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的他,沒有同類

2019-08-20     電影通緝令

8月26日,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自導自演的最新電影《騾子》將在國內公映。年近90歲的伊斯特伍德上一次自導自演,還要追溯到11年前的《老爺車》

從影片的主題和精神氣質而言,《騾子》可謂與《老爺車》一脈相承,講的都是一個觀念保守的老人,在一個自己格格不入的時代,不甘服輸的故事。

《騾子》里伊斯特伍德本人飾演的厄爾·斯通,是一個年逾八旬的獨居老人。為了扛起養家的重擔,他毅然走上了一條為毒梟開長途車運毒的犯罪道路。

高齡加上他的慈眉善目,以及風度翩翩的老派紳士舉止,讓他輕而易舉地瞞過了所有人的視線,這頭極其穩定高效的神秘運毒「騾子」,也成了美國緝毒局最頭疼的一顆眼中釘。

片中雲淡風輕、處變不驚的厄爾·斯通,就像是一個獨自對抗美國官僚系統的硬骨頭。這個外柔內剛的犟老頭,也是「老牛仔」伊斯特伍德自己最真實的寫照。

『 那個叼著雪茄的牛仔 』

伊斯特伍德超過60年的從影生涯,早已成為傳奇。但在這段傳奇生涯開始的上世紀50年代,他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演員,只能在一些早已無人問津的電影里飾演那些無法給人留下什麼印象的角色。

剛入行的那幾年,伊斯特伍德像每一個當時的年輕演員一樣,不得不經受好萊塢大製片廠體系的洗禮,而後者的核心機制,就是生產明星。

但是伊斯特伍德的外形卻拒絕這台明星生產機器的打磨,在那個時代,他被那些片廠大佬們認為聲音太柔軟,喉結太突兀,牙齒又太黯淡,甚至連他過人的身高(193cm)也成了被挑剔的對象。總而言之,他不被認為有成為大明星的潛質。

當他因為一次純屬偶然的機會(那時候他正在隨意四處接片),接受一個籍籍無名的導演的邀請,出演一部多半要成為爛片的西部片之後,一切都徹底改變了。後來人們都清楚,這位籍籍無名的導演,叫塞爾吉奧·萊昂內,而這部「爛片」,叫《荒野大鏢客》

《荒野大鏢客》是萊昂內大名鼎鼎的「鏢客三部曲」的第一部,也是為「通心粉西部片」一舉打響名號的電影。

50年代中後期,好萊塢最具本土特色的類型片——西部片開始呈現明顯的頹勢。此前數十年間不斷被濫用的套路,實在令觀眾產生了厭倦的審美疲勞,即便是像約翰·福特和霍華德·霍克斯這樣的大師級導演,也很難再拍出新意。

西部片這個類型,到60年代已經瀕臨滅絕,而它僅存的火種,卻是在大洋彼岸的義大利,也就是後來被認為「通心粉西部片」的那批電影。

作為「通心粉西部片」最傑出的代表導演,萊昂內的西部片與好萊塢的傳統西部片截然不同。看上去他仍然在講述西部牛仔的傳奇故事,但在電影語言和道德取向上,他的西部片是顛覆性的。

萊昂內採用了大量的快速剪輯,來表現遠比過去露骨得多的暴力鏡頭,他的主人公也不再是一個道德高尚的警長或是遊俠,而是一個看上去唯利是圖的賞金獵人。

這些讓老一輩電影人反感不已的東西,恰恰吻合了60年代全新的審美需要,也與後來漸成燎原之勢的新好萊塢運動的主張不謀而合。

「鏢客三部曲」瞬間成為新西部片的代表和希望,而三部曲共同的主人公伊斯特伍德,也迅速躋身一線明星。

「鏢客三部曲」的故事一部比一部複雜,故事背景也一部比一部宏大。到第三部《黃金三鏢客》時,萊昂內已經把三個性格迥異的主角之間爭奪黃金的西部故事,天衣無縫地融入了美國南北戰爭的時代大幕當中,具有了西部片並不常見的史詩氣度。

在這三部電影里,伊斯特伍德飾演的就像是同一個人物,沒有姓名,不明來歷,永遠沉默寡言,嘴角叼著一支短雪茄,披著一身沾滿沙土的斗篷。這個冷血的神槍手看上去沒有感情,但是對於每一個細枝末節都觀察甚微,對每一次危機都能迅速應變。

伊斯特伍德本人就像和這個人物融為了一體,從此以後每個人見到他,都會第一時間聯想到那個叼著雪茄的牛仔。

伊斯特伍德那副此前不被認可的身形,也從此創造了一種更具現代性的身形審美,成了一個全新時代的標誌。

『 暴力執法的硬漢 』

此後,像人們所知的那樣,伊斯特伍德無數次在電影里飾演牛仔,從一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一點點變成老邁遲暮的大叔,成為人們口中的「老牛仔」。從70年代開始,已經熟練地掌握了好萊塢導演和製片工作的伊斯特伍德,開始自己執導西部片。

