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胖
爸爸越是無能,越是家暴成性。我奮起反抗後,卻發現沒有贏家。本文為作者採訪所得,以第一人稱講述。
一
我叫陳明珠,1983年出生在河南省信陽市的雙柳鎮。在弟弟沒有出生前,我和妹妹是在爸爸對媽媽的家暴中長大的,有時還殃及池魚到我和妹妹身上。
那時,媽媽曾堅決要和爸爸離婚,但硬是被姥姥以命相逼地按捺下來。弟弟3歲時,為了給我們更好的生活,爸爸毅然決定放棄在老家經營多年的木材生意,帶著我們奔赴鄭州。
經人介紹,爸媽在京廣路的鞋城做批發生意,每天凌晨三四點鐘,就得起床去貨運部接廠家的發貨,再自己用小推車拉回到店裡,一直守到晚上七點鞋城統一關門。高強度的勞作之下,他們累得有時吃著飯都打瞌睡。
我曾心疼地勸爸爸早點回家休息,他難掩疲憊地對我解釋:「熬就熬一點吧,不趁著我還年輕拼一拼,將來老了,像你爺奶一樣不能掙錢,多可憐啊。」
我不明白爺奶怎麼會和可憐掛鉤。爸爸是長子,在老家的觀念里,就該貼補比他年幼的弟妹。所以,每次我們家有了點余錢,爺奶就過來要,不當場拿到錢就坐家裡不走。
每次,爺奶他們從他這裡要走錢後,或者帳又對不上時,就是我和妹妹的挨打之時。爸媽吵架,打架,再到我們挨打。可憐的是我們吧。可我不敢問,因為不說爺奶的好話,就意味著要挨打,這是我此前無數次被打後總結出來的經驗,沒一次例外。
打完後,他還一邊吃晚飯,一邊喝酒,開始一次次重複他過往的輝煌,講他怎樣從18歲開始就走街串巷地養家掙錢,勸我們姐弟要向他學習,做一個上孝順父母,中間照拂手足,下養育子女、有擔當的人……
經常充當人肉沙包的我和妹妹,身上總是五顏六色,怎樣遮擋都擋不住那些青紫色的痕跡。直到一天,我無意中通過書報,才知道有個叫做「家庭暴力」的詞,知道原來爸媽是可以離婚的,知道挨打時,是可以求助110的。
我上初二的那年,我實在無法忍受爸爸的暴力了,便請求媽媽和爸爸離婚。爸爸知道後,他又開始死命地打我。被我的反抗激怒後,他奔向了廚房去拿菜刀。媽媽嚇得把門關得緊緊的,爸爸則在外砍門。
我瞅到床頭邊的電話,忽然想起了110。電話接通後,媽媽不停地在旁邊大聲解釋:「警察同志,你別聽她一個小孩子胡說八道,不用來了,小孩子不聽話亂打電話的。」
我冷靜地向接線員重複:「我正在被家庭暴力,我爸爸拿刀在外面砍門要殺我,我媽在擋著門,所以不能搶過來掛電話,不信,你聽!」
警察比我想像中來得還要快,我看到平時不可一世的爸爸,在警察面前點頭哈腰地道歉,再三保證不會再打我們,心裡更是看他不起。以前覺得他很厲害,一個人辛苦養一大家子,在我們鎮上也是一個風雲人物,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恃強凌弱罷了。
一番教育後,警察準備出門。爸爸轉身甩給我一個秋後算帳的狠厲眼刀,我無所謂地笑笑,這世間,總是一物降一物,又有什麼是真正可怕的呢?
