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向東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一、
2019年9月8日，在沙灣縣火車站，張秋良帶著家人，手裡拿著「谷克讓的親人 我是張秋良」的牌子目視軌道前方，焦急地等待著千里來祭拜谷克讓烈士的親人們。
十點十分，當列車向沙灣縣車站緩緩駛來時，張秋良透過車窗找尋著遠方的烈士親人。當谷克讓烈士89歲的老母親曹淑珍，在子女的攙扶下走出車門時，張秋良衝上前去拉著她的手說：「老媽媽，我是張秋良，你們終於來了。」
張秋良和老母親寒暄著，將她扶上事先準備好的輪椅，便和谷克讓烈士的親人們一起，坐車前往位於東灣鎮卡子灣村北陽山上谷克讓的墓地。
由於道路崎嶇不平，車輛無法到達墓地，幾位戰士抬著老母親緩緩向墓地走去。當谷克讓的親人遠遠看到北陽山上的墓碑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老母親放聲大哭，撕心裂肺的哭聲讓所有人潸然淚下。頓時，哭聲四起。
「克讓，媽媽來看你了……」
「弟弟，我們來晚了……」
「哥哥，你走了43年了……」
谷克讓的老母親撫摸著兒子的墓碑痛哭流涕。烈士的兄弟姐妹齊腿跪在墓碑前，大聲哭訴著多年的懷念之情。
此時，風聲、哭聲交織在一起，迴蕩在北陽山上。
看著傷心的老母親，駐地部隊的官兵們列隊向她行軍禮致敬。
「國家沒有忘記你，部隊沒有忘記你，你的親人沒有忘記你，他們來看你了，你就安息吧。」張秋良眼含熱淚對著谷克讓烈士的墓碑說。
谷克讓烈士的親人哭著向墓碑敬獻了鮮花、擦拭了墓碑、捧走了墳墓上的土，最後一一對著墓碑鞠躬行禮，抹著淚幾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墓地。
張秋良帶著谷克讓烈士的親人回到家中，早已在家裡幫忙的鄉親們準備好了飯菜。清燉羊肉、大盤雞、紅燒魚等二十幾道新疆特色菜和陝西扶風風味的菜品陸續端上桌，讓谷克讓的親人們感受到了張秋良一家人的真誠和濃濃情意。席間，坐在曹淑珍老人旁邊的張秋良向她噓寒問暖，不停地給她夾菜盛湯，熱情地招呼著谷克讓烈士的親人們。「他人太好了，真是個好人。」曹淑珍老人對家人反覆地說著這句話。谷克讓烈士的親人們紛紛站起來，端著酒杯或是捧著茶碗，動情地對張秋良說著感激的話。在頻頻碰杯中，漸漸融為了一家人，還拍了全家福作為留念。張秋良擔心老母親太累了，飯後，他和妻子何福榮便扶著老人，在準備好的臥室休息。用陝西話和老母親親熱地聊家常，老人家逐漸從悲傷中緩了過來，露出了笑容。谷克讓的親人們一直想看看谷克讓當兵的部隊，下午，在張秋良和「訪惠聚」工作隊、東灣鎮領導、村幹部的陪同下，來到了駐地部隊。在部隊里，他們參觀了營房、訓練場地、部隊史館，觀看了部隊製作的視頻，並參加了「歡迎谷克讓親屬回團看望」座談會。座談會上，谷克讓烈士的親人們一一表達了他們的感激之情。「謝謝張秋良這麼多年給我哥守墓，想方設法找到我、聯繫我，還安排這麼周到，真的太感動了。」谷克讓烈士的弟弟谷成讓說。親人們感謝之情溢於言表，感謝駐地部隊派官兵迎接他們，護送老母親，為谷克讓掃墓；感謝沙灣縣領導和退役軍人事務局精心安排；感謝東灣鎮領導周到的服務；感謝工作隊和村幹部一路陪同；感謝媒體的宣傳報道，實現了他們來沙灣祭拜親人的心愿。從部隊回到張秋良家，兩家人其樂融融地交流著，相約做一輩子的親人。第二天清晨，張秋良帶著親人們到村委會參加了升國旗儀式，讓他們在國歌聲中接受了一次愛國主義教育，感受到了小小村落里的愛國之情。
