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路走的時候,或許我們可以想辦法飛起來」

2020-07-18     北青藝評

原標題:「沒有路走的時候,或許我們可以想辦法飛起來」

6月18日-27日,近200場演出在上海著名的新天地商區發生。在演出行業以蟄伏的方式對新冠病毒嚴防死守數月之後,「表演藝術新天地」竟如期舉辦,成為疫情防控常態化以來第一個「兌現」的線下藝術節。

2020上海「表演藝術新天地」演出劇目《街舞新勢力》

對話人

水晶,上海「表演藝術新天地」策展人

北青藝評:今年的「表演藝術新天地」沒有因為新冠被取消或者延後,是什麼原因竟然可以讓它如期舉辦?節目、場次、觀眾等的數據與基本情況和往年比怎麼樣?

水晶:上海「表演藝術新天地」好像也是截至目前唯一一個在疫情發生後如期舉辦的線下表演節展。一方面是因為官方和民間對於上海的疫情防控都比較有底氣,另一方面上海也是最早大力推動復工復產的城市之一。

「表演藝術新天地」的特色在於充分利用公共空間和戶外空間,符合儘量減少在封閉室內空間活動的防控要求,所以在今年的這個情況下就變得更符合政府的政策需求和觀眾的心理需求。

在《非洲花園》聽音樂的小朋友觀眾

本來以為因為疫情的發生和預算的減少,劇目及場次會比往年少,但其實並沒有。今年安排節目20個,演出場次近200場,整體氛圍和人流與往年幾乎沒有區別,除了大部分觀眾都戴著口罩。

意外的收穫是,可能大家都在家憋得太久了,不管是藝術家、觀眾還是志願者,都非常熱情,有種要在藝術節這10天裡把儲存的能量都揮灑出來的氣勢。

北青藝評:「表演藝術新天地」此前已經舉辦了四年,但由於今年特殊的情況,實地操辦有哪些不同和特別之處,安全風險的壓力有多大?

水晶:最突發的事件就是,在藝術節開始前的一周,北京突然通報新增一例病例,最初看起來像一個「孤例」,沒有境外接觸史、沒有其他患者接觸史、就在北京市內行動,當時還是覺得很「可怕」。

互動形體劇《棒子老虎雞》

此後兩天北京的病例繼續增長,我們立刻決定召喚所有需要從北京出發的演職人員提前離京,一到上海就去做核酸檢測,等檢測結果出來確定為陰性之後再和大家一起工作。

雖然沒有任何部門和人員提出要求,我們開始主動向當地政府部門報送藝術節演職人員防疫工作的日報,並且做了一系列的增強防控機制。到16日北京調整應急響應級別、新的離京政策公布的時候,我們所有的演職人員都已經在上海,並完成了核酸檢測。

說實話,上海支持藝術節舉辦是頂著非常大的壓力的。但是他們很友善,一方面叮囑要做好哪些具體工作,另一方面也盡最大努力提供幫助。比如《無聲迪斯科》和《街舞新勢力》這兩個互動性的節目有觀眾參與,會出現雨天裡保安為上場的觀眾打傘的溫暖場景。

《無聲迪斯科》

黃浦區衛健委在藝術節籌備和進行過程中,為我們開通了綠色通道,演職人員需要核酸檢測或是醫療服務,會有專人溝通和跟進,效率非常高,我們也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北青藝評:表演藝術新天地在5月13日第一次正式發布消息向外界招募節目,這時候距離開始只有大約一個月的時間。每年新天地都會以外國藝術家帶來的新穎的表演形式吸引觀眾,是否擔心全部換成本土內容顯得內容單一和疲軟?以往大家普遍認為,中外藝術家自然生長和創演的能力有一定差距,從今年的情況看,藝術家表現得怎麼樣?

水晶:關於今年「表演藝術新天地」做不做、什麼時候做,從春節之後就一直反反覆復地討論,幾起幾落,到4月30日才最後確定下來還是要做,而且還是在原定的6月18日至27日。這個時間點離開幕只有一個半月了。

因為入境政策和航班取消的原因,原本定好的方案中所有的國際團體都無法到達,只能啟動plan B——全部換成本土劇目。

在過往四年的「表演藝術新天地」當中,國際劇目通常占到一半以上,而且都是比較成熟和完整的優質劇目,這一半「壓台」的力量被撤掉,我心裡是很緊張的,特別擔心藝術節的整體質量下滑,讓觀眾失望。雖然觀眾能理解疫情可能導致各種不如意,但下滑就是下滑,我自己情感上就不能接受,所以在策展階段特別「用力」,把所有的資源和「朋友圈」都榨了一遍,儘可能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不讓大家失望。

