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東原副總裁準備身後事:我已經完全準備好接受死亡

2023-10-09   普象工業設計小站

原標題:京東原副總裁準備身後事:我已經完全準備好接受死亡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一條(id:yitiaotv)

每天一條獨家原創視頻

41歲那年,

時任京東集團副總裁的蔡磊確診了漸凍症,

人生被劈成了兩截。

漸凍症,醫學上稱為肌萎縮側索硬化,

是世界五大絕症之首,

一千多萬人因此死去。

過去一百年,人類投入數百億美金,

至今連病因都沒發現。

蔡磊在書房辦公

蔡磊稱自己不是一個「普通病人」,

是「抗爭者」,並會抗爭到最後一刻。

他建立了全世界最大的漸凍症科研數據平台,

促成中國第一例漸凍症遺體和腦脊髓組織捐獻,

還聚合了頂尖學者、藥企、投資人、醫生,

將漸凍症藥物研發加速20-50倍。

今年初探訪蔡磊時,

他的雙臂雙手已經癱瘓,

過了半年,他連行走都變得困難,

講話變得越發艱難,

已經在藉助眼控儀辦公。

最近一次現身,

他說自己已在準備身後事。

另一方面,

他和哈佛大學的多個科研團隊達成合作,

透露新藥研發有了進展。

最近蔡磊給我們發來一條消息:

「身體更難,鬥志不減。」

這是蔡磊人生最後一次創業,

他仍未放棄與生命賽跑。

「哪怕救不活自己,

也可以為其他病人的救治帶來希望。「

撰文:洪冰蟾

責編:倪楚嬌

時間正在蔡磊的身體上消失。

去年年底,最後一根能動的手指也倒下了。走路的時候,兩根細細的胳膊垂在軀幹兩側,無力地擺盪著。垂久了會疼,他喊來生活助理:「幫我把手放進口袋裡。」

距離上一次見面不過半年,他身體惡化的速度超出我們的預料。腿腳已經不利索,開始坐輪椅。喝一口水要吞兩次,脖子有點支撐不住腦袋。直播的時候,他話越發少,發不出來中音和低音。語音識別準確度低於50%,開始用眼控輔助。他必須小心翼翼,生活里的任何一件小事都能引發攸關性命的意外。

蔡磊需要生活助理將手揣進兜里

每一天,他體內的運動神經元都在凋亡,肌肉以無法逆轉的勢頭萎縮。他羨慕所有能開車、騎行、想撓痒痒就撓的人,「我什麼時候才能重獲這些超能力啊。」往後的日子將「毫無尊嚴」可言。不能張嘴,進食靠胃管注射;不能呼吸,得在喉嚨上剌一道口子做氣切;不能排泄,要靠別人摳大便出來——人會漸漸變成一根「融化的蠟燭」。

杯子裡永遠插著一根吸管

「其實已經在死亡的邊緣了,我同期的病友幾乎全死了。」

漸凍症病人的平均生存期是2到5年,然而,這只是自然死亡的時長。「正常人根本無法想像,有各種各樣離奇的死法。」戴著呼吸機,狗把線崩斷了。旁人幫著翻個身,忘記翻回來,窒息而死。跳樓、吞安眠藥、去安樂死、家人不堪忍受拔掉維持生命的機器。還有人只是跌了一跤,手不能保護,頭直接砸向地面,「去年我這樣的,摔死7、8個。」

新冠感染那個月,他每天都能看到病友群里的訃告。「一串串連著發的,一周多走了100多個。」還有些家屬不願說,過段時間,默默地在群里轉二手呼吸機和輪椅。

那一次,他幾乎嗅到死亡的氣息。他躺在床上,喉嚨卡了一口痰。「最後看看這個世界的一花一木,我想這是留給我最後的兩分鐘了。第二天所有朋友都會看到妻子發的訃告,蔡磊已經去世。」說這話的時候,他平靜得像在敘述某件遠方的新聞。「沒啥,我每天都在面對這種可能性,很平常的。」