一個最後出門的年輕警察看到這一幕,邁出門的腳又縮回來,轉身正色對爸爸講:「可別我們剛出門,你又打她了。如果我們再接到報警,就直接拘留了。」
在爸爸點頭稱是時,不放心地叫住我:「小姑娘,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你交代。」跟出去後,他在一個爸爸能看到卻聽不到的位置停下,掏出口袋的紙筆寫下姓名和電話,然後把紙條疊好遞給我,叫我有事直接給他打電話,不管他是不是在上班都會來。
我小心翼翼地捏紙條,想開口感謝,眼淚卻搶先落下來。警察遲疑了一下,才低聲說:「其實,你也長大了,如果還手的話,自保的能力應該夠。」
不等我回答,他就離開了。可他的話,卻像暗夜裡的一道光,經久不息。
二
後來,在爸爸又一次按捺不住手癢時,我想起警察的話,用盡全身力氣試著推開他砸向我的胳膊,不承想他竟被我推得往後踉蹌了幾步才站穩。
狹路相逢勇者勝,我乘勝追擊,學著他以往的架勢,惡狠狠地指著他宣戰:「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任你打罵,你要想因此不管我,我就去法院告你。法律規定,在我18歲前,你有義務養我!」
這樣的對峙過後,爸爸終於開始有所收斂對我們的暴行。生活波瀾不驚地往前行,直到初三那年,爸爸執意轉行,因輕信多年未聯繫的朋友,被騙得血本無歸。
眼看我們開學的日期日益接近,爸爸愁得頭髮都白了,一向挺拔的身材,都蜷曲起來。從背後看,才三十幾歲的爸爸,還沒有爺爺看著精神。
原以為幾個在他幫助下工作的叔叔能伸出援手,可每掛一個人的電話,他的眉頭就更鎖緊了一分,直到第二天起床,他的兩隻眼睛都是紅腫著的。我忽然發現,爸爸似乎很久都沒有打人了。
2005年,弟弟上初中後,爺爺奶奶突然在老家雙雙中風,癱瘓在床的兩個老人急需有人照顧。爸爸因為沒錢,被要求出力。就這樣,他執意不再工作,拋棄媽媽和弟弟,一個人回老家照顧不能行動的爺奶。
爸爸回老家後,為了生計,媽媽重新租了間放雜物的小屋子,把家裡值錢點的家當全部搬過去堆砌好,給弟弟找了一所寄宿初中,讓我和妹妹自謀生路,就去一家管吃住的洗浴中心做保潔員了。
我應聘到一家私人幼兒園做生活老師,妹妹因為年紀太小,只能去餐廳做服務員。沒有任何通信設備的我們約好,一周見一次面報平安,就各自離開。
工作了兩三個月後,我倆手裡攢了差不多一千多塊。買了當時最便宜的手機,和媽也聯繫上了。
我聽同事說自考可以發大專畢業證後,心動地和妹妹規劃,我倆一起看書考試,將來有大專文憑也好找份工資高點的工作。
弟弟因為沒人管教,在學校里吸煙喝酒逃學上網打架,被學校開除了。媽哭著找我和妹妹幫忙,被逼著拿錢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爸爸。
偷偷地和爸聯繫上之後,他對我們目前的狀態又愧疚又痛心。當知道我想參加自考時,高興地連叫了幾個「好」,囑咐我先找一個可以工作半天的工作,留半天時間學習。等到有文憑了,再找高工資的工作,會容易很多。接觸的人,素質也要高上很多。在這群人里找伴侶,未來的日子會過得更舒心一點。
這是他離開後,我第一次不覺得他語重心長的話囉唆,也是第一次,感覺到久違的父愛又回來了。
三
我堅持換了一份只用上半天班的超市工作,下班時間就悶在宿舍里看自考的書。我嫌河南每年兩次的考試太慢,找了自考中介又在武漢報考了兩次。這樣,一年四次,每次就算只過了一科,也只用了三年考完專科的全部課程。
拿到大專畢業證時,我爸在電話那頭比我還激動,直呼我是家裡的第一個大學生,給他爭了一口氣。
想起高中和初中都沒讀完的妹妹和弟弟,我心裡好不容易對他建立起來的親近,又開始升騰起恨意,如果他沒有放棄我們,我們也不至於是今天這個樣子啊。如果不是他拎不清那群白眼狼兄妹,我們家也不會散。
他還常常不識時務地在電話里勸我,讓我逢年過節向叔姑們問候一下,不能失了禮數讓人笑話……我毫不客氣地質問他:「他們配嗎?在他們給照顧爺奶的你斷生活費的時候,咋不怕失了禮數被人罵?」
他沉默片刻,才訕訕地解釋:「那是我們兄妹的事,和你沒有關係。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你的長輩,你不能恨他們,會損你自己的福報的……」
