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與君不妨各行其非」 | 蔣寅

2024-10-28     文匯報

吳錫麒晚年鄉居,不與公事,有鹽案欽差臨杭州,當事者求錫麒出「不宜深究」四字,許酬金五萬,錫麒託故他往。見《徐迪惠日記》道光七年十一月初一日。

閱《趙烈文日記》,咸豐四年(1854)三月初五記太平天國事甚趣,如招賢榜云:「江南人才最多,英雄不少,或木匠,或瓦匠,或竹匠,或銅鐵匠,或吹鼓手。你有那長,我便用你那長;你若無長,只可出出力的了。」又出如廁告示,改小便曰潤泉,大便曰潤化,肛門曰化關。曰:「爾等軍民交頭接耳,殊為失體,以後說話只許化關對化關,違者重處。」同治三年六年又記其文書避諱之例,洪秀全父母稱君王父、君王母,歷代帝王皆降以侯稱之,如唐太宗、明太祖曰唐太侯、明太侯,亦曠古所未有。

郭曾炘日記自序云:「無一語自欺吾方寸,無一事不可揭諸人。」予謂日記而至此固不難也,平生做人能臻於此,則世鮮其人矣。

吳趼人與李懷霜為莫逆交,卒後李作《小說家吳趼人傳》,謂吳於庚戌九月十九日,以喘疾卒於上海旅寓,得春四十有四,得秋四十有五。蓋趼人生於清同治五年四月十六日,故李文字搖曳如此。

黃季剛先生平日持論,好抨擊宋儒,更不信宋人河圖洛書之說。在武昌高師日,諸生有以河洛圖書問者,先生曰:「君其問諸水濱。」或問毛奇齡《四書改錯》一書如何,先生曰:「吾之攻擊宋人,與西河異。西河之書,應加一了字,名《四書改錯了》。」皆見段凌辰《纗華雋永錄》。

黃侃書法

季剛先生與胡小石先生同為中央大學教授,初見時談及《說文》及龜甲鐘鼎,各自主張互異,季剛先生曰:「吾與君不妨各行其非。」季剛先生武昌師範時弟子段凌辰在南京謁先生於藍家莊九華村,先生贈以手寫簡牘遺文一紙,曰:「吾之書法,與胡小石先生不同。小石先生所書為書法家之字,吾所書乃讀書人之字也。」觀季剛先生隸書,與小石先生造詣各別而皆有獨至。

胡小石書法

《南宋群賢小集》薛嵎《雲泉詩》趙汝回序云:「近世論詩,有《選》體,有唐體,唐之晚為昆體,本朝有江西體。江西起於變昆,昆不足道也,而江西以力勝,少涵泳之旨。獨《選》體近古,然無律詩,故唐詩最著。」此可見宋人學唐亦非自然而至,實多所權衡而有以取之。至嚴滄浪之獨標盛唐,則尤為宋末遍歷諸唐而宗旨始定者,蓋可知也。

談遷《北游錄》記吳梅村論詩語曰:「詩文舉業,俱不可著一好字胸中。稍著則伎倆見矣。」趙執信《談龍錄》論朱彝尊、王漁洋曰「朱貪多,王愛好」。梅村所謂「好」亦即秋谷謂漁洋愛好之「好」耳,唯美而已。

前人論詩每言生熟,而其實難有恆定標準,惟在彼此閱讀經驗。《瀛奎律髓》卷十一徐致中《夏日湖上訪隱士》:「水鄉菱藕熟,晴野稻苗新。」方回稱上句新,紀曉嵐則謂兩句「差近自然,以為新則不確」。又十三陸遊《冬晴日得閒遊偶作》:「詩思長橋蹇驢上,棋聲流水古松間。」方回許其「天成」,紀曉嵐則謂「此亦太現成,遂開習調」。究之曉嵐眼光終較方回為犀利。予論曉嵐詩學,以為古來評詩巨手,未知學人許否。

