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海子的生日,後天是他的忌日。
每年三月,海子常新。但沒有哪一年像今年這樣,讓人對「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有如此強烈的渴望。
1988年3月的一天,一位穿著牛仔服、背著雙肩包的長髮青年,登門拜訪成都一所電力學校的教師尚仲敏。那是個詩歌的年代,專業是電機系高壓電的尚仲敏,業餘時間也寫詩。
多年後尚仲敏回憶對來訪者的第一印象:「仿佛凱魯亞克筆下的達摩流浪者,時尚又叛逆。」
這位長發青年叫海子,從北京來。當時他在北京詩歌圈鬱郁不得志,於是踏上了詩歌的另一熱土四川。
快一周的時間裡,海子都借住在尚仲敏的單人宿舍。白天,兩人一起探訪其他成都詩人,晚上,他們會買些花生米,就著1.1元一瓶的沱牌曲酒徹夜談詩。
幾夜長談,海子將尚仲敏視為朋友,他告訴對方:想要成為一代大師,往往要以生命為代價。躊躇再三,他終於從書包中掏出了自己的新作。
新作是一首長詩,一萬多行的長度堪比但丁的《神曲》,在當時短詩盛行的詩壇,絕對是個異類。
詩里「做人類拯救者的英雄主義情懷」,讓尚仲敏有些不安。他忍不住勸海子:有一個但丁就足夠了!那幾天,他還給海子回了一首詩:生命瑣碎,詩歌虛假無力/我們痛悔的事物日新月異。
臨走前,海子和四川的朋友們吃飯。席間大家比賽想像力:天堂是什麼樣?天堂里有什麼?
回到北京後,海子不無得意地對死黨駱一禾說:「我的想像力最棒 ,把別人全滅了。」末了他還提到:尚仲敏為人不錯,我們在北京應該幫幫他。
但沒多久,海子就看到尚仲敏在《非非》雜誌上發表了文章:「有一位尋根的詩友從外省來,帶來了很多這方面(宏大史詩寫作)的消息……我們現在還能夠默默相對、各懷心思,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我的敵人。」
當時詩壇就是一個江湖,流行「就詩論詩」的風氣,許多江湖氣重的詩人甚至不惜當面來回對罵。但海子受不了,看到新朋友這樣公開說自己,他只能找到駱一禾,大哭一場。他進門就問:人怎麼是這樣的呢?
駱一禾那時是著名雜誌《十月》的編輯,業內名聲遠在海子之上,一直十分疼惜這位天真敏感的「弟弟」。對於這次四川詩人的「中傷」,他比海子本人還在意。
不久,他打算拉著海子與四川詩人們成立一個詩歌同仁組織以消誤解。他還特地去信,提醒操辦的朋友物色人選時「一定要注意這種『人和』上的暗傷」。
但駱一禾也深知,游離於主流之外,以及不被理解,仿佛一直就是這位弟弟的宿命。
此時距離1989年春天,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
那一年,海子留下的詩作中有一首《夜色》——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難:流浪 愛情 生存
我有三種幸福:詩歌 王位 太陽
他在現實中流浪,在想像中稱王。
最終,即使駱一禾這樣的朋友,也沒能攔住海子在1989年,把25歲的自己永遠埋葬在春天裡。
如果不是有意無意追隨世上其他早逝天才的步伐,1964年出生的海子,今天就56歲了。
海子原名查海生,出生在安徽省懷寧縣高河鎮查灣村。在他後來的詩歌中,那是一個「貧窮而荒涼」的地方。
他天賦極高,在那個人們需要背誦毛主席語錄的年代,他耳濡目染,四歲時就能背誦50多條語錄,常常被大人們要求當眾表演。
他自小就表現出比女孩子還強烈的愛美之心,甚至會要求大人們采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插入瓶中,放在自己床頭。這樣他就能夠「聽著花開的聲音入夢」了。
海子的父親查振全是位不太識字的鄉村裁縫,發現大兒子的資質後,特意托朋友讓孩子提前入小學,中間還跳了一級。
