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通過歷史「內證」解密王莽篡漢的真相?

2020-04-26     位長安

唐代詩人白居易寫過一首著名的哲理詩《放言五首·其三》: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蓍。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這首詩告訴我們對人、對事要得到全面的認識,要從整個歷史去衡量、去判斷,而不能只根據一時一事的現象下結論,否則就會把周公當成篡權者,把王莽當成謙恭的君子了。

詩的道理很淺顯,但是存在一個小問題:王莽到底是不是篡漢的「偽君子」?傳統認知王莽篡漢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是這幾年以來,很多人開始為他「翻案」,認為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社會改革家」,我無意為他翻案,僅僅從歷史「外證」「內證」的角度分析一下,王莽失敗的根源到底是什麼!

01 何謂歷史的「外證」與「內證」?

內證與外證是醫學專用名詞,「內證」指的是指人通過修煉而具備內視反觀的能力「外證」指的是身體外露的病狀與症候。用在歷史研究上,「內證」就是通過正史閱讀與邏輯推理來研究歷史現象和歷史人物,比如通過《史記》《漢書》等研究孔子、秦始皇等人。

「外證」就是在正史之外,藉助野史,詩詞,民間雜記,甚至器物,壁畫等各種能夠搜羅到的事物作為外部證據進行歷史研究。

「內證」比較好理解,也好操作,只需要按照史書來就好。「外證」可就比較複雜了,因為牽扯到眾多魚龍混雜的史料和各種旁證,需要我們分條縷析,抽絲剝繭,一步一步去考究,如胡適所言「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咱們舉一個「外證」的例子:

公元1141年(紹興十一年),金兀朮,也就是完顏宗弼再度領軍南下。二月,岳飛領兵第三次馳援淮西。金國在無力攻滅南宋的情況下,準備重新與宋議和,完顏宗弼在給秦檜的書信中說「必殺岳飛,而後和可成」。

宋高宗立刻遣使向宗弼請和,並表示

「上令下從,乃分之常,豈敢輒有指述,重蹈僭越之罪!專令良臣等聽取鈞誨,顧力可遵稟者,敢不罄竭以答再造」。

同時令使臣以奉歲幣、割地等條件與都元帥面商。為表示請和之誠,還以謀反罪將抗戰將領岳飛下獄。

十一月,完顏宗弼與宋第三書,許和。年底,宋殺岳飛,1142年(紹興十二年)二月,宋使何鑄等使金,進誓表,宋稱為「紹興和議」。

這段歷史出自《宋史》與宋人編纂的諸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三朝北盟會編》等史書。在《宋史》中,「紹興和議」記載南宋向金國遞交的是《皇朝講和誓書》,而在《金史·宗弼傳》中卻命名為「誓表」

大家不要小看「書」和「表」這兩個簡單的字,其實意義差距很大。在古代,書是平級或上對下的文體,而表則為下對上的文體。

《金史》中該表與《宋史》中該書還有一處最顯著的差別即是,《金史》開篇有「臣構言」三字,明確無誤地顯示了南宋史官所諱言的宋高宗趙構向金國奉表稱臣的事實。

不但如此,《金史·宗弻傳》還明確記載了金國派使者冊封高宗之事,南宋的史籍中更是隻字不提。而紹興八年(1138)十二月戊午和戊辰,高宗還兩次強調「朕守太祖、太宗基業,豈可受金人封冊?」(《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二四)。

如果沒有《金史》這樣的「外證」也許我們就很難搞清楚那段屈辱的歷史是怎麼回事,大家還會稀里糊塗以為這是一次平等外交呢?

以上是史書的「外證」,咱們再說一個考古或者科學技術模擬的「外證」。比如南方不少地方都發現古代少數民族的懸棺,在沒有機械設備的條件下,古人是如何將懸棺放置到背山面水、無路可攀的懸崖絕壁上去的呢?結果有人用原始的吊杆和繩索,只依靠人力就試驗成功了,這就破除了以往不少離奇的猜測。

又如,一些人堅持認為今甘肅金昌境內曾安置過西漢後期的羅馬戰俘,甚至演繹出「羅馬軍團」之說,有的報道還舉出一些當地人至今還保持著高鼻、卷髮、藍眼珠為證據。

其實這個假設很容易證實,即使真有羅馬戰俘,他們絕大多數應該是男性,要有後代就得與漢朝婦女通婚,2000多年來經過六七十代還能留下多少具有羅馬人特徵表型的遺傳基因?居然還能保持羅馬人的相貌特徵?只要對這些人做一次DNA檢測就能得出科學結論,並且早已有人作了建議只是當地人堅決拒絕檢測罷了。

02 「聖人」王莽是如何煉成的?