誄,悼逝者之文也。潘德輿《金壺浪墨》有《女弟子盥月生誄》《郭芋田生誄》《邱琴沚生誄》《重作邱琴沚生誄》《紀燕亭生誄》,甚奇也。顧其尚有《謝楊香谷作生誄尺牘》,附楊皋蘭所撰《潘四農生誄》,然則此體或為其朋輩中所好也。

黃爵滋《仙屏書屋初集·文錄》自序言:「若夫六經四子而外,其文可得而言。周秦之文變為兩漢,兩漢之文變為魏晉,魏晉之文變為齊梁,齊梁之文變為唐宋八家,八家而外則無文焉。」又曰:「文之為物,在唐宋而變益通,洎元明而變亦窮。」玩是言,則殊未將桐城之文收入眼底。黃交於陳用光,集中《太乙舟主人小像其舊仆皮福乞題》詩稱其「文傳惜抱叟,詩式大興翁」,然以文派言之,桐城於當時聲氣固未宏大耳。

古人論詩之書,不名詩話而實為論詩者固多,題名詩話而實非論詩之書蓋亦有之。清初陳瑚有《頑潭詩話》二卷補遺一卷附錄一卷,乃總集也,而冠以詩話之名。國家圖書館藏豐潤趙光璧《南遊詩話》,光緒十七年大理彌渡分府官署刊本,系趙氏官滇時所作詩,前為即事、題詠之作,後為試帖,固別集也,有詩無話,亦冠以詩話之名,究不如馮一鵬《憶舊遊詩話》、徐祚永《閩游詩話》為得其實。內蒙古自治區圖書館藏清松廬精舍刊本黃光曜《隨心詩話》二卷亦為別集非詩話,是皆非目驗難得其實者。

《小言》前編載紀曉嵐編四庫全書,以同年之誼而載姜炳璋《詩序補義》《讀左補義》。存目又有張鵬翮《忠武志》八卷,提要言:「是編載漢諸葛亮始末,首本傳,次年表,次世系,次心書,次新書,次遺文,次遺制,次遺事,次用人,次勝跡,次為後人詩文。其遺文不收《黃陵廟記》之類,頗有甄別。而《心書》《新書》確為偽托,乃並載之,則仍蕪雜也。既收《心書》《新書》,姑存其舊,而十六策仍不載,則又疏漏也。《梁甫吟》詞意雖淺,然見於歐陽詢《藝文類聚》,其來已久,又增一《白鳩》篇,則不知其何來矣。」然則其書亦甚疏闊也,而仍載之存目。後閱紀曉嵐年譜,內據《咸豐獻縣誌》錄張鵬翮撰《太學生紀公潤生墓志銘》,稱曉嵐父容舒為門下士,則曉嵐於鵬翮誼屬小門生,張書或因此而得存其目未可知也。

烏鎮姑嫂餅,俗傳歷百餘年,見於乾隆間烏鎮督捕董世寧修《烏青鎮志》。予檢董志,卷七土產僅載:「燒香燒餅,一椒鹽,一洗沙,一芝麻,惟燒香時二三四月間盛行,故名。」此本自明志,蓋亦由來甚久。惟姑嫂餅之名,至民國間盧學溥修志卷二十「土產」方見記載,稱「用極細麥粉,和糖及芝麻,印成圓餅,有椒鹽者,有白糖者,味甘而潤,遠近著名」。又傳有民謠:「姑嫂一條心,巧做小酥餅。白糖加椒鹽,又糯又香甜。」亦不知由來。余閱平湖何之鼎《養拙軒詩話》,記:「吾邑曹姓鬻餅為業,相傳姑嫂二人始作此餅,因名之曰姑嫂餅。味極清美,洵佳品也。黃鶴樓明經金台有一絕句,云:『十年不字姑將老,百事多乖嫂又孀。清女素娥俱耐冷,一團明月一團霜。』」黃金台(1789—1861),平湖貢生,生於乾隆末,所言當可信。即以何氏所言,亦遠早於盧志也。何書僅傳民國二十四年陸氏求是齋鈔本,上海圖書館藏,將影印於《清代詩話珍本叢刊》續編。

作者:蔣寅

文:蔣寅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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