每天步行去上班

然而,這個失控的身體里裝著一台工作機器。他帶領著一整個漸凍症科研團隊,每天工作16個小時。他剝奪所有愛好,吃飯睡覺之外的時間都在工作,一周七天,從不間斷。最瘋狂的時候,他一天處理七八千條微信,開八到十場會。別說去風景秀麗的地方度假了,他連小區里的花園都不逛。用他的話概括,「你就把我當作一直在高考」。

我們形影不離地跟拍他,發現這個絕症患者的工作強度,常人都難以承受。看到我們累到眼神呆滯,蔡磊打趣說:「這已經是相對輕鬆的一天了。」

「我說你是在自殺,你不知道嗎?」因為這個事,妻子段睿不知道和他吵了多少架。他的主治醫生,北醫三院神經科院長樊東升,從醫30多年來,從沒遇過蔡磊這樣的病人,「他不太聽話。不好好休息,一直在緊張的應激狀態里,按理說他的病不應該發展得這麼快。」

即使這半年來,身體衰退得厲害,他依然保持16個小時的工作節奏。前不久,蔡磊和哈佛大學多個科研團隊合作的消息登上熱搜。過去的一個月里,已經發布了四五個新藥物的臨床實驗。另一方面,他也透露身後事一直在安排,「得提前規劃,但我心態沒有變化,還在擴大我的科研團隊。

在中央財經大學讀研時期的蔡磊

這場巨大變故的開端,小到難以察覺。40歲那年的夏天,蔡磊看到左手臂24小時不間斷地肉跳。在北京各大醫院輾轉近一年都查不出怎麼回事,直到2019年9月30日,國內最權威的漸凍症研究專家樊東升告訴他:「只有這一種可能了。」

蔡磊當下的反應是:「怎麼可能?我要得這個病我不就死了嗎?」然後樊東升用雙手比劃出20厘米左右的長度,再將兩個手掌併攏到快貼在一起:「(你的生存期)現在還有這麼長。」

人生已經度過的20厘米,蔡磊完成了一個「小鎮做題家」的極限躍升。他從河南商丘一個普通家庭考到中央財經大學。在政府機關和世界頂尖科技企業里打拚,隨後進入京東負責集團財資,位至副總裁,躋身精英階層。

「任何等待都讓我不能忍受。」搶時間成為他的本能。他披星戴月地上班下班,從沒見過小區白天的樣子。他沒時間約會談戀愛,在北京待了20多年從沒去過故宮和長城遊玩。為了開出中國內地第一張電子發票,他用45天做出對手10個月才能完成的事情,還放出狠話:「不要跟我競爭,因為我不要命,只要你還要命,你就輸了。」

正值壯年,事業成功,結婚才一年多,剛剛成為父親。他努力打拚來的人生,即將展開最幸福的段落,一瞬間坍塌。

蔡磊無法起身時,用腳踩沙發邊的緊急呼叫按鈕

確診的那一天,他恍恍惚惚地離開診室。等了兩三趟電梯都沒能擠進去,於是決定走樓梯。「電梯都不願意等,現在卻只能等死。」

從醫院出來,他甚至如約去開了一場會。事情談完,他跟對面的企業家說:「我可能快死掉了。」

漸凍症病人,大部分都承受著心理問題。起初的六個月,蔡磊焦慮和恐懼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晚上驚醒4、5次。但他硬是一粒抗焦慮的藥都不吃,也不寄託任何宗教,只是不斷告訴自己「必須保持理性」。

後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畏懼死亡,不過是比別人早一點看到生命的終點」。自那以後,他再沒為自己掉一滴眼淚,偶爾哭也是因為病友離開。

