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畫院美術館為何鏡涵先生辦了題為「步履尋幽」的個人畫展,展出何先生大量山水畫及部分人物、花鳥畫作品。何先生是北京畫院的老畫師,雖然沒有老同事齊白石、于非闇、王雪濤和畫院後輩王明明、李小可、艾軒等廣為人知,但他獨創的「寫意樓閣山水」,為國畫表現古建築提供了另一種可能,由此也使他在現代中國畫發展中有了特殊意義。
碧霞祠外有洞天 67×136cm 紙本設色 1988
何鏡涵,號君望,堂號冷雨書屋,1923年生於北京一個滿族知識分子家庭。其父是早期新聞記者,由於敢言一度失業,造成家庭生活困頓。何鏡涵早年有一張素描作品,寫一家人敝衣枯坐,房舍破敗,可知當年生活之艱難。何先生從小隨父習畫,15歲時即與王雪濤、徐燕孫、黃均等畫家交流畫藝,並賣畫補貼家用。後在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中國建築工程出版社從事美術工作。1958年進入北京畫院工作,2008年去世。
壹
進入展廳,首先看到的並不是何鏡涵最為人稱道的樓閣山水,而是他在上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中期用傳統人物畫技法表現新生活的探索。新中國成立初期,美術觀念和需求發生變化,使得傳統山水、花鳥畫失去市場,許多國畫家生活困難。能夠從事人物畫創作的畫家,大多進入連環畫領域,還有很多畫家以畫出口貿易書籤為生。後來北京等大城市建立畫院機構,一定意義上是為解決老畫家的生計問題。何鏡涵這時期的藝術創作也以連環畫為主。他與王雪濤、徐燕孫等創作多部連環畫作品,題材涉及《三國演義》《水滸》《大禹治水》等。
春天 50×77cm 紙本設色 1958
1953年,何鏡涵開始向蔣兆和學習現代人物畫技法,並接觸西方繪畫。在展覽中我們可以看到兩幅白描人物頭像,《溥雪齋先生像》《仲翁遺像》,兩作技法嫻熟,人物造型準確,既不同於明末清初曾鯨、禹之鼎以色渲染出立體感的畫法,更區別於改琦、費丹旭的病弱與千人一面,既有蔣兆和畫法的影響,又有傳統線描的基礎。展現何鏡涵在技法上的探索。
幼兒園 67×132cm 紙本設色 1962
到1962年繪製《幼兒園》時,何的人物畫創作已經成熟。畫作寫幼兒園阿姨領著一隊小朋友前行的場景。畫面有20個小朋友、兩個幼兒園阿姨,22個人物神情互相呼應關照,沒有任何一個人物與其他人物無關。孩子們的神態,阿姨瞻前顧後的本領,無不惟妙惟肖。這樣的作品顯然不是率意而為,作者一定有豐富的觀察,也一定有大量的寫生和創作實踐來支持作品的完成。在感嘆作者巧思和作品帶給觀者由衷的愉悅之外,更看到何鏡涵在技法上的變化。
這幅作品不同於上面兩幅小品,更向徐燕孫、吳光宇為代表的京津畫派人物畫傳統回歸。小朋友的形象和作品構思都借鑑傳統「嬰戲圖」形式,而與何同在畫院工作的吳光宇是「嬰戲圖」題材專家。可知何在學習現代人物技法之外,也非常注重向傳統學習,這幅作品可以算作其「古為今用」理念的集中體現。這一階段何鏡涵人物畫創作成果豐碩,除獨立完成許多優秀人物畫作品外,還參與《民族團結山高水長》《祖國繁榮同心躍進》等主題創作。
人物畫(部分)
展覽中另一幅有趣的人物畫作品,創作於1986年。畫面上既有古裝仕女持扇、理容、舞蹈,又有兒童嬉戲、觀魚、戴上大頭娃娃面具、扮成戲曲丑角。在畫面左中部,造型高古的椅子上,還坐著一名白凈的僧人。作品純用水墨畫成,圖中人物從邏輯上各不相關,又和諧共處。
題款中何鏡涵寫道,25年不畫古裝人物畫,「手生澀遲鈍不如往昔」,如果恢復恢復,「當復舊觀,有所前進,屆時必可喜也」。又說到這張作品上人物都是信筆塗鴉。這也就明白為什麼畫上的人物沒有太多關聯性。看何先生各時期人物畫,可以想像,如果他藝術盛期沒有把精力放在山水樓閣研究上,而以人物畫為主,也一定卓有成績。當然事實是他選擇了更有開創性的藝術道路。
貳
