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人氣科幻作家七月:宇宙中最高級的秩序是愛 | 探照燈

2020-02-08     探照燈

本文作者:劉羿含(資深媒體人)

編輯/排版:Sueveanna Liu

​部分圖片:閱文


作者:七月 特約編輯:戴浩然(八光分文化) 責編:趙萍,塗俊傑 出版機構:人民文學出版社

《群星》內容簡介


五年前,FAST 收到神秘信號,揭開宇宙真相的一角。

五年後,德國格拉蘇蒂鎮全鎮蒸發,一點輻射都沒留下。

如今,十九國峰會即將在成都召開,但天府之國卻面臨一場滅頂之災。

為保護一千多萬市民,國安局兩名幹探臨危受命,開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二十四小時反恐行動!

然而,他們的對手行蹤詭異,舉止另類,所作所為完全不像恐怖分子。

就在兩人接近真相之時,人類文明來到了命運的岔路口……


《群星》作者七月

《群星》作者簡介

七月,四川話非常不靈光的四川人,科幻圈最老的新作者。尚未成年便發表作品,大學畢業後投身遊戲業,十年未再動筆。此間,開過幾家公司,輾轉華東、華南、華北,繞中國一圈後終於重回成都定居,並以創作為生。目前,已出版兩本科幻作品集、長篇奇幻小說《賦名師》。《群星》是「二次出道」後創作的第一部作品。




獨家專訪人氣科幻作家七月:宇宙中最高級的秩序是愛


《群星》獲得閱文·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2019年度十大好書「長篇類型小說獎」


二十年前,如果不是因為一次匪夷所思的高三模擬考作文評分事件,當下的中國科幻文學圈,也許就錯失了七月這樣一位優秀的、高產的,在創作上具有無限可能性的人氣作家。


念高中時,七月是一名非常純粹的理科生,政治、歷史等文科成績平平,相比起來語文略好一些。正因為此,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走上科幻文學創作的道路。


2000年,全國高考作文題目是《假如記憶可以移植》,這個命題所包含的科幻意味,讓它成為當時「科幻出圈」的第一個事件。一時間,很多高中命題老師斷定高考作文風向發生了變化,認為不能再按照以前的套路寫作文,行文要更加具有想像力、創造力。在七月進入高三學習後,他發現模擬考語文的作文題常常帶有科幻意味。


高三上學期,有一次模擬考是省里出的考卷,作文命題為《假如人類可以長生不老》,那一次,自認為語文成績還不錯的七月,卻收穫了歷史最低作文評分,基本等同沒及格。當時的語文老師認為他的作文寫得挺好,也不明白為何評分如此低,七月本人亦無從知曉,因為那時閱卷和命題的老師都來自外校。


這事兒讓七月感到非常鬱悶。「那次作文的分數把我的總成績拉低了很多,我心裡憋了一口氣,當時我就想,我一定要在正規的科幻雜誌上發表一些校園科幻小說,證明我確實有能力創作好的科幻作品。」


那時,《科幻世界》雜誌正好有個欄目叫「校園科幻」,每年還會評出「校園發展大獎」,七月認為自己的寫作能力並不比那些作者差,於是,整個高三期間,除了備考,他還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校園科幻小說的寫作中。然而,好幾篇投稿都沒能刊發。


高考結束後,七月寫完了最後一篇校園科幻小說《天火事件》,並通過電子郵件將作品發到《科幻世界》雜誌的徵稿郵箱。想著自己是學理科的,以後可能再也不需要寫作文,寫作這事兒到此為止,他瘋玩了一個多月,沒再關注投稿的結果。


假期結束以後,當七月再次登陸郵箱,他發現《科幻世界》雜誌的網絡主頁刊登了大幅尋人廣告,他們想要發表《天火事件》。「最終,我人生中第一篇校園科幻作品發表在2002年的《科幻世界》雜誌上。」


