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部電影都是一段可貴的記憶,1957年費德里科· 費里尼的《卡比利亞之夜》便是他對妻子茱莉艾塔·瑪茜娜最甜蜜的回憶,之所以會拍這部電影,源於幾年前費里尼對於有點瘋癲又不可侵犯的小女孩的執念,當時的費里尼還是羅西里尼的御用編劇,知名演員瑪尼亞妮有一次在餐廳偶遇費里尼,請求他給導師羅西里尼寫一個與眾不同的故事,要求是「讓人落淚讓人笑,有點新寫實主義但討人喜歡,像戰前的美國電影那樣,還應該對社會提出一個有力的控訴,但暗含著希望,不計任何代價,一定要有一首感人的羅馬小曲」。
於是,費里尼根據這個要求完成了《卡比利亞之夜》的初稿,一個帶有侵略性的感性妓女遭到男友的拋棄,獲救後又在夜晚散步時遇到電影明星與情人發生爭執,明星一氣之下將妓女帶回家,卻在此時遇到情人的來訪,情急之下的妓女在浴室睡了一晚,明星在第二天早上強塞了幾千里拉給她,讓她離開了這棟豪華的居所。
可惜的是,這個故事沒有引起瑪尼亞妮的興趣,而對另一個故事《騙子》情有獨鍾。幾年之後,當1952年費里尼成為了《白酋長》的導演,他用三分鐘的時間塑造了兩名有著溫暖人性的妓女,安撫著情感上受到傷害的女主旺達,其中一名妓女成為了卡比利亞的雛形。1953年,費里尼在拍攝《騙子》時發現一個簡陋的小木屋,髒亂的環境中坐著一個女人,費里尼連續幾天的送餐拜訪消除了她的顧慮,向費里尼講述了她生命中殘忍醜陋的事實,這位「無足輕重」的女人叫做旺達,構成了《卡比利亞之夜》中卡比利亞在影片中最好朋友旺達的形象。卡比利亞被男友推入水中的橋段則是當時報紙報道的真實事件,唯一不同的是這位女子就此死去,沒有了再次翻身的機會。
以上這些介紹能夠幫助讀者更好的了解影片的構架思路,也說明本片並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裡面的每個人物和細節都有現實中的出處,由此引發我們對於卡比利亞悲劇命運的思考。本片屬於費里尼過度時期的作品,其中可以發現他在此後日臻成熟的夢境表達,本片包含了他對馬爾克斯和卓別林的致敬,也彰顯費里尼對於幸福人生的憧憬、邊緣女性的人道主義關懷和對冷酷社會的有力控訴,《大路》為其帶來了國際聲譽,但最能表達其內心真實想法的莫過於《卡比利亞之夜》。
今天,我將通過卡比利亞故事的表象呈現、邏輯框架和精神內核三個層面來分析下費里尼對人生的體悟,由此加深觀眾對他的了解認知,啟發觀眾能透過故事表象更深入地思考。
01、卡比利亞的表象呈現:馬爾克斯筆下埃倫蒂拉的再現,關於幸福人生與悲情命運的巧妙轉嫁
卡比利亞曾在《白酋長》給我留下了深刻,當她醉醺醺地在寒冷深夜撫慰一個孤獨患者的心靈時,我曾無限感慨人生的溫暖,而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她會與本片產生情節上的關聯。卡比利亞可以用來指代所有生活中有著不幸經歷的女性,完成了悲情命運與幸福人生的巧妙嫁接。
首先,卡比利亞是一名妓女,但她與傳統認知中的風塵女子截然不同。她有著純凈的心靈,容易相信別人,對愛情抱有最美好的期許,所以在影片中受到了三個男人三次完全不同的欺騙,但卻並未喪失對幸福人生的追求,讓我們感受到世態炎涼中的一絲暖意。
其次,卡比利亞墮落的根本原因並不在於個人,而是時代和環境造就的產物。當她十四歲時,她的母親逼迫她接客,由此成為她一生中唯一具備的技能,只有通過不斷的接客才能更好的生活。對於卡比利亞來說,她意識到了這種行為的可恥性,所以在和奧斯卡談戀愛時,她極力避免暴露自己的職業,她視這份職業為通向幸福人生的陽關大道,當奧斯卡向她求婚時,她無法抑制住內心的喜悅,宛如一位清純的少女。妓女腐化了她的身體,卻從未玷污她的靈魂,因此她不斷強調自己是「有房子的」,擁有獨立住宅意味著她與身份低下的流浪者構成鮮明區別,經濟的獨立讓她具有更強的自信,以此來掩蓋自卑的心理狀態。
