僮僕:我的青春誰做主?

2022-03-11     中國國家地理

原標題:僮僕:我的青春誰做主?

僮僕:我的青春誰做主?

古代山水畫中,高傲的文人喜歡訪山問道、獨來獨往,唯有一個垂髫懵懂的小僮始終不離左右,或攜書抱琴,或烹茶磨墨,構成了文人生活中的一道獨特風景。僮僕是歷史上的一個特殊人群,這些隨侍在先生身後的沉默形象,有著怎樣的人生?

明仇英《西園雅集圖》

01 必不可少的配角

五年前的夏天,在濟南趵突泉萬竹園觀畫展,一幅清代畫家黃山壽的《松壑攜琴》躍入眼帘。這是古代山水畫的經典畫面,青山白雲蔚然深邃,近處壑間溪畔有叢叢古松,似有松聲從畫中傳出。點睛之處在於人物——兩位峨冠博帶的名士神情閒適、寄情山水,令觀者不覺產生一種代入感,仿佛一時置身於畫中的世界。

更引起我興趣的,是名士身邊的一名舉首前瞻、懷中抱琴的僮僕。我留意到,僮僕形象一再出現在「攜琴訪友」的經典構圖中,如宋代范寬、明代戴進、清代黃慎等人的攜琴訪友圖,等等。

年幼的小僮,必定無法體會主人那種超然物外、物我兩忘的境界,因而在畫面中似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那麼,在講究精簡凝練的山水人物畫中,畫家 為何非要添上這麼一個小僮不可

僮僕的體態、妝容、神情都值得一窺。古漢語中,「童」的原意是「光禿」,小孩子頭髮少,故以「童」借指小孩子。當然,古代僮僕們絕不是禿頭。大部分僮僕都披散著頭髮,至少是所謂「垂髫」。他們有的負笈、有的恭立,不長的頭髮也旺盛如春草,毛茸茸的像小獅子。而稍年長的僮僕便紮起髮髻,有在正中百匯穴處扎一個並戴上方巾布帽的(戲劇中的僮僕多做此打扮),也有活似小牛的。

這些稚氣未脫的小男孩,與一群洞明世事、人情練達的「老司機」打成一片,大大增加了畫面的層次感。古代山水畫之所以能在方寸之間描摹天地萬物,就是因為其中富含對比和層次。找任何一幅山水畫來看,山一定不是孤零零的一座,而是高低錯落;水也不是直挺挺的一條,而是有細流和洪流,跌宕婉轉。山、水、樹、石、人的畫法都是同樣的道理。 小僮的加入,使文人雅集的場景更加豐富、活潑。試想,若把小僮換成成熟穩重的老僕,那麼整個場景就顯得暮氣沉沉了。另外,以懵懂無知的小僮隨侍,也彰顯了主人博雅高逸的氣質。

單從構圖上看,僮僕也有妙用。在宋徽宗趙佶的名畫《聽琴圖》中,主人公以道士裝扮,在松竹下撥弄琴弦,左右兩官人凝神靜聽。左邊那位官人的身後,侍立著一位頭髮濃密、身材清瘦的童子,身著青衣白褲襪,雙手抱胸,神情也似融入了琴曲。與一抬頭一低頭的兩位聽客相比,童子的精神好像更加單純,嘴角還有自然的上揚。以繪畫理論解析之,童子的存在,恰好打破了畫上三成年人三角之勢的尷尬,使松竹間聽琴的情境,達到「神合氣閉」。其餘以「聽琴」為題材的古畫,莫不有類似的增添僮僕於一角的構圖。唐人張彥遠曾言「位置」之布局為「畫之總要」。畫家要對畫面中人物、山水,甚至留白、畫紙四邊角與畫面所產生的微妙關係等細節反覆推敲,匠心經營。《聽琴圖》中的僮僕便是經典案例。