《天火事件》的發表極大地鼓舞了七月,他把家裡電話按雜誌編輯的要求發給當時的責編劉維佳老師。當劉老師與他通話時,感到非常驚訝,不敢相信七月那時才十幾歲,正準備念大學。「他們都以為我是一位成熟的、相當有經驗的科幻作者。因為受到大家的鼓勵,上大學和研究生期間,我利用業餘時間創作了更多科幻小說。現在想想,一切都是機緣巧合,否則我也不會走上科幻寫作的道路。」


做為不折不扣的學霸,2002年到2008年這七年間,七月不僅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本科和碩士學位,更利用課外空餘時間創作了大約100萬字中短篇小說,擁有了最早的一批科幻迷粉。他的代表作《像墮天使一樣飛翔》《水鑫日》《背面天堂》《擦肩而過》成為不少科幻迷的青春回憶。「那些作品讓我掙了10幾萬稿費,在學生時代,那是很大一筆錢。」


常理來說,七月應該在科幻寫作的大道上一路狂奔,但他並沒有。研究生畢業後,七月和其他同學一樣開始找工作。畢竟當年科幻寫作並不像現在這麼熱門,只有中短篇發表途徑,且雜誌刊發量有限,不可能每期都發表他的作品。「稿費對於學生來說是不錯的收入來源,但進入社會後靠稿費生活顯然不太現實。」兩相權衡之後,七月決定去遊戲行業工作。


憑藉多年的科幻寫作經驗和極高的文學素養,七月順利殺入遊戲行業,在一家非常有名的公司擔任遊戲策劃。他發現,他的工作與所學專業沒有太大關聯,反而是被他視為興趣的科幻寫作讓他可以因為興趣愛好去工作。唯一遺憾的是,進入遊戲行業之後七月發現再也無法寫作了,因為做遊戲項目需要每個人投注100%的時間與精力。


這一停筆,就是近十年。


那麼,做為「科幻圈的老作家」,七月「二次出道」是因為什麼樣的契機?他的新作《群星》為何被《流浪地球》導演郭帆、中國著名懸疑作家那多、中國著名科幻作家陳楸帆聯名推薦?為什麼《群星》被喻為繼大劉《三體》之後中國最強本土科幻佳作?就此,探照燈特邀記者劉羿含於近日對《群星》作者七月進行了深度訪談。


《群星》責編趙萍上台領獎


Part 1

探照燈:恭喜《群星》獲得閱文·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2019年度十大好書「長篇類型小說獎」。你年僅十八歲出道,並在很短時間內創作了百萬字著作,早在2003年便於《科幻世界》上發表了一系列短篇小說《分身》《維序者》《艱難求生》《另一種故事》,2006年出版的中篇合集《星雲IV:深瞳》刊載了你的《無名氏》,再到13年後的《群星》,你的寫作風格、架構、題材等發生了哪些根本性的轉變?

七月:前一段時間我正好思考了這個問題。讀大學的時候,科幻小說並不熱門,我的寫作比較純粹,我更關注自己的心情。換句話說,科幻寫作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純粉絲的、科幻愛好者的小興趣和做法,自己寫得高興就行。

科幻小說是類型小說里比較有特色的一類,具有獨特的審美取向。我寫的科幻中短篇比較典型,包含許多圍繞智力遊戲或科學想像展開的純粹的討論,即what if結構,「如果發生什麼,會怎麼樣?」

比如《無名氏》的設想是如果有一種病毒能夠讓人類不通過語言,只通過各種各樣的信息進行交流,然後讓大家連接成一個網絡會發生什麼?這樣的構想比較純粹,提出一個命題以後自己去想像、延展,我比較喜歡這種寫作方式,早期我的中短篇小說大多基於此創作,很少考慮讀者的喜好。

實際上,科幻作品的閱讀門檻很高。現在我在創作時,會花費時間考慮如何讓讀者喜歡我的作品,在保持科學想像核心的基礎上,如何讓他們更容易有興趣看下去,get到我講述的有意思的點,乃至沉浸其中。