恢復高考後,1979年,15歲的海子以370分考上北大(1979年北京高考文科錄取線為310分)。他一開始報考的是中文系,沒有被錄取,最後輾轉被招進法律系。
接到通知書時,海子在家裡興奮地大喊大叫,因為「自己將要看到真實的火車」了。
當火車載著他呼嘯著駛入北京的那一刻,他覺得宛若夢中:「那時的夜晚,幾乎像白天。」
< 大學時期海子的證件照 >
80年代初,「朦朧派」詩歌風靡全國,全民掀起寫詩風潮,校園裡更是遍地詩人。
那時同在北大念書的一位英文系學生劉軍,第一次參加同學家里的詩歌朗誦會時,發現大白天全屋都拉上了窗簾,屋裡一片漆黑。屋內每人手中都拿著蠟燭,席地而坐,輪流讀詩,有的人一高興還舉著酒瓶助興。
劉軍開始寫詩並小有名氣後,一位哨兵找到了他,說自己寫了一些詩歌想給他看看。劉軍一看,發現他寫的「比金斯堡還金斯堡」,大吃一驚,問對方:你寫得這麼瘋狂野蠻,你們領導也不管你?哨兵嘿嘿一笑:我們領導也寫。
這位劉軍筆名「西川」。
< 西川 >
在海子進入北大的同一年,他後來的好友駱一禾也考入了北大,念的是中文系。
駱一禾比海子大3歲,出身高幹家庭,但對此非常低調。他最愛的是文學,總喜歡用手勢強化自己的思想,常言要「居天下之正」。
那一屆北大中文系在當時有三位風雲人物,其中很有政治前途的趙世仁被稱為「大腦」,對吃喝玩樂頗有講究的何拓宇自嘲為「胃」,而提到駱一禾,大家都愛稱他為「良心」。
駱一禾在校時是五四文學社理論組組長,常年穿著一件藍色卡其布的褂子,每天在學校里行色匆匆,「從一個文學青年那兒去往另外一個文學青年那兒」。
< 駱一禾 >
1983年,海子把自己寫的18首詩歌,油印成了60多頁的小冊子,取名《小站》。詩集的「後記」里,他引用惠特曼的句子:陌生人,假使你偶然走過我身邊並願意和我說話,你為什麼不和我說話呢?我又為什麼不和你說話呢?
他在法律系是年紀最小的學生,大家總愛和他開玩笑,外出拍照時還會有同學逗他:來,咱爺倆拍一個照!這讓本來就內向的他更加害羞落寞。
幸好,他等來了駱一禾。
和他們走得比較近的,還有西川。海子第一次見到西川時,提到了黑格爾,這讓西川立刻對他刮目相看。
他們三人一度被稱為「北大三劍客」。
1983年夏天,海子畢業後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校刊。
剛工作的海子組織同事和學生成立了」星塵」詩社。他當時一個月工資90元,第一個月領到工資時,馬上給父母匯去了60元。
雖然工資不高,但他有時還會自費帶著詩社到戶外「採風」。一次詩社去潭柘寺遊玩,因為校園詩人的身份,許多女學生都成了他的崇拜者,當天至少有四位女孩爭著要和他單獨合影。
還有個女孩一開始不好意思說,照相途中卻偷偷入鏡,結果雙人照變成了三人照。
但比那個女孩還要不好意思的是海子。他推脫不了,照一次,臉紅一次。
政法大學提供的宿舍在昌平,緊靠軍都山。海子在那兒有一幫喜歡讀書的朋友,晚上經常聊到兩三點。
聊完天,他再回家寫作,直到三四點。沒課時,他一般中午才起,然後出門買菜。平日裡同事找他,他常會突然說:來詩了!然後飛奔著找筆記錄下來。
西川畢業後在新華社《環球》雜誌工作,交際比海子要廣,似乎全國都有他的朋友。每天不是上海的雜誌來信讓他郵寄詩歌,就是四川詩人希望到家裡拜訪他。
西川稱這樣的生活乃「雞飛狗跳」,但也非常享受:那個時候在北京,你會出現一種幻覺,覺得自己正在和別人一起創造歷史。
雖然同在北京,但海子顯然和他對生活有著不同的看法,揮筆寫出了一篇《在昌平的孤獨》。
海子不會跳舞、游泳,也不會騎自行車。他說:精神孤獨大多靠酒才能稀釋,孤獨不可言語。一次,一位貴州的朋友遠道而來看他,他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找來一瓶50度的白酒,喝完後直接躺在地上睡了一夜。
當海子在昌平醉生夢死時,駱一禾在《十月》雜誌初露鋒芒。