後世的畫家,對僮僕的作用愈加重視。清初畫家禹之鼎的《王原祁藝菊圖》,人物構圖為一主三僮,小僮成為主要 構圖要素,是畫面的靈動之源。主人坐在繡榻上品酒賞菊,旁邊的兩名童子一持酒壺一回顧,似在商量如何照顧主人。而在跨過叢叢菊花的另一邊,又有一童子懷抱一大壇酒趕過來,二左一右,相互呼應,畫面疏而不散,神合而氣閉。主人雖凝神觀菊紋絲不動,但其清逸好酒的性情,被畫上三個圍著酒和菊花忙乎的童子體現得淋漓盡致。而僮僕的多動,也反襯出主人的端莊靜雅。

禹之鼎的另一幅作品《王士禎放鷳圖》中,僮僕占據了更核心的地位。畫上童子正轉頭看著坐在庭前椅榻上的主人,雙手剛好做完打開籠門的動作,白鷳已經飛出。主人沒什麼大動作,而意之所在全由童子代勞。此畫上的童子形象已然奪主,觀者的目光順著童子扭頭的目光之勢,看到手持書卷,陷入沉思的主人。其中意味,參考畫面左上角所錄王士禎詩及題跋,可知是主人陷入了懷戀故里的思鄉愁緒,故作凝神狀,而童子打開籠門放出白鷳,正寄寓了主人慾脫卻樊籠歸去來兮的情思。

02 行走的琴棋書畫

在畫外的真實生活中,僮僕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古代稍有經濟實力的大戶人家,一般都有僮僕。據明人葉子奇的筆記小說《草木子》記載,當時社會風行蓄僮之風,若家中沒有養幾個僮僕,在仕宦圈子裡是很沒面子的。富貴人家,僮僕數量眾多,分工也細。比如《紅樓夢》賈寶玉的小廝中,有鋤藥、掃紅,引泉、掃花,挑芸、伴鶴等,名字兩兩相對,暗含了他們的工作性質。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分別有琴、棋、書、畫四種愛好,所以她們的首席侍女分別名叫抱琴、司棋、侍書、入畫。有意思的是,《金瓶梅》的主人公西門慶也有琴、棋、書、畫、歌五個男童。只不過,西門慶實無如此雅興,家境也比不上賈家,他給僮僕如此取名不過是標榜性情。這些僮僕所從事的,是伺候西門慶起居,以及一些粗重的家務活。比如,「琴童」的工作是打掃花園。

再差一點的人家,若全家僅有一兩個僮僕,那麼工作壓力就更大了,掃地種花、鋪床疊被、端茶遞水,無所不為,和普通丫鬟的工作差不多。不過,丫鬟會的,僮僕都得會,丫鬟不會的,僮僕也要會。

古代文人四體不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卻偏偏喜愛遊山玩水,為了盡興還得帶上琴、書、一應茶器,在雲深不知處「自嗨」一番。這些器具靠誰扛上山?自然是僮僕代勞。所以,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僮,實在需要良好的身體素質才能勝任。若是碰上主人進京趕考,小僮還要挑著書箱和生活用具一路 充當苦力,兼任保姆和保鏢。此中的艱辛,就難以言盡了。可以說,看似優雅愜意的文人生活,全靠僮僕們在背後默默代勞。

除了辛苦之外,僮僕在古代社會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底層人群。唐代法律明確規定:「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僮僕對於主人來說,與資產、牲畜無異,不具備一般人的法律地位,甚至生命都沒有保障。在元代法律中,殺人最少也要杖一百七,但殺死僮僕、奴婢卻只要杖七十七,因此當時打死奴婢的情況很常見。

在古代漢語中,「僮」字甚至就是奴婢、低賤、無知的代名詞。東周時期的史書《國語》有言:「聾聵不可使聽,僮昏不可使謀。」僮昏,即懵懂無知的人,他們毫無智識,就像聾人沒有聽覺。

