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娜是標準的游泳運動員身材，倒三角的上半身寬闊有力。像平時一樣，她穿著泳衣從泳池直接來到會議室，一身的水淌到椅子上，空調吹冷了就裹上毛巾。第一個是內容會，視頻組的每個點子和腳本都要她通過並配合拍攝，她慢一步所有工作都會卡住。第二個是銷售會，公司有7000多平米的場館和五六十號人要養，淡季就要來了，大家要一起想辦法應對。
她的抖音帳號叫「世界游泳冠軍楊麗娜」，主攻游泳教學。直播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泳池裡，因為沒法掛麥，她練出了一把略顯粗啞的大嗓門。「人家只認你這個IP，有任何的事情你都得要頂上去。」楊麗娜說，「這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拿世界冠軍的精神做直播」
一年多前的楊麗娜，肯定跟不上今天自己的節奏。
回看帳號的第一批視頻，能發現很多青澀之處：用手機豎屏拍攝的視頻幾乎聽不清楊麗娜在說什麼，教學沒什麼節奏感，也不像在給觀眾講解。楊麗娜曾經嘗試模仿同類帳號的節奏和話術，但她很快意識到別人的做法不適合自己。「如果硬套別人的內容，我就發現自己完全不會游泳了。」她說。直播帶貨更是幾次犯規被封，還「傻乎乎」賣過佣金只有一塊錢的產品。
因此，楊麗娜和她的創業夥伴肖玫決定學會有關直播的一切。楊麗娜開始對各類數據變得敏感，學會扔掉腳本自由發揮，也找到了自己的直播風格。肖玫覺得，楊麗娜是那種可遇不可求的夥伴。「一般玻璃心的人真做不來，她就像打不死的小強。」
楊麗娜現在是抖音「退役運動員」領域最有影響力的達人之一。一年多的時間裡，從小白做到頗有名氣，對於兩名闖入直播領域的前運動員來說，除了運氣，還需要別的東西。楊麗娜經常說：「我們是拿世界冠軍的精神在做直播。」
獲得游泳世界冠軍的楊麗娜
人生上半場
巴黎奧運會上，中國游泳隊捷報頻傳，取得12枚獎牌。楊麗娜已經離這樣的賽場很遠了。她第一次獲得世界冠軍是在1995年的馬來西亞國際游泳邀請賽，16歲的她一口氣拿下女子50米自由式、200米自由式和400米自由式項目的三枚金牌。1998年，她在曼谷亞運會獲得女子4x200米自由式接力冠軍，而後是1999年香港世界短池游泳錦標賽女子200米自由式冠軍。4年後，24歲的楊麗娜宣告退役。因為種種原因，她沒有參加過奧運會。
一個致力於競技的運動員，大多在小學時期就會進入專業隊封閉訓練，在高壓環境下度過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期。過程中不斷有人離開，留下的人是隊友，也是競爭對手。這條賽道的第一個終點是全國冠軍，然後，是與一批全國冠軍競爭國家隊名額。
楊麗娜和隊友在曼谷亞運會4x200米自由式接力比賽中獲得冠軍
楊麗娜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她是廣西南寧人，7歲開始在業餘體校練游泳，10歲進入省隊，18歲進入國家隊。這是一種目標明確、完全封閉的環境，即使逢年過節、生病發燒也在訓練。
楊麗娜的職業生涯可以用「三起三落」來形容：第一個高峰是13歲拿下國家級健將稱號。「你從小的時候就有掌聲、大家的讚美聲，然後你就會膨脹，就會驕傲自滿，人在驕傲的時候肯定是退步的，從上往下摔的時候你會發現什麼都沒有了，以前捧你的人甚至會踩你一腳。」
她誓言從頭再來，但這樣的起落在衝進全國前三、成為全國冠軍時再次上演。18歲那年，她明顯感覺自己練不動了，拿下全國冠軍也沒了太多追求，她已經在考慮退役。這次是教練推了她一把，讓她回到游泳池每天逼自己訓練，這次，她拿下了亞運會金牌。
肖玫曾經是楊麗娜當年在省隊的室友。在肖玫的回憶里，楊麗娜是全隊最瘦的小孩，但耐力特別好，「大心臟」，特別扛練。「她訓練起來完全不服輸，教練給她配了幾個男孩子陪練，基本上一撥就被她練垮了。又來一撥，她還是練不垮。」
1997年，18歲的楊麗娜參加東亞運動會
