同社會階層和背景的人們,在不同的沙龍自由地討論文學、藝術、音樂、社會等議題,人們在交流中尋找共情和理解,形成個人與外界的連接。

如今,「搭子」一詞被網絡賦予了新的含義,簡單說就是在某個領域跟你一起搭夥的人,滿足社交需求,但弱化情感成本。與親人、戀人、知己這樣的親密關係相比,「搭子」並不介入彼此的私人生活,無疑要輕鬆淺短得多,優點當然是「即刻滿足」,效率往往超乎你的想像。

從事自由職業的江晚第一次在線下找搭子就被對方的行動力驚到了,她在網上看到一個女生找學習搭子,就發了私信,對方直接問:「現在約嗎?xx路xx園。」「這麼行動派嗎……幾點啊?我的外賣剛到,過於突然了哈哈。」對方又回:「我五分鐘。你吃完過來唄。」「老實說,有一點震驚。」江晚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但是對方的簡單直給也對她的胃口,她最怕明明只是找個搭子,對方卻「查戶口」。見面後江晚感覺還算愉快,後來又約了一次。

不能「查戶口」幾乎是搭子界默認的規矩,他們詳細到十幾條的自我介紹,只寫清年齡、興趣愛好、可以為搭子做到的事以及對搭子的期待,並不涉及深層私人信息。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講師胡鵬輝近些年一直研究年輕人的社交趨勢和情感,在他看來,注重邊界感正是當代青年的社交特點,深深嵌入中國人性格基因的「熟人社會」文化和情感黏稠化,正在新一代人那裡漸漸稀釋。

「搭子」兩個字幾乎是對邊界最有力的暗示,網上有人說,如果一個人問你和某位異性是什麼關係,你只要回答「飯搭子」,便比「只是朋友」要清晰明了得多,這是對一切曖昧不明和更進一步可能性的斷然否定。

在社交中汲取能量、對抗孤獨,獲得即刻滿足,又不必參與對方的人生,自帶便利性和清爽感的「搭子」簡直是現代社會快樂人際關係的秘訣。今年6月,「超一半的年輕人有『搭子』」的話題登上了微博熱搜,閱讀量達2億,同時登上熱搜的還有「『搭子』是一種新型的社交關係」「為什麼年輕人需要『搭子』」等話題。在小紅書,有關「搭子」的筆記已經超過651萬。抖音的「飯搭子」話題獲得了74.5億次播放,「遊戲搭子」獲得了62.8億次播放。

DT財經和DT研究院聯合發布的《2023搭子社交調研報告》顯示,超半數接受問卷調查的人至少擁有過一個搭子,人們挑選搭子時最在意的三個特質中,興趣相投的比例占據83.3%,至於是熟人還是陌生人、交情深淺反而不重要。搭子社交最大優勢的投票前兩位,分別為「有相同的目的或需求,可以互相幫助」以及「邊界感強,不容易侵犯私人空間」。

於是,搭子們的情誼常常固定在他們搭伴的特定情境里。一個有過健身搭子的男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和一起健身的兄弟在使用健身器械時互相保護,聊得也非常開心。可是有一次,他們偶然在地鐵同個車廂遠遠看到了彼此,倆人都默契地假裝不認識對方,似乎只有在健身房,他們才能夠自在相處。

仿佛一次次樂高拼裝,因為某個興趣或目標的共振,人們組成臨時的共同體,放鬆自在。清晰的邊界也必然帶來關係的脆弱,「沒什麼負擔,合不來,就不聊了。」江晚說。

因此,找搭子猶如開盲盒,因為無法準確識別對方的身份、性格和處事方式,毀約、放鴿子、難伺候的吐槽在各個社交媒體搭子類發帖中的比重相當了得。Tsuki是個喜歡拍照、旅遊的大學生,今年5月她到日本旅行,在社交平台找了個自稱京都大學講師的旅遊搭子,結果對方在Tsuki付費共進晚餐後就消失了。「我一個學生在外還被坑了。」Tsuki委屈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AA一定要當面結清,防止被搭子逃單,也不要和搭子透露太多個人信息。」