這當然是一種偏見。僮僕的智力未必不如少爺,只是因為家境貧困,才不得已賣給大戶人家為奴。有的僮僕則是家中成年傭人的孩子,子承父業,世代為奴。出身的差異,造成了命運的天壤之別。不論在《紅樓夢》還是《金瓶梅》中,我們可以發現少爺、小姐都有名有姓,而僮僕、丫環則連名字都沒有,稱呼全憑主人高興,好聽點的有如茗煙、墨雨,差一點的如興兒、旺兒、平安兒等等,就像今天人們豢養的寵物。

對於主人來說,僮僕也許只不過是一套行走的琴棋書畫,讓主人能夠隨時隨地盡興。只因出身貧賤,這些美好少年不得不出賣最寶貴的青春年華,作了上層社會的一種消費品。

北宋元豐初年,王詵邀請二蘇、米芾、李公麟、蘇門四學士等名士共十六人遊園,李公麟作《西園雅集圖》,南宋的劉松年、明代的仇英、清代的石濤直至近代的陳少梅等皆有同題畫作。這些畫家未必親眼見證過集會的場景,但他們在繪畫創作中無一例外地加入了很多僮僕的角色。與畫中的名士相比,這些年幼的孩童並無才學,只能忙活著為主人奉酒、研磨、洗盞。但他們為畫面增加了活潑和生氣,同時,僮僕的懵懂好動,恰好襯托出了主人的風流閒雅。拋開名士,單是欣賞這些可愛的小僮,也是觀畫的一大樂趣。

圖為清代費丹旭《月下吹簫圖》,畫中人物一主一仆、一貴一賤對比明顯,在構圖中表現為小婢身形矮小,且大半隱沒於石後,只露了一張臉。 攝影/木子樺

03 書童會武術,誰也擋不住

當然,並非所有的僮僕都甘為奴役。在古代千千萬萬的僮僕「從業者」中,也有一些有志氣的僮僕,憑藉自己的能力扭轉命運,走上人生巔峰。

比如《水滸傳》中的大反派——高俅。

高俅原是大文豪蘇東坡家的書童。南宋王明清《揮麈後錄》道:「高俅者,本東坡先生小史,草札頗工。」因為機靈聰明,很受蘇軾的喜愛。高俅的「俅」本來是毛邊的「球」,蘇軾覺得土,才給他改成了「俅」,此「俅」通「逑」,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逑」雅意。蘇軾從翰林侍讀學士外調中山府時,把高俅送給了小王都太尉王詵。有一天,王詵要送端王趙佶一把修鬢角的篦子刀,由高俅送去。恰逢趙佶在玩蹴鞠,高俅藉機大秀球技,被趙佶留在身邊當了一名「球童」。趙佶繼位為宋徽宗後,高俅便節節高升了。歷史總是在連串的巧合里滑天下之大稽,僮僕雖卑,不容小覷。

由此可見,僮僕的工作雖然微賤,卻一個獨特的優勢——沒有條件接受教育的貧賤子弟,通過當僮僕得以獲得接觸上層社會和文化的機會。憑藉與主人朝夕相伴的親密和信任,他們甚至可以躋身最高決策層,進入上層社會。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僮僕的存在,不失為古代階層流動的一個特殊渠道。

說到這裡,不得不提史上最成功的書童——陳慶之。

南北朝時期,洛陽街頭流傳著一首童謠:「名帥大將莫自牢,千兵萬馬避白袍。」——任你是絕世名將、擁有千軍萬馬,見了「白袍將軍」也要避其鋒芒。白袍將軍是誰?他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戰神——陳慶之。梁大通二年(528年),陳慶之率領一支7000人的部隊,開展了神話般的北伐。在不到五個月時間裡,這支軍隊一路縱橫馳騁,突破了北魏幾十萬重兵的圍追堵截,大戰近五十場全部獲勝,攻下城池三十餘座,最後攻陷了北魏首都洛陽,成了北魏士兵的噩夢。因陳慶之和麾下將士皆身穿白袍,北魏人稱其為白袍將軍。

陳慶之有膽略、善籌謀,戰無不勝,令無數後人傾慕不已。毛澤東曾將《南史·陳慶之傳》一讀再讀、多處圈點,並批註:「再讀此傳,為之神往。」戲劇性的是,陳慶之出身寒門,起初便只是一個書童。

