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鬟,卻隱喻了一個悲劇時代

2023-07-28     少讀紅樓

原標題:晴雯,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鬟,卻隱喻了一個悲劇時代

晴雯的悲劇人生,在風月寶鑑背面其實隱喻了一個「聰明誤」之時代,十二釵又副冊中,晴雯的判詞「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遭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中的「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句,已經暗示她的悲劇人生牽涉到所謂的時運,而她的畫一一「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也頗有怨世罵時之意。因此,晴雯在「表里皆有喻」(第十二回脂批)的紅樓文本中,具有非凡的隱喻象徵意涵。

《紅樓夢》中有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但真正的主角其實只有賈家,而賈家人除了血統意義上以及嫁入賈家的女子,賈家的下人以及匯聚在賈家參加天才導演的夢幻文學盛宴的夢中人也可以算作是廣義上的賈家人。《「行」走紅樓》系列拙文11一13已經論證了,「寫假則知真』』(脂批)的賈家,既藝術再現了曹家,又暗喻皇家。

其實,文本關於紅樓夢中人的最後歸宿地的設定,已經暗示了紅樓夢中人的非凡身份。第一回中,跛足道人對甄士隱說:「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北邙山,位於河南省洛陽市北,黃河南岸,是秦嶺山脈的余脈,崤山支脈。又名北芒、芒山、邙山、北山、平逢山、太平山、郟山,東西綿延長達三百八十餘里。

在歷史悠久的中華文明中,論風景、論形態,北邙山無法與許多名山奇峰相提並論,但北邙山絕不僅僅只是地理意義上的存在。晉朝張載的《七哀詩》:「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問誰家墳,皆雲漢世主。」;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浩歌行》:「賢愚貴賤同歸盡,北邙冢墓高嵯峨」;元代的張養浩《山坡羊·北邙山懷古》:「悲風成陣,荒煙埋恨,碑銘殘缺應難認。知他是漢朝君,晉朝臣?把風雲慶會消磨盡,都做北邙山下塵。便是君,也喚不應;便是臣,也喚不應。」,等等,都已經點明北邙山具有深厚的歷史意涵。

北邙山所埋葬的,不是帝王,就是將相等等歷史風雲人物。目前已知有6代24位帝王長眠於此,除了帝王陵墓,秦相呂不韋等等歷代名人也都埋葬在此。

紅樓四大家族賈、史、王、薛中,賈家無疑是聲勢最為顯赫,也是真正的中心舞台,其他三大家族的主要夢中人都要匯聚到這個中心舞台,共同上演人類文學史上最精彩的夢幻大戲,因此,紅樓夢中人也可以說是賈家人,而夢中人的歸宿之地是北邙山,同樣也意味著賈家其實也是皇家。當然,賈家可以是皇家,是有它的社會倫理基礎的,因為封建社會國與家都採取相同的嚴格等級區分的宗法統治。

第二回甄寶玉關於女兒的奇談妙論,脂批指出:「以自古未有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言處,蓋作者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由於賈家也是皇家,因此,賈家內部的「鶺鴒之悲、棠棣之威」就不僅僅只是藝術再現作者家族往事,還暗喻皇子之間的正統與非正統之爭。

開篇,癩僧一見到英蓮便大哭其「有命無運、累及爹娘",脂硯齋對此感慨萬千:"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

「二賢之恨」都源自於未能實現的正統政治之理想,此恨「及今不盡」,意味著文本中所暗藏的正統與非正統之間「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第二十回脂批)的「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最終的結局一定是正統敗亡、非正統獲勝。

秦可卿隱指諡號「密」的胤礽,當然是文本中的正統;「箕裘頹墮皆從敬」的賈敬,隱指雍正,當然就是文本中的非正統。當正統敗亡、非正統獲勝,文本所謂的末世就開始了,而大觀園就是末世里避「暴秦」(隱喻非正統一方)之亂的正統之太虛幻境。

文本開篇於甄士隱入夢,此時已是「熱日無多」(脂批)的末世。末世登場的「瀟湘妃子」黛玉,作為「密」(黛玉為避諱,總將其母賈敏之「敏」念作「密」)之女兒,隱喻的是正統之殘影。

但是,文本並不只是末世哀歌。以夢幻形式呈現的文本,將過去、現在和未來融為一體,文本因而又是「九十春光寓言」(脂批),而黛玉的前世今生就是「密」之「九十春光寓言」。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木怪虎狼蹲」,黛玉一生流不盡的眼淚就是正統的亡國之淚,而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眼淚其實都源自於賈家內部隱喻非正統之一方,她就是賈家「鶺鴒之悲、棠棣之威」之下的正統受害者。

黛玉如此深具正統之政治意涵,她怎麼可能置身於正統與非正統慘烈廝殺之外?文本「筆筆不空」,林黛玉的《葬花吟》里「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不是無病呻吟;凹晶館中秋聯句,妙玉的「木怪虎狼蹲",也不是空穴來風。