錢財糾紛或許可以歸咎於人品、道德,想「精準銷售」的商家和「垂直出擊」的騙子更加令人防不勝防,甚至擦邊涉黃也加入「搭子文化」。有網友發現,「旅遊搭子費用全包」成為一道暗語,此類帖子中,通常會註明「僅限女生,各取所需」。江晚的經驗是,如果男性找異性旅遊搭子,帖子裡又發一堆肌肉照或是介紹自己的收入學歷,基本就要警惕了。

「弱關係」受到年輕群體喜愛

上世紀70年代,美國社會學家馬克·格拉諾維特提出了「弱關係」理論。親密的人際關係比如家人、好友、戀人等,能夠相互信任、幫助、支持,這是一種穩定但傳播範圍和共享信息有限的「強關係」。與之相對的,連接不同社交圈子從而多維度構建信息橋,擁有無限可能的就是「弱關係」。在傳統社會裡,強關係在我們的生活中占據絕對優勢,如今,搭子日漸盛行,其背後反映的是「淺社交」和「弱關係」深受年輕人群體喜愛,他們所崇尚的這種社交方式又折射著社會結構的變遷和社會心態的轉變。

在胡鵬輝看來,其中最重要的因素,無疑是社會結構的變遷推動了社會關係的嬗變,傳統社交面臨時空的雙重阻隔。越來越多的青年人離開家鄉,外出求學、謀生,成為異鄉的遊子,父母更多是止於來自遠方的關懷,朋友間見面動不動要跨越大半個城市,愛情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董晨宇在B站推出的名為《搭子,更適合中國寶寶體質的社交關係?》視頻中也表達了相似的觀點,大城市中的原子化生活難免帶來孤獨感,快節奏生活和高壓生活環境又使年輕人社交時間和精力實在有限。董晨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一個已經參加工作的學生曾經告訴他,每天早上出門,只有一個早點鋪開了門,晚上下班回家,還是只剩下那家小鋪,在賣夜宵。「如果這個時候還問他們,為什麼不去尋求更厚重的社交?委實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了。」董晨宇說。

這樣的生活促使年輕人不得不在一切關係和事件中更講求效率。董晨宇是一個比較隨性的人,但他已經開始從自己的「00後」學生身上清晰感受到了「量化」這兩個字。今年,一個在大廠實習的學生需要他改論文,這個學生直接發給他一個「飛書」文檔,為此董晨宇專門下載了飛書App,他發現自己不斷被提醒,現在到哪一步了,什麼時候到下一步,學生把需要老師在哪個精確的時間點對文章哪個部分給出指導意見都做了明確的標註。董晨宇笑著說:「有種給學生打工的感覺,乾脆他當我導師得了。」一段時間後,他發現自己的效率確實明顯提高。當生活被列表,時間被切割,社交自然同樣需要量化,在各個垂直領域精準對接的搭子,無疑就是列表和量化的結果。

何況,在大城市生活的年輕人因為常常面臨搬家、調動、跳槽,穩定的社交關係不斷被打破,社交網絡時刻發生變化,基於長時間社會互動結成的深層友誼更加難以形成。也許,搭子社交就是現代液態化社會的一個必然需求,網際網路的普及和社交媒體的興起又為「淺社交」關係的出現提供了平台和可能性。

當一切都開始變動不居,我們很自然地意識到,只有「自我」是最穩定、牢固和值得信賴的。只是,當一切都建立在「自我」需求之上時,老一輩那種動不動就是「一輩子」的關係越來越罕見了。當我們在不斷的流動中體驗世界的豐富和無限可能、「階段性的友情」成為一種不能迴避的社交狀態時,也不得不承認,朋友、戀人、親人等傳統關係的失落。

我們會包容朋友、戀人、親人的錯誤和失誤,會為他們做出改變與讓步,又在與他們不斷的進退、碰撞和分享生命中認識自我、超越自我,但是在一切的「弱關係」里,沒有這樣的機會。

是補充還是降級?

