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期驚世駭俗的《魔女的條件》,到幾年前引發熱潮的《晝顏》,
從狗血背德的「奪愛」系列,到暗黑瘋批的《40歲開始》……
日本影視作品對於所謂「禁忌戀情」的表現,一直穩穩拿捏。
最近,又來一部在道德邊緣瘋狂試探的新片。
改編自《美麗的他》原作者凪良汐的同名小說。
原著的細膩筆觸,在一貫擅長敏感題材的導演李相日的導筒下,化為一幀幀冷靜克制又鋒利兇猛的鏡頭,
呈現了一段非典型少女誘拐案中,受害者愛上加害者的禁忌之戀——
《流浪之月》
2007年,10歲女孩更紗在放學路上失蹤。
兩個月後,警方找到她,並逮捕了誘拐她的19歲大學生阿文。
這起「戀童癖誘拐少女事件」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直到15年後,仍不時地被跟蹤報道,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被人偶爾提起。
如今,案件的主人公更紗已經長大,她在一家餐廳打工,有一個談婚論嫁的男友。
一天下班後,更紗與同事碰巧走進一間新開的咖啡館。當老闆慢吞吞地走出來招呼她們時,更紗愣在了原地。
此時BGM驟然變得尖銳,身邊同事的聲音越飄越遠,只剩下咖啡館老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清晰可聞,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請問要喝什麼呢?」
更紗抬起頭,目光掃過他清晰的骨節,陰沉的側臉,停留在他有些遲緩的動作上。
是他沒錯。十五年前的「誘拐犯」就在眼前。
看到這裡,觀眾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好不容易擺脫的變態,會再次陰魂不散嗎?
再看更紗的眼神里,除了緊張卻分明夾雜著更複雜的情愫。
我們不禁再次生出疑問,這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將更紗拉回十五年前,回憶與現實交替展開,一點點拼湊出當年的事件原貌,也為影片帶來了一層關鍵的反轉——
原來,當年跟阿文回家是更紗自己的決定。
父親病故,母親出走,剩下更紗跟著姨媽一家生活。
冷漠的姨媽對她不管不問。表哥時常會趁著父母入睡後,潛入更紗的房間,對她進行侵犯。而寄人籬下的她對於表哥的惡行也只能保持沉默……
遇到阿文的那個下午,天空下著大雨。
更紗獨自坐在雨里,遲遲不願回家。路過的阿文默默為她撐起了一把傘。
當阿文問她要不要跟自己回家時,她遲疑了兩秒,輕聲答應。
她不是沒想過跟陌生人回家的風險,只是那個被稱作「家」的地方,對她而言是世界上最陰暗的角落。她寧願賭一把,選擇盲目地相信一個陌生人。
所幸,阿文始終不曾傷害她。
他的出現就像他手中的那把傘,成為更紗在這世上唯一的短暫庇護。
她終於睡了一個完整而踏實的覺。
一覺醒來,「感覺像是重生了一樣」,她仿佛又成為從前被父母寵愛時那個自由自在的她了。
在這裡,她可以像同齡孩子一樣啃著披薩,看著動畫片放聲大笑。
漂浮在清澈的河水裡,面朝著藍天、雲朵和悄然而至的月亮。
阿文會耐心地聽她說話,卻不去干涉她,還會鼓勵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更紗希望自己能一直留在阿文家,即使電視里關於她失蹤的新聞已經甚囂塵上……
被「解救」之後,生活沒有變好。
鋪天蓋地的關注與「善意」,使得更紗始終不敢說出被表哥性侵的真相——另一則醜聞的加碼,只會將她更牢地釘在輿論的靶心。
即便如此,圍繞著她的閒言碎語與泛濫的同情,一直到她長大都未曾停止。
同事們過度的憐憫,掩蓋不住看客的心理。
網友、媒體多年後似乎仍對事件了如指掌,網站的動態更新延續至今,似乎有無數眼睛一直監視著自己,讓更紗無處可逃。
感情方面,也並不如意。
