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是怡紅院內最厚道的吵架高手,口齒直追晴雯,卻不似晴雯刻薄,從不輕易表露,一出手便放大招,論證有理有據,令人不得不服。
寶玉的院子裡從不缺愛挑起事端的丫鬟婆子們,襲人性柔,辯論時總會找麝月幫忙,第五十八回,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
護院大使麝月登場了:「你且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你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閒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她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的娘來吵,你也來跟她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閒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閒了,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得人狼號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裡沒了我們,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她不要你這乾娘,怕糞草埋了她不成?」
麝月的話說得如此精妙,不易被人帶偏,不易被人激怒,就事論事。她搬權威、論極別、講制度,說後果加恫嚇,幾招下來,對手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
麝月思路清晰,罵人不用一個髒字,剛柔並濟、一氣呵成。每當院內人與外界發生衝突時,她處之泰然、有勇有謀,一出馬便過五關斬六將,辯得對手一聲不哼、落敗而逃。
她在《紅樓夢》里有三次漂亮的出場:舌戰墜兒娘、雄辯何婆子、保護春燕再戰何婆子,真真是全場最佳辯論高手。麝月說話的邏輯性極強、逢戰必贏,是很難讓人反駁的。
襲人是個悶葫蘆,晴雯是個炮仗,麝月卻結合了這兩人的長處而摒棄缺點,體貼周到卻不世故圓滑,聰慧機敏卻不性急出挑,她從不惹事,只有在婆子們鬧得實在不像話時才出場平息風波。
她吵架時不會像晴雯那般沒有章法,也不會像襲人一樣說不出話來,她總能說到點子上,句句都無懈可擊,並且是個通事務的人。
這位厚道人平時隱藏起自己利索的嘴皮,安分守己、從不張揚,大家都出去玩,她便守著院子。寶玉意外發現了她,問她怎麼不出去玩,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媽子們,老天拔地,服侍了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服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吧,我在這裡看著。」
由此可見,麝月的忠心不在襲人之下,她卻沒有任何爭榮誇耀之心,不故意在主子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懂退讓、知收斂,不會像晴雯那般拔尖,更不會像襲人那樣跑王夫人那兒去表功;只做好自己的事,不招人嫉恨,也不招人挂念,王夫人評價她「笨笨的」,實則她是很特別的存在。
麝月不偏不倚,她很聽襲人的話,又同晴雯玩得來。襲人安排院內日常事務時,她積極配合,各種場合都擺正了自己的位置;麝月也從不計較晴雯偶爾對自己的嘲諷與挑釁,歷來是一笑而過、以德報怨;晴雯生病她照顧,晴雯著急她勸解,晴雯吵架她幫忙,時刻透露著忠恕之道。
麝月做的事是一點兒也不少,但她從不自視甚高;大家都記住了晴雯補裘的辛勞,可忘記了整晚在一旁協助她的麝月。這些情節不難看出麝月的為人與責任感,不該她出頭的時候,她絕不逞強賣乖。
麝月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安然地生存下來,跟每位女孩子都處得很好。她守規矩、不生事,口才一流卻不喜逞口舌之能;在怡紅院內,她的話極少,但當需要她說話時,她是沒有一句廢話,直指要害。
她的不爭之德使自己留到了最後,第六十三回麝月掣籤時,上頭寫道:「開到荼縻花事了」。原來諸芳流散後,唯有麝月留在寶玉身邊,陪失意的朋友度過人生最難的時光。
麝月甘當陪襯、知足惜福,晴雯撕扇時,她評價寶玉、晴雯二人糟蹋東西,太作孽了;這位姑娘深深懂得「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的道理。因此,曹公的安排是明智的,只有這樣的女子才可以最終陪伴寶玉於貧苦之中。
大觀園內,沒有任何人會覺得麝月傲慢,也沒一個人敢看低了她。她一生沒有把身心耗費在名位和利慾上,不爭即是爭,襲人最後不得已離開寶玉時,撂下一句:「好歹留著麝月」,這是襲人對寶玉最後的照拂,也是對麝月的肯定和信任。
麝月不做妄想、思慮周全,生得一張利嘴卻不出惡言,她也曾對眾人講道:「野墳里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麼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麝月曾自比松柏,果然,她的命運也如柏樹一樣,歲寒而後凋也。
「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細品之下,麝月的確不凡。
作者:楊琥媚,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