那時詩歌編輯圈盛行「互換稿件」來爭取發表自己作品的機會,但駱一禾拒絕,他嚴格按照標準篩選作品。有混圈子的人請他參加評詩會,他基本推卻:我更喜歡在個人的小環境里進行較為獨立的閱讀、寫作和思考。
為此,他得罪了一些同行。但他不在乎。
< 駱一禾給廣西一位青年詩人的回信 >
1984年底,海子寫出了短詩《亞洲銅》。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裡,父親死在這裡,我也將死在這裡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
亞洲銅 亞洲銅擊鼓之後 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一向苛刻的駱一禾看了後,當即盛讚:這簡直就是不朽之作!
當時駱一禾在《十月》挖掘了一批年輕詩人,那段時間全國能與《十月》相提並論的,只有廣州的《花城》。
在後來《十月的詩》欄目里,因為駱一禾的力薦和偏愛,17期裏海子的詩歌就入選了3期。這是個好的開始,深陷寂寞里的海子倍受鼓舞。
不止挖掘人才,駱一禾自己的詩歌當時也廣為流傳。一次他去廣東玩,不太好買車票,同行的人提議,負責車票的單位里有個寫詩的朋友,也許能通融一下。一行人去找這位朋友,剛介紹這是大名鼎鼎的駱一禾,對方就高興地背出了駱一禾的詩。車票的事也自然解決了。
有駱一禾這樣一位兄長,海子不只一次說:一禾在前面走,我走在他的後面。
但海子沒想到的是,這也是他生前距離主流詩歌圈最近的距離。
1985年,海子遇到初戀,一個內蒙古女孩。此後他寫的許多詩里,都有這個女孩的影子。
第二年春節,海子回老家過年,弟弟查曙明看到了哥哥女友的照片。他還無意中發現,在給這個內蒙古女孩的情書里,「哥哥像任何一個陷入初戀的年輕人一樣,與女友約定時間,一起為他們的愛情祈禱」。
但沒過多久,這段戀情就因為女孩父母反對,陷入僵局。反對的理由是:海子是一位一窮二白的詩人。
那一刻,國王從王座上跌落。
海子在日記里寫道:這是我生命中水火烈撞的一年……我想自殺。
隨後他真的自殺,但被救回。
那個暑假,海子掙扎著第一次前往藏區。路過青海湖的時候,他寫下了《七月不遠》,副標題是「給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
在高原上的一座寺廟裡,海子看到一個喇嘛當眾用刀劃開自己的腹部,然後又把切開的部分縫上,整個過程居然一滴血都沒有流。
這奇異又殘忍的現象讓他好受了一些。
離開西藏時,他身上已沒有多少錢,近4000公里的路程,他只能一路輾轉偷偷蹭火車回來。即使如此折騰,回到北京,他的雙眼仍是亮的,見到同事就說起西藏。
不久,他突然被通知不再教授美學,改教馬克思主義哲學。他對新課完全不感興趣,但也沒有抗議,只是在第一節課上,跟學生們講了許多佛教的內容,還有此番在西藏的見聞,特別是那名沒有流血的西藏高僧的故事。他相信生命輪迴,底下的年輕人聽得入神。
西藏的故事講完後,海子常常是拿著教材念一段,然後讓大家記筆記,隨後自己再複述一遍。不少學生抱怨:查老師講得不那麼有趣了。
海子的心思已經不在教課上。
同年5月,臧棣在《未名湖詩歌面面觀》一文的序言中說:海子最感人的地方,是他對詩歌語言的雕琢既謙遜,又誠實……既然他能夠寫出這麼多好詩,也許會有那麼一天,他也能夠寫出偉大的詩篇……
這是海子的詩作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被評價。
感情和主業遇挫,海子急於在詩歌上突破自己。他開始在長詩上發力。
一貫游離於詩歌圈主流的他拿著新創作的長詩《太陽·斷頭篇》,參加了許多北京詩歌聚會。但是每每朗誦後,現場幾十人,除了好友駱一禾,幾乎沒有別人買他的帳。這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恥辱」。
他跟朋友抱怨:北京的圈子很嚴,簡直進不去!