另外,學生時代我的社會經驗少,所以早期的作品的故事和人物都更偏西方,會講述大的框架和故事,但人物的特點大多借鑑自看過的小說和影視作品,是第二手、第三手資料,而非源自我個人的觀察。

停筆近十年,我也工作了十年。這十年里,我從基層做起,一直做到中高層;我拿過投資,也創過業,接觸的世界比過去豐富,社會經驗更多,見到的人比較多,獲得的第一手信息自然比較多了,所以,最近幾年的作品裡的人物,在創作上都基於自己第一手觀察到的原型。如此,人物的思想、關係、命運在小說里舖陳時會更具有真實性,更接地氣,更「中國」。

科幻小說畢竟是外來文學,所以讀者大多喜歡國外的科幻作品,而那些作品具有非常明顯的國外生活根基、特點。我原來曾從中學習、模仿,因此早期的科幻作品中的故事不太像是在國內發生的,而現在,我可以慢慢洗掉作品中的「西式科幻」特點,結合自己的生活和親身經歷的東西,創作出本土科幻小說。


Part 2

探照燈:創作確實跟你的生命成長和經歷人、事、物息息相關,它是一種內化。你「二次出道」以後寫了《群星》這部長篇科幻小說,它的創作背景是什麼?又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你創作了這部作品?

七月:2016年我剛開始寫《群星》,創作動機源於一個比較純粹的科幻想像。我想寫這樣一個故事:太陽系的規則與太陽系外面星系的規則都不一樣,有一個神秘的、更高級的存有創造了一個保護罩或培養皿包裹著太陽系,終有一天人類會突破規則看到保護罩/培養皿外的真實的世界。

那時我想創作一個長篇,已經寫了十幾萬字,但總覺得不滿意,就把它放下了。那之後不久,我的生活中發生了兩件事,成為了新的創作動機和靈感。第一件事是,我的一個朋友遭遇了非常狗血的買房事件,房東坐地起價,他遇到各種各樣與之相關的煩心事(我把朋友的經歷寫成了汪海成教授的經歷);第二件事是我的朋友陳博士找工作的經歷對我觸動比較大(他的真實處境也被套用在汪海成教授身上)。

我的朋友陳博士以前在美國讀理論物理博士學位,學業尚佳,在《Science》主刊曾發表過兩篇第一作者的文章——要知道在國內,大家都笑稱「能在《Science》發一篇第一作者的論文就可以獲得教授頭銜」,也就是說陳博士的成績非常不錯。

臨近畢業,陳博士告訴我說清華大學讓他面試,他打算從美國回國,等他回來我們就可以聚一下。沒過多久,他突然說他不參加清華大學的面試了。究其原因,原來跟老婆商量過了,覺得五道口的房價、生活費等太高,去清華大學當老師或做研究只是表面風光,生活實則拮据、痛苦。比較而言,在東京大學、美國幾所大學教書或做研究,生活舒服得多。

陳博士的決定讓我感覺非常鬱悶。正好我又看到網上有一個段子,講的是一群清華的學生打車,在車上聊買房難的事兒,滴滴司機聽了以後很生氣地說:我們雖然拆遷得了很多套房,但我們的小孩辛辛苦苦學習也考不上清華,你們考上了清華,但你們的理想就是將來能夠在北京買套小房子?太沒有見識了!這個對話形成了一個非常大的落差,讓人感覺無比荒誕,卻又無奈。

我那個朋友陳博士是萬里挑一的科學家,現在在美國某所大學任副教授。但前幾年如果他們在國內的學校工作,連基本的生活都很難保證。這是不是也很荒誕?2008年研究生畢業後,我沒有選擇繼續做研究,雖然當時在專業上做得不錯,也獲得了去劍橋繼續做研究的機會。之所以放棄,不是因為錢少的問題,而是因為我的專業是生物,做科研太辛苦。