原本蔡磊身處的世界,周遭的人富有而體面。當被災難砸中,他感覺自己一下墜入最悲慘的人間,目睹這個病如何奪走一個個家庭、幾代人的幸福。蔡磊認識一個小伙子,大學畢業時他母親確診,最好的時光都在照顧母親,送走母親沒多久,他發現自己出現了肉跳。蔡磊想為這個群體做點什麼,基於自己的企業家身份和網際網路背景,他覺得可以用大數據搭建漸凍症患者平台。

為日後腿腳不便準備的輪椅

漸凍症被稱為「五大絕症之首」,毫不誇張地說,是人類歷史上最難的絕症。又是罕見病,症狀又殘酷,生存期又短,很多人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已經癱瘓不能自理了。過去200年來,相關的科研文獻大概3萬篇。90年代之前無藥可醫。2015年之前的20多年,全世界只有一款特效藥——力如太。但僅僅能延長兩三個月的壽命。「這個病到晚期,每一分鐘都是折磨,對家人都是拖累。那兩三個月到底有沒有意義?很多病人告訴我,我們是絕望的。」

我國的情況則更嚴峻。我國每年新發的病人,每10萬人口裡有1.6人(發病率);生存的病人總數,每10萬人口裡有2.97人(患病率),患病率僅為發病率的1.8倍。而東亞的日本、韓國和中國香港,這個數字是4。這意味著,中國的漸凍症病人生存率非常低。

久坐身體就會疼痛

罕見病的治療研究,很大的難點之一正是病人樣本不足,無法驗證用藥是否有效。樊東升帶領著亞洲最大的漸凍症治療中心,30年來手裡積累的病例是5000左右。

蔡磊建立的「漸愈互助之家」,不到4年,已經觸達超過1萬病人,成為全世界最大的漸凍症患者科研平台。它既高效地保存數據,能動態地觀察病情變化,又打破了醫院、地域之間的信息壁壘。「新藥臨床試驗一般要有一兩百例符合條件的病人,罕見病找20例都難。英國以前想研發兩款漸凍症新藥,花了一年多都招不滿病人,最後流產了。」樊東升說。如今,研究團隊只需要在蔡磊的平台上發布信息,短時間就能聚集起病人。

按照最初的設想,蔡磊做到這一步就差不多了。他不懂醫學,僅憑常識想想,人類投入了數百億美元,別說攻克,連病因都沒有找到。他從沒奢望現有的醫療水平能治自己的命。

然而事情有了一絲轉機。蔡磊一口氣讀了1000多篇論文,接觸了業內資深的醫生,逐漸摸清了前沿學術和製藥體系。其他神經退行性疾病的研究成果,「有可能往漸凍症的路徑去轉化。」而之所以藥物研發緩慢,和社會的關注、資源的投入少有很大關係。他想,如果能黏合各個環節,就能加速。

確診一年後,坦然接受「多活一天是一天」的蔡磊,閃過一個念頭,他有可能自救。

蔡磊的吞咽正在受到影響,吃不了糯米製品

蔡磊開始拾級而上。如果醫生手裡沒有藥,那上一環的藥企呢?剛好京東健康和中大型藥企有合作,蔡磊便一家家拜訪。一去才知道,國內挑戰神經退行性疾病的藥企,幾乎沒有。一些藥企告訴他,研發2000萬人用的藥都來不及,哪有精力去做10萬人的?

財務出身,認識大把投資人和企業家的蔡磊,給他們算了筆帳。「漸凍症患者基本都是壯年,家庭會傾盡全力救助,即使只有10萬人,每人100萬就是1千億,加上每年新增小三萬。這個市場一點都不比別的小。」

想要顛覆性的成果,光盯著藥企還不夠。於是他滿世界瘋狂地找科學家。現在他的微信通訊錄里,光院士就有兩位數,神經性疾病、細胞基因免疫領域最頂尖的學者有幾百位。蔡磊儼然像一個博士生,參與學術討論,加入課題小組,勸說學者投入到漸凍症的研究中。「絕大多數原本不關注這個病。好多科學家說,蔡磊要不是你,我哪裡考慮到做這個藥呀。」