高博文演出評彈《情探·泰坦尼克》

這當中確實要感謝很多大咖的幫忙,比如上海評彈團團長高博文,在2017年第二屆「表演藝術新天地」時,他演出了改編自金宇澄小說《繁花》的評彈。這次我再找他想要一個年輕人的小作品,放在「青年創作單元」里,結果女主角陸錦花要拉他一起來。高老師來問我的意見,我喜出望外,雖然整個藝術節都以青年藝術家為主,但也需要重量級的大咖來壓台,結果他二話沒說,連費用都沒問就來了。

同樣幫忙的還有園林版實景崑曲《浮生六記》的製作人蕭雁,該劇本來在蘇州滄浪亭演出,被我們「拖」到新天地壹號會所這棟古宅里,經過主創的重新編排、定製,首演了《浮生六記》的廳堂版,流光溢彩,款款深情。

新天地壹號會所中演出《浮生六記》

此外,我們在公開招募時發現的許多新鮮力量,使得今年的「表演藝術新天地」有一種「青春國風」的質感。在《秘密花園》這個節目,有兩場曼波舞的表演者是上海的白領,他們有各自的工作,業餘時間聚在一起學習和表演。十多個舞者,個個青春靚麗、熱情奔放。他們演出的那兩個晚上一直下雨,因為擔心地面濕滑會影響表演甚至有安全隱患,我們再三徵求他們的意見要不要演,結果他們團體的每一個人都說「要演」。在雨夜的上海街頭,身穿白色短上衣和牛仔短褲的姑娘小伙們,在雨中旋轉、跳躍,肆意揮灑著他們的青春與熱情。那一刻我是真真切切被感動了,想起了愛丁堡「皇家一英里」上那些路演的藝術家們,想起了阿維尼翁烈日下發單頁的劇團演員,他們的熱情是一樣一樣的。我也非常感慨,上海確實擁有非常好的基礎,市民當中不但有高水準的觀眾,也同樣臥虎藏龍地有著很多藝術愛好者。

而且,今年有好幾個節目的質量、質感,與在國際藝術節上看到的相比毫不遜色。

《神奇球手》

國際紀錄保持者曹凱的《神奇球手》節目,雖然只有短短15分鐘,但是把舞蹈和9球雜技相結合的精彩編排,非常夠看,即便是在國際級的舞台上,這種組合也不多見。畢業於少林武僧團的陳桃,長得非常像電影《少林寺》那個時候的李連杰,他臉上有種淳樸而燦爛的笑容,他的《功夫飛環》是個大環舞作品,其中既有獻給父親的情感,也有融合醉拳和大環的高難度技巧,這種表演和中國文化有深刻的連接。

《功夫飛環》

再有要特別提一下的是申昕彤的光影劇場作品《尋狗記》,無論是手工影戲的手段豐富性,還是畫面的色彩飽和度、趣味感,都超出了預期。

《尋狗記》

這些節目使得我們對中國青年藝術家的信任度又上了一個台階,只要給予時間和機會,他們是可以成長的。

北青藝評:每年新天地都會做一些「量身定製」,今年做了與疫情貼合的聲音劇場節目。

水晶:今年我們延續了歷屆的保留節目——聲音劇場,從創作初期單純想做一個與武漢有關的故事,發展到完全由觀眾參與完成的故事,挑戰非常大。我作為導演和編劇劉芯伶又一次開始合作。

在《回家》這個戲裡,觀眾會聽到這些故事:一個出國讀書回家過年的女兒的敘述,她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她從小跟媽媽,但現在媽媽住院了,她在爸爸家,每天和爸爸一起等著從醫院傳來的消息;然後是一個快遞跑腿小哥,本來已經買好了票回家過年,但是武漢封城了,他回不去,就開始每天接單,給大家跑腿、買菜、送藥、喂貓;一個下沉到社區的工作人員,每天在社區門口負責量體溫、送菜,碰到了一隻流浪狗來陪她;一個記者,過年回家的路上被主編派到武漢去採訪,四個同事在酒店碰面時,一共五個口罩,之後她用微博記錄了很多小事,包括在醫院護士台看到一口鍋里裝著一個生日蛋糕;還有醫院的護士長、病人和醫生……所有的人,都從自己的視角講述了那段歷史,並見證了同一個故事的某一個刻面。故事最後的落腳點是:2月15日武漢下大雪的那天,是醫生的生日,他自己都忘了,但偶然知道了這件事的病人,也就是第一個講故事的女孩的媽媽,讓前夫和女兒幫忙,給醫生做了一個生日蛋糕。天空飄著雪花,手機視頻里傳來醫生女兒在上海為他錄的生日快樂歌……