以前國內作家創作的科幻作品中的科學家的形象都很空泛,他們一律沒有生活的煩惱,他們的興趣就是研究科學,不識人間煙火。而現實生活里,我的同學、朋友,這些青年科學家和其他普通人一樣,過著清貧的生活,面臨各種各樣的困境。

網上的段子和陳博士的經歷,讓我感覺特別荒誕,又似乎產生了一點慶幸的感覺——幸好我沒有選擇那條路。是呀,你能考上清華,去劍橋大學、哈佛大學深造又怎麼樣呢?人家開滴滴,在北三環有幾套房。這種莫名其妙的反差以及一種油然生起的不甘心,再加上我正好重新看回已有十幾萬字的《群星》,就決定重新創作一個比較真實,有關中國科學工作者的故事。我要將《群星》後記里寫的「真空球形雞」段子裡的科學家形象予以落地,於是我把原來寫的十幾萬字全部刪除,利用工作之餘的時間從頭創作《群星》,4個月就完成了。

《群星》出版以後,許多青年學者都來加我的微信,表示小說里的科學家的境遇,就是他們的真實生活寫照。令人欣慰的是,這兩年我的青年科學家朋友們的收入有所提升,雖然工資漲幅依然漲不過房價,但生活壓力沒有以前那麼大了。然而,與其他行業的同學們的收入相比,他們的收入仍然很低。


Part 3

探照燈:《群星》彙集了許多科幻元素和概念,基因改造、暗物質、AI、探索宇宙的高科技設備、「構造體」等等,書中的一些故事情節還涉及了物理、數學、天文、科技、哲學、法學、刑偵、社會、心理、神秘組織等方面的知識,這無疑需要作者具有廣博的知識儲備,以及強大的推理能力。請問你是如何做到的?

七月: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複雜。我太太說我好奇心很重,是「什麼都懂一點先生」。一個人只要擁有好奇心,自然會看到有意思的東西。另外,還需要不斷積累知識。即便如此,大家在小說里看到的各種知識點,我並非全部都懂。

在過去,為了寫作臨時去尋找資料或信息屬於耗時耗力的工程,難度非同一般。現在是信息時代,通過網絡,作者可以閱讀到大量專業論文。此外我還有一個優勢——我有特別多科學家朋友,遇到論文中不太懂或拿不準的內容,我可以直接向他們請教。

舉個例子,《群星》里暗物質這個概念,我大概花了三、四天的時間閱讀相關論文,特別有趣的是,查閱的過程中我又發現了新的信息,這個信息恰巧能與原來故事中我想到的某些元素相呼應,並且發生催化作用,最終產生更有意思的東西。這樣一來,小說的深度和豐富度都提高了。

也就是說,當你想把某個知識點寫得更明白的時候,你就得自己花功夫,或找人幫忙。《群星》之後我還寫了一部有關量子力學的小說,為此我閱讀了好幾十篇論文。現在,只要你願意,幾分鐘就能找到你需要的資料,幾天就能好好看一遍,這些基礎工作對於一部幾十萬字的科幻作品來說再正常不過。你看二月河為了創作皇帝三部曲,他把整部清史翻閱了多少遍啊?所以他的作品才會那麼牛!


探照燈:不同於以往科幻類型小說,或好萊塢科幻大片所講述的故事,《群星》在架構龐大複雜的世界觀的同時,也設置了非常接地氣的故事線,汪海成遭遇的買房糾紛放到現實中任何一個普通人身上,都同樣糟心。不過,僅僅是買房糾紛、愛而未得,並不足以擊潰青年科學家汪海成,導致他「反叛」、「黑化」(BTW,我個人很同情汪教授)吧?當初你有沒有想過在他的人物設定上再增加其他導致他反叛的情節?你認為汪海成教授是怎樣一個人?