為一個病奔走呼籲,到底能產生多大的影響力,在十年前已經被驗證過。2014年,美國前棒球運動員,罹患漸凍症的皮特·弗瑞茲(Pete Frates)發起了冰桶挑戰。在公眾層面科普這個疾病,募集款項超2.2億美元。

那一年,有兩個大二學生躺在床上,看到了冰桶挑戰。得知這個病跟線粒體和內質網有點關係,他們想有沒有可能把這兩個病的藥加在一塊。冰桶挑戰給了他們一筆20萬美元的資金,用於臨床實驗,結果真的有效,這才誕生了漸凍症的第二款藥。

皮特·弗瑞茲在2019年12月離世,他沒能等到救自己的藥。但他的努力,極大加速了美國科學界對漸凍症的研究。

蔡磊和科學家開會中

某種程度上,蔡磊所做的事,就是用自己的社會資源和精神感召,匯聚起國內漸凍症的科研力量。樊東升覺得蔡磊「把光芒帶到這個病上面來了」。

「如果沒有蔡磊,科學界的投入程度,和10年前不會有太大變化。現在走了100步的話,那其中的80步,都是靠蔡磊一己之力走出來的。」另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蔡磊將漸凍症藥物研發加速了20~50倍。

這種推動不僅僅在這一個病,還惠及到同為神經退行性疾病的阿爾茲海默症和帕金森病。也不光影響同時代的科學家,樊東升說這些年選擇這個領域的醫學生很多,其中不乏同屆中最優秀的。有的學生聽說蔡磊的故事,去了解漸凍症的前因後果,想要投身進來。還有的給他發消息分享自己的想法,最後一句話是:藉此機會和您及所有在遺傳退行性疾病領域奮鬥的前輩致敬,祝我們早日取得突破。

蔡磊常常與病友見面

蔡磊最常發的表情是張開雙臂擁抱的綠色小人。對於中國現下活著近10萬名漸凍症患者來說,蔡磊扮演著一個精神領袖的角色。病友們在群里說:「你是我們全部的希望。」他們將他的行為本身視為一種撫慰:有人在為他們的命拚命。

曾有一位老大爺深夜敲蔡磊的門,說他得漸凍症的兒子快窒息了,但死活不同意氣切。氣切之後,24小時不離呼吸機,徹底失去行動自由,「我們群體的共識,氣切基本上就是最後一步了。」蔡磊勸了他一會,他便同意去ICU,保住了一條命。

我們問蔡磊到底跟他說了什麼,能把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拉回來。「就是讓他相信我,藥在研發了,我能救他。這是唯一能勸他活下來的辦法。」

蔡磊和妻子段睿

現在蔡磊推進的研究管線多達80餘條,自己投入了千萬資金。他想要打破舊有的遊戲規則,把資金、實驗室、藥企、患者和醫院聯結起來,盡最大可能縮短時間。

這一切,是以犧牲自己的身體健康為代價的。

剛確診的時候,蔡磊只是左手有點無力,「說我得病我都不相信,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不出一年,左手完全失去了功能。直到去年,他的右手還有兩根手指可以動,他就把觸控筆夾在手指中間。如今連這個也做不到了,只好讓助理把他的右手放在滑鼠上,用肩膀帶動胳膊移動光標,再通過一個改裝的腳踩儀點擊。有一晚醒來上廁所,回來發現拉不動被子了,又不願吵醒妻子,硬是挨凍到天亮。

腳控滑鼠儀

「很快這樣都動不了了,距離用眼控只有一步之遙。」真要用眼控了怎麼辦?「那就用眼控儀處理工作。不過眼控每分鐘最多打二三十個字,效率要降低90%。」長時間用一側身體伏案,他的脊椎已經變形,屁股痛得受不了,仍沒有任何要停下來的意思。