只有駱一禾鼓勵他。當海子在床頭生悶氣時,駱一禾常常在一邊把海子的詩朗誦一遍,然後說:你的詩,多好!
當年11月,《星星》詩刊為慶祝創刊30周年,在成都舉辦了詩歌節。那是1986年,中國幾乎所有當紅詩人全部出席,「星星詩歌節」成為全國盛事。
< 星星詩歌節上舒婷、北島、顧城等眾詩人 >
但成都的熱鬧是別人的,與邊緣詩人海子並沒有什麼關係。
那個初冬,海子留守在北京,百無聊賴。所幸駱一禾引薦了《青年文學》內蒙古籍編輯特尼貢給他。特尼貢比駱一禾還要年長3歲。三人在南小街一家小餐館見面。特尼貢請大家喝啤酒,吃炒餅。
吃飯間,一直沉默的海子突然問這位來自前女友故鄉的新朋友:蒙古草原上的冬天,是不是更冷呢?
相熟後,海子不止一次對特尼貢傾訴:對於婚姻生活,我渴望,也很恐懼……不知我未來的妻子,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
特尼貢看著22歲海子緊繃的臉,無數次也想發問,這個年輕人因何懷有那麼重的心緒?22歲,不應該還是一個孩子嗎?
1988年夏天,對很多問題找不到答案的海子,再次前往西藏。
這次遠行,他做了精心準備。他存了一些錢,特地裝上了幾件厚一點的衣服,還帶上了一個記著電話號碼的本子。
火車經過青海省德令哈市時,他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很快,他寫出了那首著名的《日記》——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至今許多人仍在猜測,詩中的姐姐指的是誰。
<《日記》節選 >
那趟西藏之旅,海子一路寫詩,還參加了當地一個詩歌節。
有天深夜,他在小旅店抽煙,恍神中竟把被子點著了,差點被人趕出去。
白天路過瑪尼堆時,同行的人都撿了些碎石頭塞到包里,只有海子不顧勸說,把瑪尼堆邊的兩尊石頭佛像憑一己之力搬回了北京。
兩尊石像,一個是釋迦牟尼,一個是綠度母,被他放在書桌前。
和海子一起回到北京的,還有他和一位西藏女詩人的傳聞。這位女詩人當時已成家,比海子年長近10歲,只當海子是小孩。盛傳的版本是海子喝醉後大敲女詩人家門,被女詩人趕了出來。
駱一禾和特尼貢聽到了,跑去問海子:你愛那個女詩人嗎?