肖玫說，在專業隊的孩子裡，楊麗娜是真的喜歡游泳。初中階段，肖玫離開省隊回學校讀書了，楊麗娜繼續訓練，兩個女生保持著書信聯繫。後來楊麗娜入選國家隊去北京封閉訓練，再後來肖玫出國留學，假期回來時楊麗娜還在堅持。「我們同一批的孩子基本上都退役了，各種各樣的原因都走了，她身邊換了一撥又一撥小孩。」
90年代運動員普遍早退役，除了高強度的訓練讓身體來不及恢復，更難應對的是長期封閉高壓的生活帶來的心理壓力。在這樣的環境里，委屈和苦悶只能自己消化，這讓楊麗娜養成了另一個習慣。「我很喜歡鼓勵自己，別人行我也一定要行，沒有不行，同樣都是兩隻手兩隻腳，有什麼理由你得（獎牌）我不得，我會去證明自己，很犟的。」她說。
楊麗娜在曼谷亞運會場邊
2003年，楊麗娜決定告別這種每天游兩萬米的生活，她在訓練間隙拿下了大學文憑，一下子覺得自己應該出去工作了。「你對外面的世界是不懂的，是一片空白的，害怕又迷茫，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楊麗娜說。
在省隊邀請下，她回到廣西任教，培養新一代運動員。這是一個成人之美的角色，轉型伴隨著落差感，世界冠軍的新身份也只是初級教練員。離開了競技場回歸家庭，生活不可避免地轉向平淡。一段時間的家庭主婦經歷，讓她感覺自己又和社會脫節了。
大洋彼岸，肖玫畢業後留在英國教書，做過一段時間國際領隊，而後也步入婚姻，生了兩個孩子，成為全職媽媽。昔日的一對好友殊途同歸，都對自己的現狀不甚滿意。
直到楊麗娜喊肖玫回國創業。
149萬學員的「楊教練」
收到老友的邀請後，肖玫義無反顧奔回國。她們創辦了自己的游泳俱樂部，目標是讓更多人接觸到專業水準的游泳培訓。
創業初期，她們很難拿到合適的固定場館，業務多少受影響。有人建議，以她們的專業級別，可以在抖音試試知識變現。「線下都要淘汰了，跟不上了。」楊麗娜起初還在猶豫，游泳培訓還可以算作舒適區，抖音則是完全陌生的新領域，她從沒想過還有這條路。在團隊小夥伴的鼓勵下，她邁出了第一步。
2022年7月19日，抖音帳號「世界游泳冠軍楊麗娜」上傳了第一條視頻。楊麗娜泡在水裡，教學意外落水時如何靠「仰漂」自救。她做防溺水教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靈感來自於她曾偶然救下「水性不錯」的孩子。那幾年暑期，野外溺水事件頻發，引起很多關注，防溺水已然成了中小學的固定宣講科目。楊麗娜的視頻被當地媒體轉發後，一時間獲得大量關注。
楊麗娜（右）參與防溺水公益活動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如果說防溺水賦予了這個帳號意義，真正的走紅是從游泳教學開始。
自由式愛好者王秀玲就是跟著直播學好游泳的。2018年退休以後，她泡在游泳館裡，靠毅力和偷師練了一招半式，最大的進步出現在刷到楊麗娜的直播後。「她講得比一般人詳細，我一下水腦海里就有她教的各個動作，比自己琢磨強多了。」
楊麗娜的粉絲里有很多這樣的中老年學員，他們往往需要更接地氣的教學方式。她自創了「抓黃金」或「丟瓶子」這類形象通俗的表述，替代「肩往前伸」「高周抱水」「轉換提前」等專業名詞，避免觀眾聽不懂。「抓黃金」指的是自由式中最基礎的伸臂動作，需要很強的協調能力。一本專業書籍介紹的練習方法是：單臂作自由式劃手，邊劃手邊向另一側轉體、吸氣，當劃臂到大腿外側時（身體已轉成側臥位，劃臂一側的肩、手臂和髖露出水面），以肩關節為軸提肘，並開始沿著身體高肘向前移臂，移臂至頭的位置時，形成「抱頭」姿勢，保持「抱頭」姿勢前伸至肩前，同時轉頭（頭還原），大拇指領先入水……相比之下，普通人只要想像「抓黃金」或「丟瓶子」的姿勢，就會有意識地側身前伸，不會困入技術細節。這也是楊麗娜反覆向觀眾表達的，愛好者不必追求專業運動員的動作，練習簡化版的游泳技巧就能達到很好的效果。有時，楊麗娜摸索出的這些通俗表述就像「梗」一樣，在網上引起一串刷屏。
楊麗娜的教學視頻乾貨滿滿
有了這些積累，帳號開始爆發性增長。肖玫回憶，去年七、八月的游泳旺季，她們連漲了幾十萬粉絲，現在已經有超過149萬粉絲，高峰時每場直播平均上萬人觀看。
愛護世界冠軍的「羽毛」
