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大眼睛看色彩，眯起眼睛觀明暗。」這是當初學畫時，啟蒙老師掛在嘴邊的一句老話。嘮叨的時間長了，再也無法觸及學子們的心靈，所以這句話，在我當時的思維中也沒有起任何的波瀾。
學生靜物寫生
上了美院以後，在一次人體寫生課上，我面對女人體微妙難辨的膚色，對自己的辯色能力產生了懷疑。無奈時，我卻想起了睜大眼看色彩，眯起眼睛觀明暗這句話語，於是我的眼睛從模特的局部中撤離，把本來不大的眼睛睜大，眼光呈茫然狀朝寫生台望去，沒想到此刻的視野頓時變成一幅自然和諧的畫面，襯布與人體各部位之間形成的色塊關係，色彩關係十分鮮明，並且整體氣韻也隱約可見。那天，我畫的那張人體作業出色極了，評畫時受到油畫系老師們一致的好評，還竟然被院收里藏了。此時我才回味起少年的輕狂無知，為自己的不識好賴倍感慚愧。從那天起，我開始對色彩的觀察方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美院畢業後，我步入了教學的崗位。人生真是在驚人地重複，色彩教學中，我的啟蒙老師當年常常嘮叨的話語現在掛到了我的嘴邊，這是一種人生的重複還是一種潛移默化的信息傳遞，我一時還無法定位。
「睜大眼睛看色彩，眯起眼睛觀明暗……。」有時我聽著自己剛剛說完的這句話，心裡不禁暗自發笑。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按話語引導的狀態作畫，成功率極高。睜大眼睛看色彩是說我們在觀察景物的色彩時，須睜大眼睛方可擺脫局部細節的干擾，才會捕捉到整體的色彩關係；眯起眼睛觀明暗，是指畫素描時，要把眼睛眯起來，可以過濾掉多餘的光線，方能獲得明確的明暗關係。我在畫風景寫生時甚至發現，當睜大眼睛觀察景色時，我的視覺仿佛變成一面鏡子，面前的色調盡收眼底，尤其睜大眼睛的觀看方式，使面部的思維表情肌被扼制，(人在思維活躍時，面部表情也往往在微妙地活動變化，正所謂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所以當眼睛睜大、全神貫注地投入觀察時，混亂的思緒也被強制停頓。
減少了雜念紛飛的干擾，人的觀察變得純凈有力，明了的觀察往往會給畫者帶來自信出色的表現，這樣的觀看方式給我的繪畫過程帶來的便捷，非語言可以形容。沒想到這句土的掉渣的畫畫語句，幾乎成了我多年繪畫的秘訣，但是，它雖然屢屢成全了空靈的畫面，鑄就了出色的作品，可是其中更微妙的道理我卻鬧不明白。
前不久，我在網上偶然看到法籍華裔著名畫家、藝術理論家司徒立的談訪錄，他主張在寫生時，畫者要把先入為主的觀念及意識懸置起來，要進入純凈的觀察，他倡導的具象表現繪畫，就是強調如何重新觀看，所謂現象學的觀看，就是要把先入為主的觀念懸置，面對自然，以物觀物，讓事物如其所是地自然顯現。他的這種觀看理念與我的「秘訣」確有異曲同工之妙，我一時間被這驚人的巧合震驚了。
司徒立畫作
在當代，司徒立已經是功成名就的國際級大畫家，他的系列繪畫理論連結著海德格爾的哲學思想以及西方哲學體系，在東方則與中國的哲學精神血脈相連。我當年的啟蒙老師或許做夢也沒想到，他老人家不斷重複、被學生們暗自恥笑的經典語句，卻暗合著當代世界一流的藝術觀念。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有一種返回故鄉拜見老師的強烈衝動。
二零一八年的五一，我見到了離別四十多年的啟蒙老師，老師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所幸的是他身體很好，可謂耳聰目明，話雖不多，但直覺反應卻相當敏銳。稍加寒暄我便直奔主題告訴他，我是如何經過四十年的體驗，才理解了他當年教畫畫時說的經典語句，同時也興奮地告知他，這句話的理論含義已經達到了的世界級分量。然而，結果卻出人意料:老師竟然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這句話了……
文/小城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