七月:汪教授是《群星》里最重要的角色,他的故事線承擔了最重要的任務——兩種理想主義的鬥爭。這兩種理想主義的方向不一樣,這也是我長期以來的想法。一個問題出現了,有時人們很難找到所謂的正確答案,何況這世界上有時就不存在那麼篤定的正確答案。再說了,面對同一個問題,不同的人很可能會產生完全相反的想法,但他們的共性是都想很好地解決問題。

那麼到底誰對誰錯呢?很難說。如同《群星》里講述的太陽系的規則壁壘這件事,打破規則壁壘到底對不對?沒有正確答案。當然,我個人更傾向於勇敢面對世界的真相,走向更遼闊的宇宙,並把它定為小說結尾的導向。

實際上,如果你客觀冷靜地分析,就會看到我在小說里講了,宇宙很可能存在許多個太陽系,有一些太陽系展開了自己的規則壁壘,很可能已遭毀滅。如果你像白泓羽一樣,贊成打破現有規則壁壘,你很可能會死掉——但是你和她有沒有資格替別人做出同樣的選擇呢?到底選擇哪一個方向是好的呢?這又涉及到其他層面的探討。

在我看來,對立的一方給汪教授貼上「恐怖分子」的標籤,可以看作是兩種理想主義之間的衝突,雙方的目的都是為了讓人類更好地存在下去,但到底什麼是「更好」?

汪教授為人處事歷來追求正義,但他一直沒有勇氣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推動自己心中的正義。汪教授遭遇的買房糾紛、愛而不得,並非導致他反叛的最大原因,更談不上「黑化」,但這兩件事最後形成了一個新的導向。在面臨房東坐地起價、耍無賴時,汪教授發現法律和規則解決不了問題,最後不得以通過一種不黑不白的灰色的途徑,反而瞬間突圍,簡單快速地解決了困擾他很久的麻煩事。

這個經歷讓汪教授發現了灰色地帶的力量,他的內心生髮出一個非常強大的信念:即使你們認為我是恐怖分子,我要不惜代價,讓幾十億人類活下去,繼續保證人類文明的延續。這個信念與白泓羽頗具浪漫主義的想法產生了激烈的矛盾衝突。小說出版以後,持有不同立場的讀者們無法相互理解,分成兩派,還有很多讀者留言罵我,因為大家都認為自己找到的途徑才是正確。但實際上,它是說不清楚的。


Part 4

探照燈:郭遠的人物設定里有一個標籤是「反社會人格」,但郭遠卻承擔了追蹤「恐怖分子」這樣一個重要的角色,說實話,受警方重用的「反社會人格」分子,會讓我對於他天賦異稟的一面非常期待,也期待他也許會偏執地愛上那位基因改造美女。但通篇讀完,有關郭遠的部分除了收尾還不錯,整體故事線比較平淡,你怎麼看?

七月:當初研究「反社會人格」時,我查閱了很多資料。郭遠這個人物原來的設定更有力量,是氣場強烈的硬漢派,但是基於某些原因,我不得不儘量弱化對這個人物的立體刻畫,而只留下了基本人設。說真的,郭遠的故事線在小說中能夠達到這樣原汁原味的呈現,我基本滿意。


探照燈:有一部分讀者喜歡拿《三體》來對照《群星》,認為《群星》是「類《三體》科幻」,內核相同,有些地方科普程度過重,拖累了故事節奏,在對「構造體」的塑造上採用了《三體》的「共情式科普」手法。對此,你怎麼看?還有,《群星》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比較可怕,是否限於篇幅的原因,你才沒有花費更多筆墨塑造白泓羽這個角色?、

七月:以上幾個話題比較難以回應。我完全能夠理解一部分讀者的看法,這些看法是我國科幻讀者多年以來早就有的看法,而不是看了《群星》得出的看法。二十年以前,科幻文學還是小圈子文化,讀者很少,多年後《三體》的出現培養了一大批科幻讀者,但他們除了《三體》以外,閱讀過的科幻小說量很少。所以,如果一部小說的命題有關宇宙設想,他們就會認為它是「類《三體》」小說。