在梁武帝蕭衍還沒有起兵反齊時,陳慶之進入蕭衍府中,成為一個小書童。蕭衍酷愛下棋,棋癮一上來屢屢廢寢忘食,經常通宵達旦的和人對弈,他的棋友或下人們竭盡全力輪番作戰也不能讓蕭衍盡興。唯獨陳慶之,精力旺盛異常,也聰慧伶俐,只要蕭衍想下棋,他隨叫隨到,甚得蕭衍的歡心。可以想像,他的軍事謀略也在小小的書童崗位上得到了磨鍊。

蕭衍登上南梁皇帝的寶座時,年僅18歲的陳慶之被任命為主管文書之官。但他年紀輕輕就懂得韜光養晦、深藏不露,只管低調地忠於職守。直到他41歲時,機會來了。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叛亂,請求南梁接應。陳慶之被任命為將軍,率2000人鎮守徐州,與十倍於己的魏軍展開了周旋。兩年後,陳慶之又在渦陽(今安徽蒙城)以200輕騎兵突襲5萬魏軍,最終攻城拔寨,大敗魏軍。梁武帝對自己曾經的小書童十分滿意,下詔表彰:(陳慶之)「本非將種,又非豪家」,但「深思奇略,善克令終」,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所謂英雄莫問出處,「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僮僕中不乏天才少年,他們隨主人行藏用舍,一旦遇到國家危亡之際,也較常人有更便利的施展才華、建功封侯的機會。歷史上還有一個聲名赫赫的大將軍——衛青,也是僮僕出身。衛青是父母私通所生,從小被兄弟當成牲畜奴隸一樣對待,童年十分悲慘。稍大後,衛青不願再受奴役,投奔了平陽侯府,做了平陽公主的一名騎童。直到衛青的姐姐衛子夫被漢武帝看中,衛青才漸漸時來運轉,並在後來北伐匈奴的戰爭中爆發出驚人的軍事天才,以軍功位極人臣。從僮僕到大將軍的神轉折,堪稱奇哉!

04 給文人當書童的好處

當然,能出人頭地、為國建功的僮僕終究是極少數。但是,給文人當書童也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零距離地一睹名士風采,運氣好的還能被主人寫進文章,流芳千古。我常想,若能穿越回古代,在蘇軾身邊做一個小書童,也不枉此生了。

非常喜歡蘇軾的一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東坡先生喝得醉醺醺,半夜回家敲門,家裡的僮僕卻睡得鼾聲如雷,東坡先生只好獨自走到江邊,倚著手杖聽江水聲。這個小僮顯然不是聰明機警之輩,若是在尋常人家,不知該受到主人怎樣的責罰,而在東坡先生的筆下,卻顯得鮮活可愛。他的一生,再無任何事跡流傳於世,卻因為一次無知無覺的酣睡而被寫進了先生的翰墨,流傳千古。

同樣缺乏穎悟卻被寫進千古名篇的,還有歐陽修的小書童。《秋聲賦》中,秉燭夜讀的歐陽修為秋聲所驚,讓書童出門查看。書童卻聽不到秋聲,自始至終懵然無覺,答覆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歐陽修為秋聲的肅殺、時光的流逝而深深感傷,小書童卻不理會主人的滔滔宏論,兀自垂頭而睡,只留歐陽大人和著四壁蟲聲唧唧嘆息。

相比之下,聰明機智的書童當然更受主人喜愛了。周星馳主演的電影《唐伯虎點秋香》中,文武雙全的唐伯虎裝扮成小書童混進華府,幫助華太師一家度過了一連串的危機。其中,唐伯虎與文狀元「對穿腸」比拼文才的情節,讓人印象深刻。伶牙俐齒、才思泉涌的書童,用對聯將「對穿腸」懟得倒地吐血,為華太師掙足了面子。