在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加西亞·馬爾克斯《純真的埃倫蒂拉和殘忍的祖母》一書中曾經刻畫了一位同樣悽慘的女性命運,溫柔善良的埃倫蒂拉是一位14歲的少女,因為她的不小心導致意外引起火災,燒毀了祖母的房子,祖母為了讓她賠償損失,逼迫她通過「接客」進行償還。這一形象其實早在《百年孤獨》中就有體現,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開始性生活時,第一個投入的懷抱便是埃倫蒂拉,因為只有在埃倫蒂拉身上,他才能感受到活著的價值,與其說他在發生關係,不如說他在尋求心理上的安慰。而根據馬爾克斯介紹,埃倫蒂拉是他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12歲小女孩,因為被強姦所以淪為風塵女,但那倔強的性格和不屈的意志給馬爾克斯留下深刻的印象,埃倫蒂拉命運悲慘,卻有著對幸福人生不懈的追求。卡比利亞可以視為馬爾克斯筆下埃倫蒂拉的再現,她代表著不認命、不服輸的精神,就算世界以痛吻我,我當報之以歌,這種境界讓她始終保持著精神純潔性,構成可歌可泣的崇高人格。
埃倫蒂拉在遇到愛情,選擇義無反顧地投奔荒野,荒野象徵著自由和未知,這種開放性敘事結局表現出馬爾克斯對於埃倫蒂拉幸福歸宿的不確定性,費里尼同樣採用了同樣的結局方式,當傷心欲絕的卡比利亞走入馬戲團的小丑之中,在柔和的燈光下她露出了甜蜜的微笑,影片就此結束。在我看來,悲慘的命運永遠無法泯滅善良的天性,卡比利亞還將繼續追尋她的幸福人生,而她也註定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02、卡比利亞的邏輯框架:對《城市之光》的成功緻敬,運用夢境與結構主義產生連綴
費里尼在完成本片之時迎來了伯格曼《野草莓》的上映,在當時的世界影壇中,將夢境元素如此嫻熟的使用,伯格曼是第一人,由此啟迪著費里尼在之後拍出職業生涯巔峰之作《八部半》,但費里尼其實一直都有著夢境表達的思路,在本片中便能清晰可見,他通過結構主義與夢境連綴的方式,為我們打起了影片獨具匠心的邏輯框架。
結構主義是由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於19世紀創立的一種方法論,在上世紀六七十年發展成熟,其中代表者就是法國結構主義批評家熱拉爾·熱奈特,他將敘述理論分為了三個部分:敘事時間、敘事語式、敘事語態。敘事時間指敘事者打破原有事件發生的自然狀態,以不同的順序節奏拼接起來。敘事語式指敘述者與信息之間的距離和角度。敘述語態指敘事行為的主體。由於電影蒙太奇剪輯的存在,使敘述時間得以無限次的擴展,影片呈現出費里尼式的節奏,通過卡比利亞視角來觀察整個世界的變化淺顯易懂,代入感極強,觀眾絲毫不用擔心電影語言的編碼、轉碼、解讀過程。
本片的節奏隨著卡比利亞愛情發生的狀態而隨之改變,通過由現實轉入夢境,再由夢境回到現實的方法掌控影片節奏,兩段感情和結局構成了三次含義不同的夢境,由此形成欺騙與純潔的二元對立。
第一次夢境:卡比利亞被男友喬治推入河中,她在獲救後白天休息夜晚攬客,這時她迎來了夢境,坐上明星阿伯特的轎車,欣賞著華麗的表演,來到如夢如幻的豪宅,原本應該繼續甜蜜的夢卻因阿伯特女友的到來拉回到了現實。
第二次夢境:卡比利亞在教堂禱告之後來看催眠術,沒想到認識了「政府官員」奧斯卡,當她與奧斯卡開始一次次約會後,奧斯卡提出結婚要求,興奮的卡比利亞變賣了代表身份階層的房子,陷入到夢境最甜蜜之時,帶著墨鏡的奧斯卡露出了謀財害命的真面目,此時夢境再次轉為現實。
第三次夢境:當痛不欲生的卡比利亞遇到馬戲團,她來到了一個夢境與現實的接壤處,這個夢境與之前兩個截然不同,象徵著生活的轉機和歡樂的救贖,這個夢境是否會破滅每個人會給出不同的答案,也許是仍然面對冰冷的現實,也許是尋覓到甜蜜的生活。