當然,讀者有這樣的看法也很正常。舉個例子,八幾年我們看了《變形金剛》動漫,結果自那以後的二十多年,只要動漫或真人動漫電影里有機甲形象,我們就會說「這個機器人很像變形金剛」啊?確實,目前國內除了《三體》以外,能夠讓大家喜歡的長篇科幻作品實在太少了。而讓讀者們不這麼想的唯一可能就是中國科幻文學界能夠出現更多與《三體》比肩的小說,這樣讀者們就會發現,原來有關宇宙設定的科幻創作是全世界科幻文學的終極命題。

科幻小說確實具有獨特的閱讀審美,如果作品還不錯,那麼肯定會吸引各種各樣的讀者。有關《群星》的科普程度,我聽到兩種聲音。有些讀者表示科普的東西沒意思,像《三體》一樣,技術細節非常枯燥,他們只想看反恐的故事;但另一些讀者又說,反恐的劇情沒意思,如果砍掉這部分內容,直接敘述汪教授如何發現世界的真相,小說會更加精彩。

具有傳統科幻審美的讀者對故事性不感興趣,他們最想看到作者如何講述一個有意思的宇宙的故事,以及有關宇宙的核心設定;而有些讀者各種各樣的故事看得多,對核心設定沒興趣,對於科幻沒有那麼強的敏感度,他們追求小說的故事性。我認為這實際上就是科幻小說的矛盾所在。無論如何拿捏,總會有讀者表示不滿,而做為作者,我只能根據我的想像去創造,儘量讓大家都能喜歡。

以前我和團隊製作遊戲時也會遇見同樣的問題,遊戲玩家們反饋給遊戲文學策劃的意見各有不同,甚至是相反的。所以,如果大家打開《群星》這本書,對故事有興趣,能讀完,還想去理解這本書的科幻核心內容,也能從中獲得閱讀的快樂,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至於《群星》中的女性形象塑造,我自己也知道存在問題。我太太看完《群星》,她的評價是汪海成的人物塑造非常立體,雲杉的人物形象不夠豐富,因為現實生活中我並未接觸過雲杉這樣的人,她是我從西方科幻作品中通過借鑑創造的角色。相比汪海成複雜的心理表現,對白泓羽的刻畫基本等同於蜻蜓點水,這是因為篇幅的原因導致控制力有限。再加上寫作速度極快,創作的注意力幾乎全部投注在科幻核心和反恐的邏輯推演上,所以最後白泓羽突然出現解決了最危險的問題,就讓閱讀者感覺有落差。


Part 5

探照燈:據了解,《群星》中的關鍵設施F·A·S·T是真實存在的,我在網上搜索過,但沒找到科普知識。能否請你用通俗的語言跟科幻迷們闡述一下這個硬核設備?


七月:《群星》寫於2016年,FAST那時還未投入使用。FAST是一個大型的射電望遠鏡,從技術上來說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它主要用來探尋、接收宇宙中的無線電信號。這台全球最大的單體測定望遠鏡解析度很高,能夠把地球外的東西看得更加清楚。

許多無線電信號非常微弱,極易衰弱,而且無線電波信號強弱與時空的遠近並非絕對成正比,舉個例子,100億光年外某顆星球的信號和1億光年外類似冥王星發出的信號相比,可能冥王星的信號會更加微弱。

但是,FAST的研究基地現在成為了旅遊勝地,在我看來這很有問題。FAST需要足夠安靜的空間去執行無線電波的捕捉、接收工作,然而,許多人僅僅因為好奇就跑去FAST研究基地參觀、打卡,他們每個人至少帶著一部手機,如再加PAD、Switch,藍牙耳機……如此一來,信號干擾自然很大,這極不利於科學家做研究。所以,我在此鄭重呼籲大家儘量不要去FAST研究基地旅遊。


探照燈:《群星》中有這樣一個設定,太陽系被一個看不見的能量包裹著、保護著。但如果衝出太陽系,打破規則壁壘,人類有可能看見真相,也有可能被毀滅。我個人的理解是,有一個神或造物主創造了我們,祂保護著我們,我更喜歡這種猜想。現有的大量科幻作品、電影,把超出人類認知的未知宇宙空間想像得過於恐怖。