他導演的第一部西部片是《荒野浪子》(1973),一部神似「通心粉西部片」的好萊塢西部片,萊昂內對他的影響,很清晰地烙在了這部電影里。

後來,他又先後拍攝了《西部執法者》(1976)《蒼白騎士》(1985)。《西部執法者》是這批作品裡公認成就最高的一部,也是最能體現伊斯特伍德自己對於西部看法的一部。

在這部電影里,他飾演的主人公喬塞·韋爾斯是一個被仇恨填滿了胸膛的復仇者,一個即使通過殺人也無法徹底宣洩自己暴力傾向的人。但最終,他通過成為一位領導者而獲得了內心的平和。

這個角色,像極了當時正自己嘗試擔任導演的伊斯特伍德。他想要消除那些前輩對他的影響,創造自己的風格。

除了萊昂內,對伊斯特伍德影響最大的導演是唐·西格爾,一個以拍攝硬漢動作片聞名於世的導演。

伊斯特伍德和西格爾合作的代表作品,是1971年的《骯髒的哈里》。伊斯特伍德飾演的主人公哈里·卡拉漢,是一個為了破案不惜僭越規則使用非法手段的警探,因此被稱作「骯髒的哈里」。

這個比賞金獵人更突破傳統道德尺度的角色,反對的正是代表傳統的一整套迂腐低效的體系,後者在很多時候已經淪為維護罪犯權利的工具。

《骯髒的哈里》被拍成了一個暢銷的系列片,這個深入人心的警探形象,也直接延續到了伊斯特伍德後來自己導演的《撥雲見日》(1983)里。

在70年代的最後一年,伊斯特伍德還和西格爾合作了一部遭到忽視的越獄片《逃出亞卡拉》(1979)。這部手法極其純熟的電影,無疑深刻影響了後來的《肖申克的救贖》,後者的大量越獄情節,都和這部電影如出一轍。

7、80年代這一系列主演和導演的電影,徹底奠定了伊斯特伍德的銀幕硬漢形象。戲裡戲外,他都是一個我行我素,恪守自己制定的遊戲規則的保守主義者,暴力美學始終浸透在他這一時期的電影當中。

『 最後的西部片 』

進入90年代,伊斯特伍德自導自演了也許是自己畢生最重要的一部電影——《不可饒恕》(1992),在62歲的高齡,再次扮演自己最熟悉的牛仔。只不過這一次,他飾演的威廉·曼尼不再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神槍手,而是一個早已放下屠刀的歸隱老農。

這部電影是步入老年的伊斯特伍德的一次自我反思與總結,它反對的是伊斯特伍德此前30年來一直在銀幕上大肆主張和宣洩的無節制的暴力。

在《不可饒恕》里,已經見不到伊斯特伍德過去那些西部片里激烈的槍戰場面,他自己飾演的主人公一直在克制隱忍,只是在最後為非作歹的警長一次次越過底線之後,他才選擇拔槍相向。

即便如此,他採取的以暴制暴的手段,始終處於被質疑甚至被否定地位。最後再度化身神槍手的曼尼,也絲毫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英雄光芒,而只能黯淡無奈地落幕收場。

這部意味深長的電影和這個自我指涉意味明顯的角色,在電影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一筆。在很多人眼中,《不可饒恕》是「最後的西部片」,而威廉·曼尼就是「最後的牛仔」。從此以後,不再有傳統意義上的西部片,而「老牛仔」本人,也再沒有拍過西部片。

『 推開新世界的大門 』

《不可饒恕》獲得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獎,伊斯特伍德的導演事業此時才步入真正的黃金期,他也漸漸卸下了演員的身份,為數不多的表演,幾乎留在了自己執導的電影里。

《不可饒恕》之後的伊斯特伍德,仿佛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在此之前,他導演和主演的作品,不是西部片就是動作片,這兩個類型也牢固地定義了他多年來的銀幕形象。但在此之後,他開始廣泛嘗試各種題材和類型,大部分時候都毫無規律可循。

緊接著《不可饒恕》的作品是《完美的世界》(1993),一部由凱文·科斯特納主演的溫情公路片。

影片的前半部分還像是一部節奏緊湊的犯罪片,但是進入後半程,科斯特納飾演的逃犯一點點被他挾持的小男孩融化。這個法律意義上的「壞人」,留下的是人性美好的一面。

與梅里爾·斯特里普合演的《廊橋遺夢》(1995),則很快成為了一部公認的婚外戀題材的經典。

伊斯特伍德和斯特里普含蓄的表演,極其細膩地詮釋了中年人之間的微妙感情。兩人的愛情雖然有違婚姻的道德,但是卻深入每個觀眾的心底。本片上映之後,美國一度爆發了離婚潮。

伊斯特伍德還是會不時回到他最熟悉的動作片領域,在那些相對簡單利落的故事裡,向那些他眼中的十惡不赦之徒宣洩暴力。

《絕對權力》(1998)《血腥拼圖》(2002)位代表的這類動作片,後來被認為是伊斯特伍德最平庸乏味的電影,除了讓人們更加懷念他年輕時的英姿,難以留下更多印象。

在這一時期的作品裡,《太空牛仔》(2000)是一個收尾,也是一個新的開端。這部看上去只是走一個類型片套路過場的太空冒險片,充滿了玩票性質的娛樂精神,而在這背後,則是伊斯特伍德顯而易見的不服老的精神。