靠著大專文憑,我在鄭州找了一份辦公室文員的工作,工資幾乎是超市工資的兩倍。在環境優美的公司里,我更是遇到了現在成了我丈夫的部門經理杜宇。
等到談婚論嫁時,爸從老家來了一趟,對外省且兄妹眾多的杜宇很不中意。等杜宇一走,就苦口婆心地勸我:「女人結婚,最怕遠嫁,到時候在婆家受氣,連出門哭的地方都找不到。尤其他家裡還有三個弟妹,父母又沒有退休金,以後有個什麼事,這都是你們的負擔啊!」
陷入戀愛的我,完全聽不進去他的任何話,冷笑著回復他:「我和他,半斤對八兩,有啥資格挑人家?只要他不吸煙、不喝酒、不打罵我,我有啥不能嫁?」
爸一改最近幾年平和的樣子,氣得嘴唇都哆嗦起來,高聲厲喝我:「你堂堂一個大學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憑啥不能挑?他要是有我一半的本事,我還操心你嫁不嫁?你看他在鄭州上班都六七年了,公司還配宿舍,他不僅連個一室一廳的房子都沒有,手上居然連一分錢都沒存下來。這結了婚了,你怎麼生活?」
我梗著脖子和他犟:「你除了打老婆孩子,還有啥本事?你以前掙那麼多錢,花到我們身上了嗎?在我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還是拋棄我們了?我就是照著你的反面找的,但凡有一絲和你一樣的,我就不嫁!」
爸忽然像被人抽了脊梁骨,整個人,從身體到氣勢,都塌了下來。我心有不忍,想起杜宇,又狠狠心當沒看到。
四
杜宇再上門時,爸和他在房間裡密談了許久。最後,杜宇答應在鄭州買房子,不回老家,這門婚事才算平息了反對聲。
杜宇家窮,幫不上什麼忙。瞞著家人,我和杜宇東拼西湊地在郊區買了套八十多平方米的期房。當爸知道我們選了一個兩居室後,建議我們選多十來平方的三室,說以後有了孩子,他們可以過來幫看孩子,方便住下。
為借款急得上火的我,脫口而出:「現在房價一平方都一千三四了,為交個首付我倆都頭大了,還多十平方,你當我們不想啊。」
爸疑惑地問我:「不是說我們不要彩禮,他家人出首付嗎?怎麼是你們交錢?怎麼他家一分錢都沒出嗎?」
我急忙閉嘴,不再接這個話題。但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怏怏地說:「你這樣,將來吃大虧都不知道。」
我不屑,杜宇都肯把婚前的房子寫我的名字,我能吃什麼大虧呢?
為了早日還清貸款,我和杜宇先後去北京打工。想著最少存夠裝修錢,我們再回來好好地生活。
房子下來後,爸又從老家過來幫我們驗房。為了讓我們早日回來有新房住,也為了省點裝修費用,他去以前做建築時認識的朋友那裡,和包工頭商量過後,請了幾個工人過來幫忙裝修。
吃完飯後,他陪著朋友一起去工地上喊人,路過一個龍門架時,繩索突然斷裂,砸到了剛好經過的他身上……
當我從北京慌張地趕回來時,他已經躺在殯儀館冷冰冰的格子櫃里了。他生前最後穿的衣服,正是當初我從超市打工時,帶回去的免費促銷T恤。乾涸的鮮血在黃色的衣料上已經發黑,星星點點的像他想說而一直沒人在意的話。
那個曾經拿刀要砍我的人,就這樣走了嗎?因為要幫我裝修房子而走了嗎?我儘管心裡有恨,可他畢竟是我的爸爸,我對他那麼不好,我都還沒有機會彌補一下啊……
他那麼看不上杜宇,可得知我們要裝修,還是巴巴地過來幫忙,卻把自己的命給送了。如果是這樣,我寧願不要讓他過來啊。
工地的老闆賠了我們15萬,可是又有什麼用,我沒有爸爸了。雖然過去他帶給我的全是恨,可是送走父親後,我的心裡空蕩而麻木。
想著他在世時說我嫁杜宇會吃虧的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賭氣,鉚足了勁,拚命地把我和杜宇的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2011年,我的兒子出生。二胎放開後,我又生了一個女兒。現在,我有兒有女,生活幸福。我想,地下的父親應是能得以告慰了。
編後:對於家暴成性的父親,陳明珠起初恨得入骨。可隨著父親的老去,那個暴君父親似乎轉了性,開始彌補女兒。沒承想,僅有的一次溫暖,竟是永別。有人說,她不當原諒;也有人說,當親情交織上愛恨,有多恨就有多愛,還是選擇原諒。對此,您有什麼樣的看法?
編輯/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