這場人生最後的創業,就好像站在寒冷的水邊,深吸一口氣,一躍而入。而他激起的驚濤巨浪,席捲了身邊所有人。

段睿今年34歲,在北京出生長大,畢業於北京大學藥學院,隨後進入世界五百強企業做市場工作。2018年初,段睿剛轉行到財務領域不久,收到別人發來的一個簡介,介紹她去相親。

「看他是學財務的,我剛好在做一個地產項目的審計,就覺得去見見大佬,交流一下業務也挺好。」

那天坐在西餐廳里,蔡磊看到一個女孩推門而入,眼睛笑得彎彎的,講起話來活蹦亂跳。她跟他聊物理化學和生命科學,蔡磊內心興奮得不行,他從小就愛科學,夢想是做科學家,但平時接觸的都是財稅。

蔡磊順勢約她見第二面,請她來聽他在北大經濟學院做客座教授的課。「她是衝著課來的,但我是衝著人來的。」吃飯的時候,蔡磊跟段睿求婚了。

「我回家跟我媽說,我覺得他是個騙子。」後來蔡磊跟她解釋,他們志同道合,但他實在沒空談戀愛,不如直奔主題。段睿說:「好啊。」

於是這位自稱「男女之情水平最臭」的不浪漫人士,在40歲那年的春天,閃婚了。婚後,他們沒有休婚假和蜜月旅行,「很自然的,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我不喜歡因為感情耽誤時間,最適合的是一起陪跑,而不是不斷去確認我是不是愛他,我有沒有給他陪伴。」段睿說。

蔡磊和段睿的結婚照

一年後,段睿剛生完孩子,在哺乳期,還要顧會計事務所的工作,身體幾乎透支的情況下,她從蔡磊嘴裡聽到了「漸凍症」這個詞。

「剛結婚,又不是老夫老妻,那要拖累你一輩子嗎?」蔡磊提出了離婚。

這一次,段睿沒說:「好啊。」她說的是:「你想都不要想。」

段睿在工作中

即使是一個中期漸凍症病人,照顧起來的崩潰程度,也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刷牙刷兩次,洗澡洗兩次,穿衣服穿兩遍,手機要拿兩個,第二天再重來一遍。病榻困住的,從來不只是病人一個人。

「以前是我呵護她,現在她在照顧我。受了委屈,我連一個擁抱都沒辦法給她。發燒39度,我連給她倒杯水都做不到。」

去年九月,段睿做出一個痛苦的決定。她放棄了事務所的工作,進入蔡磊的團隊幫他負責直播間「破冰驛站」,直播所獲的收入補貼到科研中。「我不會逼她做任何事,但我知道,她都是為了我。」

蔡磊和段睿在直播中

一周里有5個晚上,劉偉和愛人李燕,會守著「破冰驛站」的直播。劉偉原本在上海打工,40歲那年確診漸凍症,失去了工作能力,夫妻兩個只好搬回安徽老家,李燕平時形影不離地照顧丈夫,還要帶兩個孩子。

看直播的那幾個小時,是李燕一天中難得能舒展的時刻。她和段睿差不多同齡,又有著相似的遭遇,喜歡看她「那麼活潑那麼樂觀」。

段睿愛笑,元氣滿滿

段睿身上有她那個傳奇的丈夫無法遮蔽的光芒。當一個女性,突然變成病人家屬,她保護她愛的人,更重要的是,她不丟失她自己。

蔡磊記得段睿陪他去治療。其他家屬在外面一個個心焦得坐立難安,唯獨段睿坐在一邊,專心學了一下午的財務網課。講這段故事的時候,他語氣里滿是欣賞。

如果有一天蔡磊失去行動能力了,她會怎麼辦?段睿笑著說:「那我終於有理由不出門了,以前是和辦公室的同事,那時候我就是和這位姐那位阿姨打交道,可以在家做我喜歡的事情啊。」