分別的時刻到了，親人們依依不捨地相擁告別。89歲的老母親拉著張秋良的手，淚流滿面地說不出話來。車子開動了，谷克讓的親人們揮淚告別張秋良和送行的村民。「你們放心地回去吧，我就是你們的親人，我一定會守好烈士的墓地。」張秋良隔著車窗揮手道別。
二、
1978年12月的一天，實彈訓練中，陝西省扶風籍戰士谷克讓為保護戰友壯烈犧牲。谷克讓用他的生命挽救了八名戰友。谷克讓犧牲後，由於當時通往一處六座烈士墓地的路積了一米多深的雪，無法通行，戰友們只好將谷克讓葬在了北陽山一處避風山坡處，成為孤墓。
1979年的清明節，陝西省商洛籍戰士張秋良終生難忘。入伍兩年後，他隨部隊來到新疆沙灣縣駐防。清明節那天，首長帶領他們步行一個多小時，來到北陽山祭拜烈士，並講述了烈士的事跡。「谷克讓捨生忘死救了八名戰友的生命，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年輕的張秋良被從未謀面戰友的舉動深深震撼了。七位烈士分別來自陝西、四川、山東、河南、江蘇，都是在執行任務時犧牲的。最大的27歲，最小的20歲，均未成家。兩公里外獨墓里安葬的是來自陝西寶雞扶風籍的谷克讓，1976年入伍，犧牲時20歲。
1983年，復員退伍的張秋良回到陝西商洛老家，被分配到鎮武裝部，並結婚成家，可謂雙喜臨門的他整天鬱鬱寡歡。荒野上烈士的墳塋、兩位孤寡老人的身影，時常浮現在他心頭，讓他夜不能寐。原來，張秋良在部隊五年間，一直照顧駐軍當地村上的五保戶猶培科和張秀珍夫婦。只要休息或逢年過節，張秋良都會帶上禮物，去老人家掃院落、挑水、收拾蔬菜，老兩口認他做了乾兒子，張秋良承諾為老人養老送終。張秋良向妻子表達了想回新疆的想法。妻子起初堅決反對，聽了丈夫的傾訴，看到丈夫整日愁眉不展，善良的妻子同意了，「既然我跟了他，他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妻子同意了，還得過父母關。張秋良給父母講述七名烈士犧牲經過、與兩位老人的交往情誼，及家裡有姐姐、兩個哥哥、弟弟照顧老人，想回疆的想法。常常是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面。父母聽後沉默不語，幾天後，勉強答應了。就這樣，復員一個月的張秋良，帶著新婚妻子又回到了卡子灣村，落戶到猶培科家，既照顧兩位老人，又為七名烈士守墓。
「當年部隊來新疆，因為保密，半年不能和家裡聯繫，事後得知母親因想念自己，差點哭瞎了眼。如果我犧牲在他鄉，父母該有多傷心啊！那這些烈士的父母心裡又會撕扯成啥樣呢！」張秋良決心為他們找到親人。從1983年開始，張秋良每年清明節和春節都會為七名烈士掃墓。「每次掃墓，我都叫一遍他們的名字，說說他們的事情，可還是沒記住牛書君和阮延福的名字。」張秋良自責地拍打著頭說。1985年裁軍，張秋良服役的部隊撤銷了建制，尋找這兩名烈士的名字更難了，但他從未放棄。1995年，張秋良回老家探親時，通過戰友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胡咸真烈士的家，見到了他的母親。當時，胡咸真的母親已70多歲，因為兒子犧牲哭瞎了雙眼。張秋良說明來意後，老人顫顫巍巍地把張秋良拉進懷裡，摸著他的頭和臉，念叨著：「活著回來就好！活著回來就好！」顆顆淚珠滾落在張秋良的頭上和身上。當老人得知張秋良年年為兒子掃墓時，要跪下給張秋良磕頭，被張秋良一把抱了起來。「大娘，您就把我當兒子吧！您年歲大了，去不了新疆，我就年年替您給咸真上墳了。」張秋良抱著老人淚如雨下。