實際上,這等才思過人的書童形象,在歷史傳說中是有原型的。話說當年,王安石府上缺一書童,管家多方物色選了幾名,他都不滿意,嫌不夠聰穎。某一天,管家又帶一男孩,年約十四五歲,雙目有神,透著機靈。王安石暗自高興,心裡已經做了留下他的決定,嘴上卻編了一道字謎,想考一考他的才學,能答出便留用:

一月又一月,兩月共半邊;

上有可耕之田,下有流水之川;

一家有六口,兩口不團圓。

男孩一聽,就對管家說:「老爺用我了,請安排我的住處吧!」

管家略一思索,便去為他安排住宿。

原來,這孩子猜中了王安石的謎底正是一個「用」字。

另一則坊間故事的主角,也是王安石的書童。北宋某年春,蘇軾攜書童遊玩岱廟,觀賞碑林,不一會兒回頭看見一位達官樣人物走了進來,正是王安石。蘇軾與王安石素來政見不合,也常以才智和學識相互比拼,這一次正是「冤家路窄」。不過,二人沒有親自出手。蘇軾用手一指身後:「這是我的小童福德。」王安石點點頭,也指了指自己身後年輕人:「我的書童學智。」話音剛落,福德便跑過去和學智打招呼,學智卻一副不搭理的高傲表情,讓福德好些不快。四人不緊不慢邊看碑文,兩先生在前邊走邊論。來到一塊微微向東傾斜的石碑面前時,四人止步,評頭品足。福德上前一步,搶先說道:「安石不正影子歪!」聰明伶俐的學智也不甘示弱,脫口接道:「東坡前傾根基斜!」

不知王安石這位鬥嘴護主的書童,與那位答出字謎應聘的是否同一人?

文學作品裡最神氣的僮僕,當屬諸葛亮的書童了。《三國演義》里,劉玄德一長串名號——「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被他清高傲慢的一句「我記不得許多名字」給懟了回去。張飛被他惹得咬牙切齒,他卻神情自若,給劉皇叔倒過茶,給諸葛先生展過天下圖,還現場聽過隆中對。後世甚至有虛構小說,以諸葛先生的書童為主角重新咀嚼三國風雲,巧拙不論,單由此可見書童的非凡位置。

圖為山西大同沙嶺北魏墓葬壁畫中的僕人,正牽著韁繩伺候主人出行。誰能想到,大將軍衛青也曾是一名騎奴,只因他的姐姐衛子夫偶然被漢武帝看中,衛青才意外進入了漢武帝的法眼。當然,衛青的成功與他自身的天賦和努力也是分不開的,機會只會留給有準備的僕人。 攝影/孫新強

05 少爺與書童之間有真愛嗎?

諸葛亮的書童是眼看主人出仕了,而隱者陶淵明的小僮則很可能跟著主人在南山下種了一輩子豆子,其生活也堪猜思。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里寫道「僮僕歡迎,稚子侯門」,想必有志同道合的書童陪伴他的餘生。後人常有疑問,陶潛詩文里寫自己那麼窮,哪裡還有錢養僮僕?其實陶淵明作為世家,一定是有隱居的物力財力積累的,窮困潦倒也是晚年的事情。

陶淵明的雜詩里有還有一首專門寫童子的,寫得可謂綺麗曖昧:「裊裊松標崖,婉孌柔童子。年始二五間,喬柯何可倚。養色含津氣,粲然有心理。」姿色和氣質都很出眾,不知寫的是否就是他的小僮。這引起了後世很多好事者的「八卦」,認為陶淵明與小僮之間的關係頗不簡單。這也難怪,關於僮僕的「特殊職能」,自有一筆長長的黑歷史。

宣揚治家之德的《朱子家訓》中有明言「僮僕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艷妝」,因俊美的僮僕主人往往比較喜歡,因主人喜歡而生惰性,或是魅惑主人。其實已經含蓄地指出了中國古代累世不衰的社會現象——孌童。