夜深了,兩個人下班回到家,難得的親密時刻

然而,在一場直播里,段睿突然說起來生。「如果有來生,我不想再做女人。」蔡磊沒有追問。

一個「心高氣傲」、「對自己有高要求」的女性,突然變成了「苦命的妻子」,她討厭別人看弱勢群體一樣的目光,不熟的朋友髮長長的消息來講自己為她的命運哭泣,她只覺得尷尬又不知所措。蔡磊請了生活助理照顧起居之後,段睿有更多時間工作。一天中的多數時候,他在樓下辦公,她在樓上辦公,只有回家睡覺和直播時才見面。他們依然像段睿理想中的親密關係那樣——各忙各的,同行便是陪伴。

「現在我工作到晚上12點,要夾著尾巴回家。因為我沒有照顧丈夫,沒有洗衣服,沒有收拾房間。我每天就一定要愁眉苦臉嗎?我不能開心搞我的事業了?我不能活得燦爛了嗎?我希望其他病友的家屬能釋然一些,自由一些。」

蔡磊和孩子的晚餐時刻

確診的時候,蔡磊預計,孩子到三歲,他就已經去世了。

他沒辦法陪孩子玩。不能翻書,怎麼給他講睡前故事呢?抱不了他,他走路摔倒了,他也扶不了他。吃晚餐的時候,生活助理在餐桌前喂蔡磊吃飯,姥姥在沙發前喂孩子吃飯,蔡磊的眼神始終落在孩子身上。「頂多遠遠地看著他,就算一種幸福吧。」

蔡磊最喜歡的食物就是番茄,孩子漸漸大起來,喜歡吃番茄炒蛋,多番茄的那種。「也有不像的地方,他的女人緣就比他爸好太多了,幼兒園的女孩子因為牽不到他的手還會哭呢。」段睿笑著說。

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如果註定沒有辦法陪伴他長大,這個父親想到的是,成為榜樣。

蔡磊此前不願接受視頻拍攝,改變主意很大程度是因為,想給孩子留下更多自己的影像畫面。「長大之後知道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也會健康成長,並且對自己要求很高,成為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

分別一年半後,蔡磊與母親、哥哥見面

2022年7月,蔡磊團隊的馬文慧接到了一通黑龍江的電話:「我丈夫去世了,我們想捐獻,該怎麼做?」

過去整個中國沒有一例規範的漸凍症遺體和腦脊髓組織捐獻。常規的遺體捐贈,無法及時取出腦脊髓組織,對中樞神經系統疾病的病理研究意義不大。但在臨床上,一個有效的腦組織樣本又至關重要,因為大腦沒辦法進行活體實驗。

因此,蔡磊一直在呼籲病友「如果那一天真的來臨,捐出自己的身體。」他稱之為「最後一顆子彈」。

接到那通電話後,馬文慧起初「一頭霧水,以前沒人做過」。哪裡能接收?用什麼車運輸?家屬剛失去至親,怎麼讓一個巨大悲痛中的人走完繁複的流程?然而時間不等人,他們只剩十幾個小時。如果無法在倒計時內將遺體送到有資質的地方,腦脊髓就會溶解掉。

她先聯繫了當地的紅十字會,被告知只負責「遺體」,無法操作「大腦」。能做這件事的「腦庫」,全國只有19個,黑龍江尚未建立。「我只好去聯繫哈爾濱醫科大學的解剖室,懇請他們收下遺體。」

為了打通各個環節,蔡磊去找所有能夠協調這個事情的人,比如器官移植髮展基金會的理事長趙洪濤、國家腦庫的發起人段樹民。馬文慧回憶7月的那個普通晚上,「驚心動魄」,「一說就想哭」。中國有史以來第一例漸凍症遺體和腦脊髓組織的捐贈完成了,這是國家腦庫建設十年來,收到的第一例罕見病人大腦標本,遺體則留在醫學院做「大體老師」。

偶爾來蔡磊工位上做客的鄰居的貓

蔡磊還找到張定宇。張定宇曾是武漢金銀潭醫院的院長,是最早沖在防疫第一線的人,是「人民英雄」,他另一個身份是,確診5年的漸凍症患者。

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張定宇主動說,他已經決定捐出自己的遺體。這兩位中國當下最有影響力的漸凍症抗爭者,提出想合一張影,而且一定要「站著照」。他們不知道下一次見面,還能不能都站著。