但是,黛玉與寶釵,「名雖二個,人卻一身」(第四十二回脂批),從兩人合二為一的第四十二回開始,黛玉有了越來越多的寶釵色彩,不再尖酸刻薄、敏感多疑,能夠包容他人,連趙姨娘都能以禮相待。

然而,賈家內部隱喻「九十春光」(脂批)正統與非正統之爭的「鶺鴒之悲,棠棣之威」的「茶壺內風暴」一刻也不曾停歇過。因此,在黛玉之外,需要有一個人能夠扮演一直與趙姨娘、賈環等非正統一方鬥爭的角色,以便作為與寶釵合二為一之後的黛玉之替身,而這個艱巨的任務就「光榮」地落在了「晴有林風」的晴雯身上。

文本「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第七十四回王夫人語)晴雯,頗「有林風」,她之所以在風月寶鑑背面別具非凡的隱喻象徵意涵,就是因為與深具正統之政治意涵的黛玉有著神奇的聯結。

作者為了讓晴雯和黛玉之間有神奇的聯結,也是煞費苦心,絞盡腦汁,這可以從文本中找到蛛絲馬跡。

「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府之速也」(第二回回前總批),而第十四回黛玉之父病歿,是「顰兒方可長居榮府之文」(脂批),因此,黛玉剛登場不久,父母便相繼離世,當然是為了讓黛玉與其他夢中人一樣,彙集在第一正人賈寶玉身邊,便於天才導演這場文學史上最精彩、最悲壯的夢幻大戲。

但是,文本「表里皆有喻也」(脂批),黛玉是賈「密」(敏)之女兒,剛登場不久,父母便相繼離世,其實還有更深意涵。封建社會國與家都採取相同的等級嚴格區分的宗法統治,因此,文本中亡家具有亡國意涵。作者安排黛玉很快成為無家可歸的孤兒,就是為了契合她「密」之正統亡國之意涵。

天才為了讓晴雯與黛玉之間有神奇的聯結,也是煞費苦心。據張愛玲女士在《紅樓夢魘》中考證,早本中晴雯並不是孤兒,而是家生子,而且似乎父母職位相當高。當然,也就不存在晴雯十歲賣到賴大家,被賴嬤嬤「孝敬了賈母使喚」,更不可能像《芙蓉女兒誄》中所云「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由於文本處於未最終定稿的狀態,現在的通行本還可找到證據,比如,第二十六回佳蕙向紅玉講起丫頭們按等級領賞:「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眾人倒捧著他去。」

這樣,晴雯與黛玉在孤兒這一點上就有交集,除此之外,晴雯和黛玉在相貌、性格方面也有相似之處。但是,因為黛玉還具有更深層次的意涵一一亡國之政治意涵,於是,第七十八回,作者又安排了賈寶玉用最美好的語言,用最沉痛的語氣,為因抄檢大觀園被攆而夭亡的晴雯撰《芙蓉誄》。

誄文中所引為先例的「楚人」作品,都是諷喻政治的,而誄文在文字上借用的最多的是《離騷》,其中的美人香草實際上完全與男女之情無關,是屈原用於表達政治理想的假託。而且,誄文中還用了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在政治紛爭中遭禍的人物典故。因此,誄文其實意在暗示,晴雯雖然只是「身為下賤」的女僕,但她具有重大政治意涵。

但是,這並不能說明她與黛玉在政治意涵上相連,於是,作者又安排以下情節一一賈寶玉念完誄文後,芙蓉花叢中出現黛玉的影子;寶玉說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讖語,黛玉忡然變色;此前黛玉在席上抽的芙蓉花簽,暗示誄晴雯也是誄黛玉,脂批也指出:「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

因此,第七十四回導致晴雯夭亡的抄檢大觀園事件在風月寶鑑背面,其實也是別具政治意涵。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誄」中,「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就是「諸艷之冠」(第十七回回前總批)賈寶玉對邢夫人和王善保家的憤怒的聲討。

應該說,在釵黛合二為一的第四十二回之後,晴雯扮演黛玉的替身還是相當稱職的,比如第六十回,趙姨娘因為「茉莉粉替去薔薇硝」事件,大鬧怡紅院,與芳官激烈衝突,眾人拉架,晴雯悄拉襲人說:「別管他們,讓他們鬧去,看怎麼開交!如今亂為王了,什麼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後來,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出於情份上義憤,也加入進來,團團圍住趙姨娘,手撕頭撞,晴雯也是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因此,某種意義上說,晴雯就是黛玉的一個白手套,專門干髒活、累活。

晴雯,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丫鬟,卻隱喻了一個「聰明誤」之悲劇時代,其真正原因在於賈家具有皇家之非凡隱喻以及她與黛玉間神奇的聯結。由此,我們也可以明了,紅樓文本誠如脂硯齋所云「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本篇拙文本中所引用的觀點大部分來自於此前的《「行」走紅樓》系列拙文,由於篇幅所限,無法一一詳細展開,也無法一一註明,敬請諒解!各位朋友,如有興趣敬請關注此前系列拙文的相關文章!特此註明!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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