孌童於先秦時已有出現(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稱其始於黃帝),最早的記載出現在商代,當時已有「比頑童」「美男破老」之說。春秋戰國時期,同性戀現象活躍,後代小說中出現頻率很高的「餘桃」「龍陽」「鄂君繡被」等同性戀典故,都出現在這一時期。而所謂「大漢雄風」,漢代同性戀更是盛行,漢代皇帝幾乎都有同性伴侶,以至於司馬遷在《史記》中為孌童專設了一篇《佞幸傳》。

魏晉南北朝時期,名士更加崇尚唯美,以各種盡性的方式追求天地間一切絕美之事物,以僮僕為主的美少年之戀,便自然而然。因而,陶淵明的「裊裊松標崖,婉孌柔童子」難免讓人多想。《晉書》載:「自咸寧、太康之後,男寵大興,甚於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仿效,或有至夫婦離絕,怨曠妒忌者。」男色的風頭之盛,竟蓋過了女色。

這不免讓人聯想到古希臘。在雅典,同性愛被法律賦予了最大限度的保護和支持,是當時雅典的驕傲之一。而「柏拉圖之愛」的真正意義,就是男子間的同性愛。公元前4世紀,著名演說家愛斯基尼斯曾在法庭上公開陳說:「迷戀上一位貌美如花、風姿翩翩而又舉止得體的少年,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這是任何一位感情豐富而又明智的男性必然會產生的愛情,是不可違抗的。」在開放而大膽地追求美與情愛的時代,東西方出現了共鳴。

不論在古希臘還是中國,與主人起居一處、長得清俊秀美的僮僕,都是美少年之戀的重要對象。有人也許會說,僮僕雖然身處底層,卻能收穫到意想不到的情愛,也算是好事一樁。問題是,少爺對書童是真愛嗎?

對中國的古代文人來說,孌童的一大動機,是書生自幼閉門苦讀,沒有機會接近女色,特別是大戶人家,家教嚴苛,為滿足正常生理需求,只能將身邊的書童小少年作為對象。有的則是在夫妻分離時,暫時用書童洩慾。比如《紅樓夢》中,王熙鳳在女兒出痘時供奉起了痘疹娘娘,賈璉只好搬到外書房齋戒,「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

圖為河北蔚縣六神廟觀音殿明代壁畫(局部),描繪了年輕的侍者給老僧掏耳朵的生動情景。古代有所成就的僧人,往往有年輕僧人隨侍左右,乍一看如同世俗世界的僮僕。但在這種親密的朝夕相處中,侍者卻得以親近佛法,接受師父的真傳。 攝影/朱子浩

玩僮僕最起勁的,還屬西門大官人。《金瓶梅》里,琴、棋、書、畫、歌五童中的書童,就是西門慶的性對象。西門慶行賄蔡京買得一官後,他同縣中的官員都來慶賀巴結。李知縣送給西門慶的豐厚賀禮中,便有一個小僮,「年方一十八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喚名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的清俊,面乳撲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西門慶一見這小少年標緻伶俐,滿心歡喜,便收他為書童,把他安排在書房收禮帖,其實是做了男寵。

潘金蓮得知西門慶和書童的「姦情」後,當然大吃其醋,發現她的情敵除了宋惠蓮、李瓶兒們,還冒出一個男寵書童,氣急敗壞,後來想方設法把書童趕出了家門。

以《金瓶梅》為代表,內房妻妾和外房僮僕爭風吃醋是古代情愛小說的一大主題。其實,從諸多類似情節可分析得知,同性戀與異性戀從來都不是兩種完全對立和互相排斥的關係,前者常常是對後者的補充和戲仿。西門慶雖然淫心一起男女通吃,但他真正心愛的仍是李瓶兒。於是在主人與僮僕的同性關係中,處於權力上風的主人,只是把少年的青春和美貌當做一種「快速消費品」,何嘗付出過真愛。

文章選自

《中華遺產》2018年2月刊

《我的青春誰做主》

編輯:方麗娟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2133424fe5af6c7386694a5ffca61b3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