對於這個剛剛投資數千萬元翻新游泳場館、建恆溫池的創業團隊而言，來自直播的回報愈發重要。專業內容積攢到一定程度，知識帶貨便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圍繞游泳，泳鏡、去氯沐浴露、毛巾都是楊麗娜直播間受歡迎的產品。
楊麗娜帶貨的所有產品都由她和肖玫共同把關。她們為選品定下一系列原則：「認識誰都沒用」，只認品牌、專利，以及能否通過她們自己的試用。直播間最火的商品是幾款百元以上的泳鏡，主要賣點是防霧和舒適，這是二三十元的廉價泳鏡無法比擬的。楊麗娜說，這個價位的泳鏡在所有游泳教練看來都是難賣的，「根本轉不動」。但出於安全性，她寧願放棄易出手的低價款。「（便宜的）下水以後起霧看不到，然後還出事，你說是不是得不償失？」
作為專業游泳運動員，大多數裝備兩人一上手就知道質量如何，但為了把控品質，她們還是安排了嚴格的測試程序。每個來談合作的廠商都要先出示專利，然後把產品拿給游泳教練使用十萬米。「在游的過程中好和不好都知道。」每個產品都要經過兩到三個星期的測試後才會上架。「因為她是世界冠軍，『羽毛』更貴，一個選品錯誤對她可能就是毀滅性的。」肖玫這樣解釋她們的嚴苛。
楊麗娜在測評泳鏡
雖然選中的產品是公認的「難賣」，楊麗娜依然能把銷售額做到排行榜前幾名，這讓她頗為自豪。有時，楊麗娜會夸自己有眼光，但她的「秘訣」遠不止於此。曾經有同行來交流，發現同樣的產品，楊麗娜賣出了1萬多件，自己一箱都沒賣掉。「他當時就崩潰了，他都哭了。」楊麗娜覺得，自己在介紹話術上可能不如職業主播專業，但她對這行有真實的愛和熱情，也樂意在直播中分享自己的親身感受。
「我一定優先保障我粉絲的利益。如果你只看你的利，你是做不遠的，一定會翻車的。」楊麗娜說。肖玫對過高的利潤也很謹慎。「有個泳鏡商直接找到我，說給80%的利潤，我聽到第一反應就是太可怕了，毫無底線。有些高佣金的產品，意味著要麼是『白牌』，要麼質量不一定過關。只要超出市場規律， 我總感覺這個品是不合適的。」她說，「好多人說我們兩個好傻，但我們兩個作為專業運動員，賣的不是商品，賣的是信任。」
楊麗娜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在她看來，這是一個被別人需要的角色。「想到好多粉絲等著你，你要去幫助別人，你就會覺得很快樂。」離開競技場20年後，在抖音走上人生的新賽場，這是她未曾設想的道路，卻是很多退役運動員在冥冥中不約而同的選擇。這也正是抖音電商「尋找同行者」所倡導的。近期數據顯示，過去一年，通過抖音電商獲得收入的退役運動員同比增長54%，退役運動員帶貨訂單量同比增長368%。隨著「網絡主播」成為人社部等三部門認證的新職業，知識帶貨有望成為更多退役運動員的轉型方向。
楊麗娜（右）在直播帶貨
回顧曾經的青春歲月和退役後的經歷，楊麗娜說，她現在對學生沒有那麼「狠」了。在她看來，不管有沒有出成績，成為一個優秀的人，在哪個行業都能走下去。「可能自己經歷過這一切以後，會覺得我們的人生不是只有青春飯的運動員時期，我們還有很長的路。」
帳號衝到一百萬粉絲那天，肖玫特別安排了一場直播，讓團隊小夥伴籌備慶祝儀式，希望給楊麗娜一個驚喜。出差返程的路上，每個人都藏著情緒，這讓楊麗娜一度奇怪：你們都不給我祝福嗎？謎底在晚上十點多揭曉，大家抱著鮮花和背景板沖了過去，還有提前準備好的親友祝福視頻。
在這一刻，肖玫決定向自己的好朋友「表白」：「那麼多年來，大家看到的都是你光鮮亮麗的一面，要不就在電視採訪，要不就是各種各樣的光環，但是沒有人知道背後經歷過的東西。我在你身邊我也蠻幸運的，因為我能見證到這一刻。」
夜晚降臨，一天的直播結束。楊麗娜牽著兩隻金毛在泳池邊散步。這是她一天裡為數不多可以閒下來的時刻，給它們弄點吃的、洗個澡，她盤算著讓兩隻狗一起直播，作為一個新的亮點。有時，肖玫會留下討論一會再回家，但到家時她一定還會收到楊麗娜轉來的復盤文章。楊麗娜還在辦公室學習，金毛犬趴在她身邊，慢慢睡去。
文/阮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