男友看似與更紗如膠似漆,事實上他控制欲極強,只把更紗當作洩慾的工具和免費保姆。
在外忙碌一天的更紗,回家後還要照顧男友的飲食起居,偶有疏忽就會遭到一通陰陽怪氣。
多年前被表哥猥褻,使更紗對男女之事條件反射地牴觸。
男友卻毫不在意她的想法,不管她是否情願,興致來了,就會粗暴地將她壓在身下。
原本習慣把心事埋在心裡的更紗,出於要對戀人坦誠相待的觀念,將自己的過去講給男友。
卻沒想到坦白之後,對方不僅無法理解她的傷痛,反而把那段「不光彩」的往事當作支配、踐踏她的籌碼。
後來更紗無意中從男友家人口中聽說,他找女友專挑更紗這種無依無靠的女孩。因為這樣一來,無論發生什麼她們都無處可去,只能逆來順受。
更紗在男友令人窒息的裹挾中掙扎,不明就裡的同事卻不止一次表達對她的羨慕:「真好啊,被這樣深愛著。」
每個親近的人都在試圖曲解她,改變她,塑造她。只有阿文,曾經堅定地握住她的手,告訴她:
「更紗只屬於更紗一個人,
沒有必要為了讓別人喜歡而改變自己。」
再次遇到阿文,是更紗的第二次重生。
下班後她總會到阿文的咖啡館裡坐上一會兒。
男友察覺到她的異樣,於是打電話到更紗工作的餐廳查崗,甚至跟蹤她來到咖啡館。
緊接著,一則「十五年前的戀童癖誘拐犯在開咖啡館」的消息連帶阿文的咖啡館地址一併被曝光。
得知發布消息的正是自己的男友,一向隱忍的更紗第一次發火,她害怕無辜的阿文再次因自己遭到傷害。
男友則被她的「反叛」激怒,發瘋一般地對她拳打腳踢。
鼻青臉腫的更紗跌跌撞撞地逃出去,不知不覺走到了阿文的咖啡館,兩人再次相遇。
「要不要,來店裡?」
「嗯,我去。」
與十五年前同樣的回答,如同宿命一般。
因為十五年後的她,依舊沒有容身之處。
更紗離開男友,搬到阿文家隔壁。
在新家醒來的第一個清晨,放鬆地在地上打了個滾,仿佛每一根神經都得到了舒展。
她可以不再束手束腳、輕聲細語;
不在意形象地大口嚼著漢堡,任肉醬漬染嘴角。
在鴨子船上,撒歡似的狂蹬腳踏板……
如同十五年前那樣,在阿文身邊,就像找回了真正的家人。
但很快,又一則「誘拐案受害人愛上加害者」的報道打破了這份平靜美好。
一時間,輿論再次沸騰。
閒言碎語變成了一把把揮舞的尖刀,在更紗和阿文身上烙下嶄新的傷痕。
被誤解的阿文被視作對女孩實施精神控制的危險人物,店門口被塗滿了辱罵的標語;替阿文辯白的更紗也被臆斷成斯德哥爾摩綜合徵患者,被餐館委婉地辭退。
不久後,兩人甚至再次被警方帶走調查……
在敘事主線之外,導演多次將鏡頭對準涌動的窗簾與靜謐的湖水,
紗簾被涼風吹起,陽光透進來,灑在臉上。
湖水清澈見底,身體隨波飄蕩,仰面可以看見月亮。
展現從前更紗與阿文一起時的鬆弛自由,與現實的狼狽不堪形成的強烈對比。
也讓我們似乎得以與人物共同呼吸著,不自覺地被他們身上的那份無奈與孤獨所感染。
廣瀨鈴與松坂桃李細膩的表演,也為電影帶來緩慢的傾訴感。節奏不算緊湊,但兩個半小時的時長,卻不會讓人不耐。
不過,雖然片中的阿文不是真正的戀童癖,電影對於「女童與成年男性出走」情節的浪漫化處理,還是存在爭議的。
現實中,那些利用未成年人的心智不成熟去滿足獸慾、謀取利益的罪行依然值得警惕。
在前不久國內版「N號房事件」中,「小白菜」組群的不法分子們正是利用了受害女孩們的 「缺愛」與脆弱,讓她們在虛假的「關心與理解」中越陷越深……
不過,《流浪之月》並不旨在控訴這類罪行,而是藉由這樣一個邊緣化故事的外殼向我們撕開更紗與阿文作為少數群體血淋淋的生活真相。
原來,早在學生時期,阿文就已經發育停滯。
母親因為他的「不正常」,果斷選擇放棄。
片中以樹苗隱喻東亞社會的排異性——將少數患病的幼苗拔除,以維護群體的枝繁葉茂。
那些「不一樣」的存在,想要繼續生存下去,只能選擇偽裝。
更紗與阿文的相遇,其實更像是遇到了另一個自己。
同樣被世界拋棄,同樣會從夢裡哭著醒來。
兩人的相互吸引,並非為了肉慾(兩人都因童年遭遇成為無性戀者),甚至不是因為愛情或親情。
在摘去「受害人」與「加害者」的標籤之後,我們看到的是兩個孤獨的個體,互相取暖,結伴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