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狷人格發展到魏晉時代,在狂與狷的基礎上發展出了第三種人格——魏晉名士風度。
魏晉名士風度不是憑空而來,它的形成具有其歷史的邏輯。
從政治上講,魏晉時代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極端黑暗的時代,曹操家族要奪東漢的權,對不聽話的士人自然大開殺戒;司馬家族是要奪曹魏的權,對不聽話的名們自然也是大開殺戒。無論是曹魏還是司馬時代,名士們的生命如同草芥如同飄蓬,隨時可都被人砍死,以至於當時「名士少有全者」。
這裡有一長串死於非命的名士們:膚如凝脂的哲學家何晏被殺;風姿瀟洒的玄學家夏侯玄被殺;有八塊腹肌的海內第一名士嵇康被殺……
倖存的名士,要麼在魏闕蠅營狗苟,要麼在山林擔驚受怕。
政治上的高壓和生命的不確定性,讓魏晉名士深感焦慮與畏懼。狂是被殺,狷也逃不了生命的牢籠,於是一種被稱為魏晉風度的第三種人格開始出現。
魏晉風度的出現,大致與兩種因素有關。第一是政治上的高壓。既然生命的自由與尊嚴在屠刀面前不堪一擊,那就乾脆沉迷於玄談,沉迷於自我迷戀,沉迷於酒中,於醉鄉中尋找安穩的靈魂。
第二種是東漢開始的人的覺醒。在魏晉名士們看來,生命本當自由,不應該被束縛在名教的牢籠之中而不由自主,於是儒家名教的信仰體系開始坍塌,而老子莊子的道家道法自然的學說,開始重新在名士的心中投下巨大的漣漪。
名士們談玄長嘯隱居在與世俗的隔離中追求生命的快樂,於是有了「正始」的清談與服藥。曹魏時代的「正始名士」們,談玄與服藥的風氣大盛。以何晏為首的名士們,清談玄意高遠口綻蓮花,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哲學的思辨色彩。談玄只能滿足心靈上的自在,而對身體感官的快樂,也不能不重視。既然無法增加生命的長度,那麼就增加生命的短時間內的快樂吧。於是在何晏的首倡下,他們服藥,然後或寬袍大袖或赤身裸體滿大街遊走。這不是耍流氓,這是在一個癲狂的時代對生命自由的禮讚。
人本應該是自由的,個性理應受到尊重,但在那個黑暗的時代,人的生命如同流星一般轉瞬即逝。但魏晉名士們認為,即使是馬上去死,也要留下生命剎那之間的芳華。嵇康在臨行之際,淡然的看著天上的太陽,在正午的陽光中在數萬太學生的哭聲中,一曲廣陵散彈盡了名士那不羈的靈魂。
魏晉名士人格的核心是狂放不羈,絕不拘於傳統禮法,否則就不是名士。
曹魏的開國君主開開國君主曹操就是一個「放蕩不知行」的人。他的思想也影響了一代風氣,曹操選拔人才只看才能不看德行,只要能做事,管你狂出天際都可以,只要不當面罵曹操就行。即使是禰衡在大庭廣眾之下赤身裸體擊鼓罵曹的禰衡,曹操也只是借刀殺人而已。
至於魏文帝曹丕更是一個放蕩的文學青年,他朋友王粲去世,他竟然率領文武大臣在其靈前學驢叫。這說明在情與禮的關係上,魏晉士人已經將禮放在了第二位,而充分自由地毫無顧忌地表達心中的情感,才是生命的首要意義。
所以阮籍說「禮豈為我輩設」;所以王伯當說「終將為情而死」;所以王戎說「鍾情正在我輩」。因此,對情的赤裸裸的表達乃是魏晉人格的重要方面。
魏晉士人的狂,其實是為了增加生命的厚度,畢竟生命的長度有限,而且隨時都會被攔腰砍斷 。生命太短,再不去玩,實在太晚,而驚世駭俗地玩,正是對生命價值的確認。
古詩十九首中到處瀰漫著生命短暫的哀歌: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這是一代人的心聲。晝短苦夜長,因此為了當及時,要是愛惜費捨不得,那就是笨蛋,就會受到後人的恥笑。
魏晉之前的價值觀倒塌了,一種新的價值觀已經浮出水面。在魏晉名士們看來,道德只是外在的教條,它不應該成為生命的重負;功名只是身外之物,它不應該讓生命唯唯懦懦寡然無味。甚至連彼岸都是虛妄的,只有現實的享樂才是真實的,只有一瞬間的快感才值得用生命去追求。
於是魏晉名士們,縱情飲酒,裸體張狂,談玄論道,舌綻蓮花,服藥養生,追求適意。在現實的快樂中確認生命的價值。
魏晉名士人格比狂狷人格更進一步。他們比狂者更狂,比狷者更狷。因為傳統的狷者是寡慾主義者,而魏晉名士們早已。已經突破了名教的限制,「越名教而任自然」,成了縱慾主義者。
張季鷹見到西風起思念家鄉的美味,便命人駕車歸鄉,追求的是人生的詩意與適意,他並不在乎所謂的後世的名聲;劉伶縱酒號稱是死便我,體味的是莊子縱浪大化委任自然的曠達與瀟洒;光著上身打鐵的嵇康,追求的是遠離塵囂的自由。
從儒家的中庸人格到狂狷人格再到魏晉名士風度,體現了個人生命價值逐漸被確認被凸顯的過程。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思想最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烈感情的一個時代」。
一個大寫的人逐漸站了起來,一個追求生命自由與快樂的時代已經到了,一種有別於狂狷人格的第三種人格魏晉名士風度已經形成。
人生雖然痛苦,但在生命的某一個瞬間,魏晉名士們感到了綻放的光華。
這真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