三、
從胡咸真烈士家回來後，張秋良深深體會到，烈士的母親思念兒子、期盼兒子回家的心情，給烈士立碑、讓烈士回家成了他的一個心愿。
2016年，張秋良認識了當時駐縣某部隊楊團長，向他講述了七名烈士的事跡和自己的想法。楊團長聽了震驚、感動不已，當場決定向上級請示為烈士立碑，並希望張秋良儘快搞清兩名無名烈士的名字。張秋良喜出望外，正好他的老團長鬍建亮回新疆看望戰友，通過打聽聯繫上了他。老團長得知張秋良守護烈士墓地的事跡，很是感動，答應回去後想方設法落實兩名烈士的名字。一年後，兩名烈士的名字終於落實了，他們是牛書君和阮延福。2017年清明節，新任駐縣部隊團長聶望軍帶著官兵，還有縣、鄉、村的領導及戰友一起舉行了立碑儀式。由於無法分清牛書君、阮延福的墓，立碑時只好把六個人的名字刻在一個墓碑上。「部隊沒有忘記你們，戰友沒有忘記你們，為你們找回了屬於你們的榮光！」張秋良了卻了一樁心愿，喜極而泣。為七名烈士立碑後，為烈士找到親人是張秋良最大的心愿。「那幾年，我實在沒條件去為烈士找親人，要侍奉老人，還要拉扯兩個兒子，但我一直把這個事放在心上。」張秋良說。如今，張秋良種了200多畝地，成立了養殖合作社，是村裡的致富能手。條件好了，經濟寬裕了，為烈士找親人的心情更迫切了。「秋收完就回老家，發動戰友一起找，能找到一個是一個。」張秋良決心已定。如果還是找不到，就通過中央電視台《等著我》欄目去找。怕有生之年完成不了心愿，這幾年，張秋良都是帶著大兒子去掃墓，交代兒子如果自己走不動了或是不在了，讓兒子繼續替他守護好烈士墓地。很多人不理解張秋良，有人認為他為不認識的人守墓不值得。還有人嘲笑他想出名，但更多的人理解他的做法。在村裡開店的退役士兵向挺說：「張秋良守護烈士的事感動了一批又一批官兵，有的戰友專程來看望張秋良，並和他一起去掃墓。」駐縣部隊李政委說：「一名普通的退伍軍人，退伍不褪色。張秋良把忠獻給了素不相識的烈士，把孝送給了沒有血緣的『父母』，默默守護著心中的英雄。守護烈士就是守護軍魂，他也是我們心中的英雄。」
36年，年年如此，地處天山腳下的沙灣縣東灣鎮卡子灣村，張秋良早早買好了祭品，頂著烈日向谷克讓烈士墓地走去。穿過村莊一路向東，蹚過冰涼的清水河，翻過兩道山溝，乾枯的野草不時扎進褲角。張秋良要走了近一小時，爬上北陽山山坡，他聲音低沉地望著前方說：「戰友們，我來看望你們來了！」放眼望去，對面山腳下整齊地排列著六座烈士墳墓，墓碑上紅色的五角星格外耀眼。張秋良指著北面的山坡說，那裡還有一座，那是谷克讓烈士的墓。張秋良走到墓碑前敬了個軍禮，顫抖地撫摸著碑上的名字，哽咽地念叨著：「谷克讓、胡咸真、阮延福、秦大瑞、栗新喜、陸金燦、牛書君，明天『八一』了，來看看你們！」淚水順著張秋良黝黑的臉龐，滴落在墓碑前。六七米外的羊群仿佛聽到了他的哭泣聲，停下了吃草，豎著耳朵向墓地方向張望……
2019年9月11日寫於扶風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