當深層交往受到客觀條件的限制,找搭子的行為就被賦予了一層「不得不」的意味,因此它被一些學者描述為親密關係的降級或是社會關係的退縮。在尋找搭子的年輕人中,原因各式各樣,多數是江晚那樣,希望拓展自己的社交半徑,「接觸很多日常生活中不太能接觸到的人」,這樣的需求為搭子留出了發展成朋友的空間。但同樣有人僅需要碎片式友誼,主動止步於親密關係的平替版本。

小陳是一個性格內向靦腆的大學生,同宿舍的男生不喜歡和他玩,他在校園網上找到了一個不錯的飯搭子,那是一個斯文的女生,倆人口味近似,相談甚歡,一起在食堂吃飯的時光漸漸成為他一天中最期待的事情。可是,在他提出下一頓飯可以由自己請客,並詢問女生有沒有男朋友後,女生明顯沉默了。第二天,小陳發現自己被拉黑了。在失落了幾天後,小陳理解了那個女生,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遇到一個好搭子已經挺幸運了,確實不應該想太多。」

對有些搭子而言,也許這就是最好的距離,不必在「完美關係」的內心期待和殘酷的現實中來回碰壁,也不需要投入時間、感情和金錢這樣珍貴的維繫成本。那麼這究竟是不是「退縮」和「降級」呢?胡鵬輝不是很認同這兩個詞里所暗含的貶義:「這似乎意味著我們對於社交關係應該是什麼樣子有個標準答案,然後我們才會把搭子稱為降級或者退縮,意思是距離這個標準遠了。可是,這個標準真的恰當嗎?甚至,這個標準應該存在嗎?」

胡鵬輝記得很清楚,讀書時自己的導師曾講過,在他們求學的那個年代,每次學界開學術會議,學生們都會刻意地設計一些能顯示自己很聰明的問題,去跟學術大佬請教,謀求跟大佬攀個關係,讓大佬記住自己,或者去結交能帶碩士、博士的老師,為未來的求學和發展鋪路。前不久,胡鵬輝剛剛參加了一個學術論壇,他發現,無論是同齡的青年學者還是更年輕的博士、碩士,很少有人刻意去攀關係了,所有交流更重要的因素在於「趣味相投」,「如果一個人的研究讓我有共鳴,我可能願意跟他進一步探討。」和以前主動出擊的社交相比,現在的年輕學者無疑是「退縮」了,可是,如果這樣的「退縮」建立在更加舒適、更注重獨立人格、更不「苟著」的基礎上,又該不該稱之為「退縮」呢?

搭子同樣如此,只要關係中的兩個人感到舒適自洽,那麼這個關係就是適合他們的,也許談不上升降,更沒有對錯。如何去看待它,取決於我們站在什麼樣的角度,於是有人覺得搭子是降級,有人覺得它形成了對傳統固定關係的補充,還有人覺得這就是深度友誼的起始。

臨時的搭子和深度友誼並非二元對立。林佳曾經是個「德雲女孩」(德雲社的女粉絲),2019年6月,她為了去天津看德雲社專場,在微博上找到一個可以拼房的搭子,看完演出步行回酒店的路上,她們熱烈討論著剛剛結束的演出,發現彼此不但愛好相通,三觀也極為相近。很快,她們又在中秋節結伴去了西安,跨年時一塊去南京,一起追德雲社。幾年過去,如今林佳早已經「出坑」,當年的搭子已經成了好友,儘管不再一起搭伴看演出做應援、買周邊,倆人卻時常用微信聊天,分享生活中的煩惱和快樂。

所以,搭子和搭子也並不完全相同,過於簡單的定義可能會抹平人與人之間細微的差異和同一個人在不同時空里那不斷變化流動的感情,一個真實的人又怎麼能用簡單的標籤來認知?關係本身就應該是多樣的,無論關係的意義,或者人生的意義,要由自己去賦予。

胡鵬輝說,最理想的關係應該是親密而獨立,彼此依賴彼此負責,但並不因此而喪失獨立的人格和自由意志。也許,搭子正是我們在不斷接近理想關係過程中不斷探索社會交往與自我空間邊界的產物。不管關係強還是弱,我們所要思考的問題是永恆的——如何理解自我與他人,如何有勇氣走入一段關係,以及如何更好地經營一段關係。畢竟,無論世界變得如何原子化,作為社會型動物的人類必須承認,其實,我們需要彼此。

(文中江晚、Tsuki、小陳、林佳為化名)

發於2023.12.11總第1120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可以不戀愛,不能沒搭子

記者:李靜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7c0e4c91a3a17d26c518a70585164d6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