片中那群也已退休的老頭,最後飛向太空完成的不可思議的的壯舉,就是「老牛仔」老驥伏櫪之心的最佳寫照。

『 古稀的巔峰 』

進入新世紀,又老了十歲的伊斯特伍德,不但絲毫未見創作的頹勢,而且一反常態地越戰越勇。

新世紀的頭一個十年,可以算作他真正的巔峰時期,在這期間他拍攝的每一部電影,都質量上乘,不但是每年鐵定入圍的奧斯卡種子選手,而且把關注的領域和角度,延伸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方。

《神秘河》(2003)是一部極其陰鬱的作品,整部電影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場形而上的冥想。影像和故事看似波瀾不驚,但是在這之下卻暗流涌動。這部電影也奉獻了一出極其精彩的群戲表演,西恩·潘和蒂姆·羅賓斯憑藉此片分別贏得了當年的奧斯卡影帝和最佳男配。

《百萬美元寶貝》(2004)則為伊斯特伍德帶來了第二尊奧斯卡最佳導演的小金人,同時也問鼎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

這部一反常態的拳擊電影,完全擺脫了同一題材的前人套路,它講的也是主人公的勵志奮鬥,只不過希拉蕊·斯旺克飾演的瑪姬,努力拚搏的目標並不是拳擊比賽的勝利,而是她個人的尊嚴。她最後的勝利,是用一場富有爭議的安樂死帶著尊嚴離開這個世界。

《父輩的旗幟》《硫磺島來信》是在同一年(2006)拍攝的姊妹篇,分別從美國和日本的視角,去觀察被喻為「太平洋的絞肉機」的硫磺島戰爭。這個大膽的想法需要極大的勇氣,伊斯特伍德再一次顛覆了人們既有的觀念與認知。

在《父輩的旗幟》里,人們一直以來傳頌的英雄,原來也身披陰影。而在《硫磺島來信》里,人們印象中的魔鬼(日軍),到底也只是普通人。

2008年,伊斯特伍德又在同一年裡推出兩部水準極高的作品,《換子疑雲》《老爺車》

《換子疑雲》是一部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懸疑片,通過劇情推進的過程,一點點抽絲剝繭,揭示出警界腐敗的真相。影片的年代還原感極佳,而且在敘事手法上可謂爐火純青,是伊斯特伍德這方面最出色的一部電影。

《老爺車》里伊斯特伍德自己飾演的退休工人沃爾特,則很難不讓人聯想起《不可饒恕》里的威廉·曼尼。像後者一樣,沃爾特也在忍無可忍之後,選擇自己出手,用暴力維護正義。雖然不再有馬靴和牛仔帽,但《老爺車》里的伊斯特伍德,儼然又成了人們熟悉的那個「老牛仔」。

此後一年,伊斯特伍德又把視角對準了南非和曼德拉,用一部相當美式主旋律的體育電影,堪稱完美地詮釋了體育的魅力。

1995年那場傳奇的橄欖球賽,是在曼德拉一意孤行的堅持之下才得以完成,而這場比賽也真的改變了南非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種族仇恨。

《成事在人》(2009)用一個小小的歷史橫截面,讓早已成為傳奇的曼德拉變得有血有肉。

伊斯特伍德在他60餘年的電影生涯里一直很高產,但那幾年裡他如此保質的高產,還是令全世界感到意外。正是這批作品,徹底奠定了他殿堂級導演的地位。

他的這些電影,被很多評論家認為不夠深刻,顯然也不夠文藝,它們總是用人們並不陌生的手法,去闡述一個同樣不讓人陌生的道理。但他的技藝愈發精湛,而且視角越發大膽。

他那些年拍攝的電影,幾乎每一部都被法國的《電影手冊》選入了當年的年度十佳,對於並不怎麼待見好萊塢的《手冊》而言,這已經是象徵著藝術品味的他們對一個好萊塢導演能給出的最高褒獎。

伊斯特伍德本人大概早已看淡了各種獎項,但他從未停止涉獵自己感興趣的題材。《胡佛》(2011)、《美國狙擊手》(2014)、《薩利機長》(2016)或許不如他前些年的那些作品銳利,但是也足以勝過當年絕大部分好萊塢出品的電影。

很多人可能都已忘記,此時的「老牛仔」,早已是一個耄耋老人了。他的體力和精力漸漸難以支撐自己既導又演,大多數同齡人不是業已退休,就是人已故去。

如今以近90歲的高齡自導自演《騾子》的他,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活化石。以如此高齡,依舊活躍在電影第一線的導演,除了他,當世大概只剩戈達爾一人。但不要忘記,近年來的戈達爾,遠沒有伊斯特伍德高產。

這是一趟每走一步都註定離終點更近一點的旅程,而「老牛仔」伊斯特伍德在這段路上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寫下新的傳奇。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jIAzsmwBvvf6VcSZEnDl.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