七月:這個核心設定挺複雜,導致一開始我差點寫不下去。如果我真的把這個部分展開寫,那整本書就更需要增加篇幅。

這一科幻設定涉及到我對於生命的另外一種認知,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生命消耗的不是能量,而是秩序。宇宙中最珍貴的不是物質也不是能量,是秩序,生命通過消耗秩序來讓自己成長。

我本人學生物出身。從生物學角度來說,生命的秩序是一個從低級到高級不斷進化的秩序,萬物越來越向有序的方向發展。正因為此,人類才會珍視地球上的其他生物。我們為什麼要保護動物?因為要保護地球資源。

最近澳大利亞大火,幾十萬動物遭災,為什麼大家會覺得痛心?因為這場大火讓地球損失了很多在未來潛在對人類有幫助的生命體,這些生命體攜帶著許多人類目前還無法理解的秘密——也許我們將來會慢慢地理解這些秘密。

地球上的生物體為什麼十分珍貴?因為它們經過幾十億年的進化,才成為現在的樣子,用機器模擬或通過AI技術絕不可能馬上獲得,所以它們是地球上非常難得的寶藏。我想,太陽系包括地球對於宇宙的重要性也是如此,所以,《群星》的「培養皿」有可能是用來保護地球和人類的。就好比澳大利亞的山火,人類想盡辦法從火中救助動物,保護倖存下來的這些動物。等到未來某一天,這些動物們身上攜帶的信息或秘密,極有可能會對人類有益——功利一點的想法是,人類從它們身上會發現解藥。

比如劉慈欣筆下的神級文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我更喜歡阿瑟·克拉克有關神級文明的想法——祂會不斷邀請其他有潛力成為神級文明的的生命體加入祂們的文明。

克拉克的代表作《童年的終結》里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人類有機會發展出神級文明,所以,一個偉大的神級文明派了一艘保姆飛船來到地球上,促進地球進入神級文明。克拉克在那個小說里沒有講述神級文明這麼做的目的,但是,在我的想像里,它們的做法實際上就像人類希望海豚能擁有更高的智商,與人類共舞,希望海豚給人類帶來不一樣的視角、觀點、信息和秘密,對於人類的未來特別有幫助。

《群星》的科幻核心設定與《三體》完全不同。如果神級文明發現培養失敗就破壞掉「培養皿」,或者人類自行衝出太陽系,這都可能導致非常恐怖的事情的發生——就像《三體》里的科幻核心設定那樣,文明與文明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把你幹掉才能獨占生存資源;在《群星》里,有可能神級文明在太陽系外設置了保護壁壘,保護著地球和人類,也希望未來人類能夠對神級文明有所幫助,彼此成為互助的關係。


探照燈:你的認知、思維與你所學專業是生物學有關。我更傾向於「萬物一體」的設定,認為萬物彼此之間都有連接,愛是宇宙空間最高秩序,每一個文明、種類,都值得我們去珍愛。

七月:其實是一體兩面。從生物進化、博弈的角度,它可能是一種基因的自私,譬如父母和子女之間的愛,也可看作是基因的自私。而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它就是愛。


Part 6

探照燈:《群星》一書畫面感強、節奏緊湊,特別是動作戲的描寫部分,閱讀的時候給人身臨其境之感。你在架構《群星》的時候,是否為了《群星》未來有可能被搬上大銀幕而專門做了一些設計?