海子告訴他們,自己離開女詩人的家後,在拉薩的雨中獨自哭了很久。「我是擁抱她了,可我怎麼會愛她呢?」
這麼說時,海子真的委屈得像個小孩。
同一個夏天,海子還加入了芒克、多多等詩人和詩歌批評家組成的「倖存者俱樂部」。做為一個害羞的人,海子之前很少參加這樣的聚會。
那天聚會,現場有二三十人,有人問誰有什麼新詩,大家沉默了兩三分鐘後,海子站起來,自告奮勇地念了一首,念完後現場沒什麼反應。
「我再念一首吧!」他掩飾住尷尬,又接著念了一首長詩,現場氣氛驟冷。全場安靜多時,最後詩人多多打破僵局: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們打瞌睡呢?!海子聽後,想說什麼,但最後一句也沒說。
多多沒想到幾個月後,他將為這句話深感內疚。
不久,北京作協在北京西山召開詩歌創作會,會上有人專門抨擊海子,其中一條就是「寫長詩」。當時甚至有一種聲音說,海子寫長詩是一個「時代性錯誤」。海子不是作協會員,沒有資格到場,只能在家生悶氣。
那之後,海子對自己要求幾近苛刻。寫作常常伴隨著喝酒、哭泣,然後撕毀詩稿。每次駱一禾和特尼貢去昌平看他,他都會哭,或者喝得大醉一場。
有一次,海子無意中和青年散文家葦岸討論「怎樣死去才有尊嚴」。葦岸說上吊太難看,海子說,我認為,最體面的死法是從飛機上往下跳。
特尼貢開始擔心海子,問駱一禾:他這麼年輕,又這麼敏感,能夠承載所面對的重負嗎?駱一禾回答:那怎麼辦?難道我們能阻止他思想嗎?
海子對外人不發火,只在撕毀自己詩作時暴跳如雷。他對駱一禾他們說:「我在這個世界沒有敵人,我是在與自己戰鬥!」 而對於自己即將創作的新長詩,他形容:比鷹飛翔的距離還遠。
< 海子詩歌《麥地》手稿 >
他很信任駱一禾。寫完《詩學提綱》時,拿去給駱一禾看。《詩學提綱》是海子對自己詩歌理論的總結,開頭就說:我寫長詩總是迫不得已,出於某種巨大的元素對我的召喚。
在駱一禾的臥室兼寫作間裡,駱一禾和特尼貢看完後,都震住了,竟一時相對無言。只有海子焦急地在窗邊等待著評價。
當聽到一禾肯定地對他說「小查,真的很棒!」後,他才放鬆下來。有時候,特尼貢看著海子會想:他是這個時代的詩歌奇蹟的一部分啊,但是他自己從來不知道。
1989年農曆新年,海子回了趟懷寧老家。路上他順便去拜訪了同是安徽籍的詩人朋友沈天鴻,向他抱怨詩壇的不公。沈天鴻聽得有些煩,對他吼:你還是不是個男子漢?!
海子聽了微微一愣,趕緊換了一個話題。
就在新年前一個月,海子剛剛完成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在詩里他充滿溫情地說: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那年海子回家,他父母剛盤下一個豆腐店,一個晚上賣豆腐賺的錢抵得上海子一個月的工資,三個弟弟都起早貪黑一起幫忙。因為海子是大學老師,父母給了他不用幹活的特權。
他帶著一部傻瓜相機,有時會給家人拍照,一邊拍一邊逗三個弟弟:「可惜你們是男的,不然這個店就可以叫豆腐西施了,要不就等店做大以後,叫環球豆腐店。」
剩餘時間,他都對著書桌冥思苦想,腳下是揉成團的稿紙。母親看著心疼:「你都是大學老師了,不用這麼用功。」
弟弟查曙明曾看過他的長詩《但是水、水》。看完後他勸哥哥:你還是寫點武俠小說吧,好賣。海子想了想說:「寫武俠很簡單,只要懂歷史,有點文采,任何人都能寫。」
這次返鄉,海子感受很複雜。
回到昌平後,他又坐汽車找到市內的西川,感嘆: 「你在家鄉完全變成了個陌生人!……要真正感受農村,必須在麥子割了以後,滿地的麥茬,那個時候你站在地上,天快黑的時候,你會覺得大地是一片荒涼。」
覺得大地一片荒涼的海子,渴望與人溝通。有一天他走進昌平的一家飯館,對老闆說:「我給大家朗誦一首詩,你能不能給我一杯酒?」老闆完全不吃詩人這一套,不耐煩地回他:「我求你了,你只要別讀詩,我請你喝酒。」
不久,海子又給春節期間拜訪過的同鄉詩人沈天鴻寄了一封信,全文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正文只有6個字:「我還活著你呢」。