費里尼構思本片之時曾受到查理·卓別林《城市之光》的啟發,縱觀全片,我們會發現,卡比利亞正是卓別林式的流浪漢,她在夜總會動人的舞姿恰如卓別林滑稽的舞步,而卡比利亞與阿伯特的邂逅與《城市之光》中流浪漢醉酒之後認出他挽救的百萬富翁如出一轍。影片最後,卡利比亞凝望鏡頭,露出對生活的憧憬正如「城市之光」的含義,代表著精神世界的崇高追求和人性永存的善良。
卡比利亞和流浪漢都有著樂觀進取的精神,他們容易相信別人,也願意用真誠的微笑面對生活中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影片上映後,法國影評人還因此稱呼卡比利亞為女版夏爾洛(夏爾洛是法國人對卓別林的暱稱),由此可知,瑪茜娜飾演的卡比利亞得到了觀眾的認可,卡比利亞已經成為城市邊緣女性的化身。
03、卡比利亞的精神內核:孤獨的意境氛圍中流露著對城市邊緣女性的人道主義關懷
卡比利亞悲劇的源頭在於殘酷現實狀況和美好幸福渴望之間的不對等關係,由此構建起邊緣女性與城市精英的階層對立。卡比利亞妓女的身份決定了她無法接觸到心儀的男生,每一次禁閉的房門都預示著她在傷害中一次次孤獨的守望。療傷之後的再次出發又讓人無比憐惜,在孤獨的意境氛圍中,觀眾們既能感受到悲劇的絕望,又能感受到樂觀的希望,由此流露出費里尼對於城市邊緣女性的人道主義關懷。
費里尼曾說「我一向很有興趣研究孤獨,觀察孤獨的人。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已自然而然地注意到,有些人(包括我自己)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打不進別人的圈子。在生活和在影片中,我一向對那些不合群的人有興趣。奇怪的是那些處在圈外的人,不是太聰明,就是太愚蠢。不同的是,聰明人往往傲視別人,而笨人則往往遭人欺凌。在《卡比利亞之夜》中,我探討一個被摒棄而仍舊自尊自豪的人。」
卡比利亞曾受到催眠而對一名叫奧斯卡的虛幻者產生感情,現實中出現的奧斯卡更像是借用催眠效果獲得卡比利亞精神上的共鳴,他說「我們是兩個孤獨的生靈,彼此需要」,為何他就會發出如此感慨?聯繫到行騙的結果我們可知,奧斯卡每一次的台詞都完全相同,利用孤獨心理對愛情的渴望達到目的,受騙的絕不僅僅是卡比利亞一人,由此引申出城市邊緣女性共同的特質:孤獨心境。她們正是費里尼說的「太愚蠢又打不進別人圈子」的被欺凌者。
卡比利亞在兩次感情受挫之後甚至出現了到教堂祈禱的行為,而這種行為同樣不單是一個人的行為,午夜中高舉宗教口號的聖徒,顧客中無法直立行走的老人,以及絡繹不絕湧入教堂的朝聖者都暗示出孤獨的心境。他們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信仰上,可結果呢,老人扔掉拐棍仍然無法前行半步,卡比利亞以為神靈顯威證明仍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
影片中的諸多細節表現出費里尼對邊緣女性傾注的心血。卡比利亞第一次落水被救時,好心人說「他就像一隻貓,有七條命」,這裡不僅僅表明其大難不死的境遇,更暗示出她感情上的挫折,只要生命不息,對幸福的追求就不會停止。卡比利亞還擁有一個真正關心她好朋友旺達。現實生活中,旺達說「我的一生的確就像一部電影」,最終她孤獨地死去,但費里尼卻不忍斷送這份美好的期許,所以在卡比利亞心中播撒著快樂堅定的種子,讓她在冰冷殘酷的現實面前開出最美麗絢爛的花朵。
《卡比利亞之夜》通過夢境般的結構主義敘事方法層層遞進、環環相扣,實現了幸福人生與悲情命運的巧妙轉嫁,完成了對馬爾克斯和卓別林的致敬,卡比利亞純真的善良給予她挫折之後繼續尋找幸福的動力,她對愛情、幸福的追求是現實生活中底層女性的真實寫照,卡比利亞不單單是熒幕中出現的一個形象,還隱喻著現實生活擁有純潔心靈,勇敢追求愛情和幸福的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