七月: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為了寫好反恐這條線,我非常認真地綜合了各方面的考慮,但不是為了它能被改編成電影,而是希望讀者從閱讀《群星》第一頁開始,就能預感到它是一個好故事,並充滿興趣地把小說讀完。

另外我有一個觀點,如果創作小說是為了以後它能被改編成影視劇本,這個思想邏輯本身就有問題。寫小說更多應該考慮讀者的閱讀審美和口味,畢竟希望把它拍成電影的人也是小說的讀者。所以,作者要做到的事情是:讓讀者感覺小說是好小說、故事是好故事。然後,讓想把作品搬上大熒幕的導演和編劇去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把它變成好看的電影。

如果你讀過《流浪地球》的原著小說,你會知道它與電影的文學邏輯沒有太大關係,但它確實被改編成為了好看的電影。為什麼?因為原著小說感動了電影的創作者,編劇保留了小說的核心,自己重新創作了故事,再按照電影的邏輯創作了劇本。

再比如國外有一本小說叫做《你一生的故事》,被改編成電影《降臨》。如果你看過原著小說,會覺得它特別不適合改編成電影,但同樣,小說感動了讀者,電影創作者們想辦法把它拍成了一部非常優秀的電影。

我以前在遊戲行業工作,製作遊戲,分工最重要。雖然我的綜合能力不錯,什麼都能做一些,但我一直要求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比如做設計的同事不要去干預美術同事的發揮,讓所有人各自發揮自己的專長並做到極致,而不是一個人又想做這又想做那,寫小說的時候就想著怎麼賣電影改編權,這樣能寫出好作品麼?

但我也能理解有些作者這麼做的苦衷。因為小說的版稅有限,影視版權更賺錢,《群星》的影視版權收入就比小說版稅高出很多。我個人覺得,當初如果我按照電影的文學邏輯去創作《群星》,小說很可能賣不掉,因為《群星》里除了動作戲以外,汪海成回顧的很多內容透過電影鏡頭語言是很難表達清楚的。按照這個邏輯,那麼我原來的寫法就很有問題,所以,小說就應該按照小說的邏輯進行創作。


《群星》作者七月近照


Part 7

探照燈:時隔多年,劉慈欣的《三體》成為現象IP,國產科幻電影《流浪地球》曾引爆2019年春節檔票房,對科幻題材感興趣的讀者日益壯大,越來越多的科幻作家返場,中國科幻寫作的黃金時代是否已經到來?

七月:我覺得還沒有。雖然科幻文學的聲音越來越大,但目前優秀的本土科幻作品很有限,不足以支撐這個類型。一位知名的科幻文學評論家曾向我發牢騷說,近年來文化界設立的各類科幻文學獎項比作品多得多,那麼多得獎作品,有幾部真正能看的?我認為這才是中國科幻文學創作的核心問題。

美國科幻黃金時代剛開始就是充斥著血腥、暴力、色情的地攤文學,後來,靠著黃金時代三巨頭創作的越來越牛的系列作品,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科幻文學讀者,這才慢慢開啟了所謂的科幻黃金時代。

要開創中國科幻寫作黃金時代,就需要更多作者認真創作貼合讀者的閱讀審美的作品,讓他們有興趣去探尋科幻作品的核心設定和內容,而不是創作者們陷入「自嗨」模式,沉浸在自己非常私人的小喜好中。


探照燈:你的寫作速度極快,當下是否已在創作新的科幻長篇?方便的話,能否給粉絲們透露一下,新作大概是什麼內容?

七月:《群星》之後我還創作了兩部長篇,不出意外的話都將於2020年面市,內容跟我們以上聊的話題稍微有點關係,即有關宇宙生命的有序性。


探照燈:在碎片化閱讀時代,集中精力看小說不是一個容易的事兒,《群星》讓最早的一批科幻迷粉們回歸的同時,又吸引了更多像我這樣的新粉絲,我們如果喜歡一個作家的某部作品,會「挖祖墳」般把這位作家所有的作品搜集齊,通讀一遍。所以,你有無計劃將早年的短篇作品集結出版,讓像我這樣的新粉絲們在等待你的新作時有得看?

七月:目前科幻文學仍然屬於小眾類型文學,關於出版作品全集,我現在正在與出版社接洽,他們認為可以通過《群星》帶動我以前的作品集,就像《三體》的火爆帶動了劉慈欣原來的作品集的銷售一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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