截至目前,在蔡磊團隊的努力下,近1000名病人簽署了遺體和腦脊髓器官組織捐贈協議,完成了9例捐贈。

華大集團的CEO尹燁忍不住感嘆:「也許上天派蔡磊來這一世,就是做這件事。」面對這種強烈的宿命感,蔡磊的態度是:「老天讓我四十歲遇上這個病,倘若二十歲,我沒有現在的資源和能力;六七十歲,我可能也干不動了。四十歲,剛剛好。」

在這世界上,沒有多少人比他更切身地面臨人生的終極問題:當死亡來臨,該如何處置剩下的時間?

得病之前,他想像過40歲之後的生活,他會組建一個家庭,經常陪著妻子和孩子,發展一下攝影和開車的愛好,彌補以前沒有時間而留下的遺憾。

得病之後他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性。隱居到一個「桃花源」,租個大別墅,請一堆人照顧自己,經濟上也完全不成問題。

有企業家聽完他的路演, 跟蔡磊說:「我直接給你轉500萬,用這筆錢好好享受最後的時光。」有在美國休養的病友言辭懇切:「聽大姐一句話,只有外星人能做到,別折騰了。」身邊的每個人都在勸他,「好好歇著,把時間留給自己和家人」。對多數病人來說,這幾乎是想都不用想的選項。

但蔡磊「全部放棄掉」。

蔡磊將孫悟空視為精神指引,「縱使不敵,也絕不屈服」

「面前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徹底放鬆,延長壽命。另外一個是我玩命地工作,加速走向死亡。我的時間要用於價值創造,沒有一點猶豫,沒有一點糾結。」

有回他去看望病友,對方狀況比他還好些,卻絕望到想悄悄死掉。蔡磊聽了說:「老子就要讓全世界知道,老子在跟全世界最難的病鬥爭。人類的科學沒有進步,我們死有意義嗎?沒有意義。」

背後更深的行為動機,其實不是關於時間的長與短,而是人在時間裡的位置。蔡磊所患的亞型,加之他能夠承擔起較好的護理條件,「活到7、8年,甚至10年都有可能,但他這麼工作,正在將能延長的時間耗竭掉。」樊東升說。

換言之,如果他什麼都不做,只是等,或許能活得更久。運氣好的話,「萬一那時候有新藥出現,他就能夠接住。」

蔡磊選擇不等待,他要把命運的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

拍攝時候正值早春,生命破土而出

只是,意志歸意志,科學歸科學。從研究到臨床,數以萬計的藥物才能淘出一個有效的。蔡磊推進的管線,已經失敗了30條,至今為止,沒有成功過。

「全世界有幾個人認為蔡磊做這個事兒是可能成功的?堂吉訶德還面對個風車呢?我連敵人在哪都不知道。我妻子她都覺得我瘋了,認為是不可能的事情。」蔡磊說。

最終,這會變成他和時間的賽跑。他一度設定的目標是「倒下前把藥搞出來,救活50萬漸凍症患者。」隨著身體每況愈下,他說:「哪怕我跑不贏自己,可以為其他生命的救治帶來希望。」網上有人分析:「蔡磊的這場抗爭基本上已經結束了,他是必然死亡的,沒有任何自己的希望,但是他的精神值得我們去學習。」這場毫無勝算的賭博真要走向命定的結局嗎?

他像一個精明又天真的財務,給我們算了一筆帳:假設原本能活個7年,最終活5年,用2年的壽命換藥物研發進度提升10年。重大神經退行性疾病大約1000萬人,能救下1/10的話,也有100萬人。

「很划算啊。」

若有一天,他沉入水中,他希望浪不會停,全世界、下一代,都能感受到餘波。

*應受訪者要求,段睿、劉偉、李燕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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