《回家》

這七個角色的台詞分別裝在一個封好的信封里,觀眾進場時抽取一個角色,並按編號坐好,輪到他/她時才能打開信封讀出自己的台詞。疫情期間,每一個個體未知的命運,像信封里的台詞一樣撲面而來。沒有選擇,沒有猶豫,就這樣直面人生。

每天都有觀眾哭,哽咽著讀不下去,其實每個人的台詞都不長,只有一頁紙,但是因為文本非常生活化,會跟你的經歷和那段回憶聯繫在一起,所以總會在不經意間被某個點戳到。

我們還為一些台詞配了特殊的音響,觀眾只管讀,工作人員會卡著點把背景音效推出來,比如病房裡呼吸機的聲音、街道上清晨的鳥叫……

「演出」結束,每個觀眾會收到一張來自武漢的明信片,上面有一句手寫的話,是他/她剛才所讀的那個人物的台詞,明信片上寫著這位觀眾的名字,郵戳日期是4月8日武漢解封那一天。這些非常「隱秘」的技術設計,都極大地強化了觀眾的代入感。

節術節結束兩周後,我偶然碰到一個觀眾,她講述了自己參加藝術節的體會,然後害羞地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給我看,就是她參與《回家》讀劇時抽到的那個信封。她說藝術節結束後一直把它放在隨身的小包里,有空就會摸一下封口的小紅心,信封已經有點皺了。

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特別相信戲劇的力量,它居然可以這麼有力地把一個普通觀眾和一個原本陌生的角色聯繫在一起。今年「表演藝術新天地」的主題是「愛的連接線」,在《回家》這個作品中,這個主題被非常溫柔地呈現了出來。

《恐龍來了》

北青藝評:上海等很多城市的演出都在漸漸恢復元氣,儘管有被高度關注的30%上座率這個數字的限制。在未來不可預測、疫情可能隨時反覆的情況下,親手操作藝術節展的過程,以及觀察其他省市演出恢復的情況,談談您的感受吧。

水晶:我覺得對於傳統的劇場從業者而言,新冠疫情的衝擊波遠未結束,一是劇場上座率限制對整個產生的衝擊還沒有完全露出水面,大家要做好長時間面對這種限制的可能。對於很多創作團體和藝術家來說,首要任務是「活下去」。

第二個問題是,怎麼活下去?這次疫情的出現與持續,甚至未來可能會出現的反覆,都在提醒我們思考:如果傳統的工作模式、盈利模式不復存在,或者是收益不足以支撐下去,我們該如何尋找新的生機?我個人的體會是,要關注到其他領域對於表演藝術,或表演藝術的技巧和工作方法,是有大量需求的。比如一些旅遊項目、商業業態的線下引流項目、文博展陳等傳統模式的活化和體驗化,這些都需要表演藝術的介入。作為表演藝術領域的從業者,我們是否有能力理解這些需求?是否能夠把自己的專業才能與新的場域結合,創作出符合其他客戶和觀眾需要的作品?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自身還需要學習哪些能力、掌握哪些新的創作方法?

經歷了年初長時間的「禁閉」,以及絕處逢生的「表演藝術新天地」的高潮體驗,再加上最近兩周的遊歷,我反而比之前更樂觀了。有時候,沒有路可以走的地方,我們或許得想辦法飛起來,才能抵達彼岸。

2020上海表演藝術新天地短片

這次在珠海的長隆遊樂園,我陪年輕同事去坐了號稱是目前國內最長、落差最大、扭矩最大的過山車,結果把脖子給扭了,僵了好幾天。但我並不後悔,這也是一種體驗,只有勇敢地去擁抱新生活,才能發現當中的樂趣。

回到上海之後,又很幸運地碰到了國家體育隊的專業運動康復醫生,咔咔咔幾下,手到病除,立刻緩解了我的劇烈疼痛,還順帶幫我復位了原來就有點問題的頸椎。我又感慨:你看,這世上有那麼多有用的技能,可以幫助世人,服務世人。

所以重點是,我們有沒有這些技能。

文|於靜

編輯|於靜

供圖|上海「表演藝術新天地」

本文刊載於北京青年報2020年7月17日B2版《青劇場》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jPdzYHMBfGB4SiUwOit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