何鏡涵最拿手的是寫意樓閣山水。傳統中國畫以界尺為工具,繪製寫實性很強的樓台殿閣,又稱之為界畫。唐宋之際產生了許多善畫樓閣的山水畫大家,留下許多重要作品,到清代還有袁江、袁耀以此技法聞名。古建研究出身的著名書畫鑑定家傅熹年曾說,繪畫中樓閣建築是斷定畫作年代的重要依據,唐人畫的是唐代建築,宋人畫中是宋代建築的樣式,即使後代畫家模仿前朝畫作,建築也往往不能準確。從傅熹年的看法中,能想見傳統中國畫中樓閣建築的嚴謹與寫實。雖然精緻入微,看久了也難免呆板。傳統山水畫寫意一路,還有點景建築,或是山間茅屋,或是草亭一座,雖然別具意態,又失之於草率。可不可以用寫意的技法,表現結構準確的樓閣呢?這就是何鏡涵的探索。
頤和園 紙本設色 1984年
何鏡涵的探索,並不是傳統之外的創造。作於1961年的大畫《頤和園》中眾多水榭亭台、樓閣殿宇,用傳統界畫技法寫來,結構比例準確,不讓古人名作。上世紀70年代以遵義會議舊址為題材的《毛澤東思想代代傳》中,遵義會議舊址雖是西式建築,何鏡涵畫來,仍然吸收傳統樓閣山水技法,準確描摹建築形態。上世紀80年代,何鏡涵又以頤和園為題材創作許多作品。這些作品與60年代所繪頤和園有很大差別。樓台殿閣不追求每一筆筆直精細,看似隨手畫來又結構準確,採用國畫散點透視,又能看到西畫的透視方法。這時何鏡涵迎來藝術全盛期,《寒山寺》《金頂碧霞宮》等山水建築輝映的佳作誕生。
寒山寺 96×198cm 紙本設色 1987
何鏡涵的創新,也不以寫意樓閣山水出現而停止,他還嘗試用潑彩技法,呈現更現代的感覺,這在展覽中也有一些體現。特別是1988年作的《酬風》,從畫面、色彩運用到題款都不同於以往作品。
酬風 70×140cm 紙本設色 1988
叄
樓閣山水這個門類比較窄,可發揮的餘地有限。而以我的淺見,何先生大畫優於小品,有實景依據強於自造情景,設色好於水墨,而且晚年在一些大印章使用上不夠講究,一定程度上影響畫面美感。跳出作品本身,關注何鏡涵更應當注意的是,為什麼他能夠在延續千年的藝術形式上創新而又源流有自。
一般認為何鏡涵能夠在建築題材上有所突破,與他在建築工業出版社的工作經歷相關,這段經歷使他對建築的理解掌握比一般畫家更為深入。而我覺得,他的突破更深層地與他的藝術修養和人生經歷相關。何鏡涵的年齡使他不同於北京畫院建院之初的老先生,而他的學藝過程又不同於新中國成立後成長起來的後輩。他既有傳統上的優勢,又有創新的熱情和動力。何鏡涵沒有正規藝術院校學習履歷,畫藝的習得,仍舊是按照傳統通過長輩、朋友間提點、切磋。這種非學院的學習方式,除繪畫技能外,還強調綜合文化藝術修養的錘鍊。
孤柳濃加綠 60×95cm 紙本設色 1987
展覽中何鏡涵作品題詩,大多屬於自作,其他題跋文字也雋永耐讀。這在老先生們是應有之義,而被當做繪畫人才「培養」的後輩畫家,這往往是短板。
荒唐墨 50×75 紙本設色 1989
傳統藝術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何鏡涵,在新中國成立時還不到三十歲。而從他1950年即擔任人大代表、治安委員的經歷,又能看到他作為新青年的一面。彼時,畫家都在努力擁抱新時代,北京畫院的老先生也畫了許多工廠高爐、水庫鐵路及豐收的南瓜白菜。緊跟時代的老先生們是真誠的,但多半生醉心傳統的實踐,為他們打下太深的烙印,並不能讓自己新得毫無違和感。但何鏡涵正在藝術的上升期,他不必為傳統技法所束縛,又不像學院走出的學生被西畫的透視、明暗所牽絆。誠如王明明先生在此次展覽前言所說:「縱觀何鏡涵先生的藝術道路,他是沿著傳統的方法,廣泛繼承傳統中最優秀的技法之後再自我創新。」套用李可染先生的話,「用最大的功力打進去,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懂得真傳統,勇於真創新,成就了何鏡涵。
文|徐辛酉
圖片來源|北京畫院美術館官網
本文刊載於北京青年報2019年11月15日C6版《青綜藝》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wNNChW4BMH2_cNUghPA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