1989年3月14日凌晨三點多鐘,海子寫下了短詩《春天,十個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描寫「復活」,但很快,他選擇了去死。
3月中旬,海子少有地主動向駱一禾提議,幾位比較親近的朋友一起去西川家小聚。
當時只有海子知道,那是他和朋友們的最後一次聚會了。大家高興地聊到亞歷山大英雄雙行體,還聊了歌德與浮士德。
半個月後,駱一禾就接到了海子的親筆遺書:「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以前的遺書全部作廢,我的遺稿全部交《十月》編輯部路一禾處理。」
當時海子已在3月26日下午5點半,鑽進山海關附近一列慢行列車下自殺身亡。自殺時他的包里放著四本書:《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
消息傳到四川時,在《非非》上批評過海子的尚仲敏正在上課。他幾乎不敢相信,回過神後,他讓同學們全體起立,向北默哀,前排開始有女生痛哭。
海子死後,駱一禾悲傷地對西川說:我從此只剩下十個朋友了,你是其中一個。沒多久,他又寫道:海子的死使我失去了一個弟弟。
從知道海子死訊的那一刻起,駱一禾就沒有停下來過。
他陪海子家人趕到山海關,親自看了海子被攔腰截成兩半的屍體。他看到海子的頭和心完整,胃裡很乾凈,只有幾片橘子。海子當時戴著的眼鏡也完好無損。
回京後,他向所有人說:海子死得很有尊嚴。
隨後,他找來西川,兩人開始熬夜整理海子的詩歌。為了實現海子遺願,他又把自己的書號讓出來,先發表海子的遺作。
80年代末,擁有書號出版詩集已非易事,駱一禾的太太聽了這個決定,當場氣得哭了出來。
接著駱一禾到各大高校巡講,募捐的2000多元全部交給海子父母。4月7日,他又在北大和西川一起組織了「海子詩歌朗誦紀念會」。看到現場有一千多人,這些人都記得海子,他覺得對故友多少有了點交待。
工作之餘,不常喝酒的駱一禾開始喝得爛醉,也不肯吃飯,只是喝了吐,吐了再喝。大家勸他,他說:我要這樣,海子死後我太沉重了,我要把這些吐出去!
海子死後一個多月,5月13日,駱一禾終於稍微平靜下來完成了那篇著名的《海子生涯》,做為海子遺作的長序。
當天晚上,由於多日來操勞過度,他突然顱內大面積出血,被送去醫院做開顱手術。
做完手術,他一直昏迷,直到5月31日中午在天壇醫院去世,距離海子離世,一共65天。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海子生涯》是他的訣筆。
駱一禾生前曾經有過一個宏大構想,就是邀請海子、西川一起,寫一部包括天堂、煉獄和地獄三部曲的史詩。
但這部作品永遠無法完成了。
駱一禾去世後,是西川拉著駱一禾的靈床來到北京八寶山火化室門口。事後回憶那一天,他寫道:事實總是這麼殘酷。
之後,西川繼續整理海子的作品。在駱一禾和西川的接力下,海子成為了80年代中死後哀榮遠遠大於生前名聲的詩人。
1985年,當查海生剛剛使用「海子」做為筆名時,他寫下了一首《早禱與梟》——
呀,誰願意與我
一前一後走過沼澤
派一個人先死
另一位完成埋葬的任務
四年後,他和駱一禾都死在了1989年。
在經歷了兩位摯友的死亡後,西川說:我要學會活下去。
活著的人紛紛老去。但海子和駱一禾,一個永遠停在了25歲,一個永遠停在了28歲,永遠年輕。
部分參考資料:
[1] 駱一禾,《駱一禾給萬夏的信》,1989.4.15
[2] 西川,《西川回憶海子:幻覺在創造歷史》
[3] 西川,《懷念》
[4] 西川,《死亡後記》
[5] 劉春,《一個人的詩歌史》之《海子篇》,人民文學出版社
[6] 張鷺,《海子20年祭:十餘親朋回憶最真實的海子形象》,《中國新聞周刊》2009年3月26日
[7]《十三邀:許知遠對話西川》 ,2017.11
[8] 舒潔(特尼貢),《夏天的追記——我所認識的海子、駱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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