很多時候,由於歷史年代的久遠和資料的匱乏,我們找不到「外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需要從通過「內證」來尋找矛盾,發現間題,破解古人留下的謎題。

鑒於現有史料大多出於一人或一方之手,所以這樣的漏洞不會太多、太明顯,我們必須深入探求,整體把握理解歷史脈絡,才有可能發現問題。

以往研究王莽,唯一的史料來自《漢書》,而《漢書》作於東漢,完全延續了西漢的政治價值體系,將王莽定位為篡奪漢朝權力、導致西漢覆滅的好臣。相反,出於王莽方面或其他方面的史料已經不復存在。完全根據《漢書》的記載無疑不可能復原真實的王莽,也不可能做出公正的判斷。

《漢書》中班固對王莽極盡誣衊之能事,說他「滔天虐民,窮凶極惡,流毒諸夏,亂延蠻貉」等等,連他的長相,也說是

「侈口蹶顄,露眼赤睛,大聲而嘶」,「所謂鴟目虎吻豺狼之聲者也」

(嘴巴寬大,下巴突出,雙目外突,眼珠發紅,聲音大而嘶啞,就是有貓頭鷹的眼睛、老虎的嘴已、豺狼的聲音的那種人)。

這樣的記載中我們幾乎找不到對他有利的說辭,但是即便從這個完全來自對立面的史料中我們也會發現,班固也實在舉不出王莽多少真正的壞事來。說白了,班固說的都是一些形而上的抽象內容,而缺乏實打實的具體事例作為佐證,這是極難說服人的。

從陽朔三年(前22)步入仕途,至當上新朝的皇帝,王莽花了31年時間。在《漢書・王莽傳》中除了當上「攝皇帝」時劉氏宗族曾兩次武力反抗外,在這31年間沒有什麼反對王莽的具體事實,只是在王莽設置西海郡並人為製造「以千萬數」的罪犯遷往那裡時,才說「民始怨矣」

此事發生在元始五年(公元5年),也就是說前面27年間王莽沒有遇到任何來自民間的阻力。在西漢末年政界貪贓枉法成風,外戚聚斂唯恐不及的社會,王莽非但不貪,還一次次把自己的錢財、土地和獲得的賞賜分給下屬和貧民,甚至連俸祿也常常用於救濟。

而他自己呢?生活極其節儉,一到發生自然災害,王莽就吃素,如元始二年(公元2年)全國大旱,並發蝗災,受災最嚴重的青州百姓流亡,在王莽帶頭行動的感召下,230名官民獻出土地住宅救濟災民。

有一次王莽的母親病了,公卿列侯都派夫人登門問候,只見一位穿著布衣短裙的女士出來迎接,這批貴婦人以為是位傭人,一問方知是王莽夫人,都吃了一驚。王莽的兒子王獲殺了自家的一名奴坤,被他痛罵一頓,逼令自殺。

在奴婢的地位與牛馬相同的情況下,像王莽這樣一位貴戚高官的兒子殺死一個奴婢,實在是小事一柱,王莽竟逼他自殺,百姓和奴婢們聞訊,怎能不感激他,稱頌他呢?

這些都是《漢書》承認的事實,王莽並沒有表面吃素菜,背後喝參湯;也沒有公開將錢財散發,暗底下又去搜刮回來;王莽的兒子也的確是自殺了,並沒有藏起來或送到外國去;要是有這些事,絕不會逃過東漢史臣的刀筆。

從中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麼當時王莽會有那麼大的號召力。王莽的這些行為,就是在一個國泰民安的時代也已夠得上典範了,更何況是處在一個腐爛透頂的社會和一群禽獸般的貴族之中?

《漢書》談到這些時,一概斷定是王莽潔名釣譽的偽裝,「其匿情求名如此」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都在偽裝,那也不就成了真的了嗎?我們固然可以將這種行為冠之以「虛偽」,但為什麼不可以理解為一種對自己私慾的高度克制呢?

如果一個人能夠一輩子克制自己,難道就不是一種崇高的修養嗎?如果政治家都願意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來作假,政治一定會清明得多,道德水平也一定會提高很多。如果說,王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當皇帝,是為了以新朝取代漢,那麼他已經付出了足夠的代價。

除了他不姓劉以外,其他條伴都不比成帝、哀帝、平帝差。西漢自從成帝開始,外輪流執政,忠正能幹的大臣被殺害或排斥,留下的不是諂奉承,就是明哲保身,政治腐敗透頂。皇室濫加封賞,外戚寵臣窮奢極欲,貪得無厭者如「斷袖之癖」的主人公漢哀帝的寵臣董賢在短短几年裡,積聚的家產竟達43萬萬錢。

朝廷如此,地方上更加黑暗。地方官只要能結交上外臣、寵臣,就能肆無忌憚,對百姓搜刮盤剝。成帝、哀帝時,流亡的百姓已經以百萬計,在發生災害的年份,流離失所,死於溝壑的百姓更是不計其數。富相差懸殊,奴婢與牛馬一起供買賣,對農民實際的剝削量已達收成的一半,全家辛勞終年卻連自己都養不活,這樣的社會怎麼能長久存在呢?

在這種情況下,從高層官員到百姓貧民,對現實已普進不滿,對前途已喪失信心,無不希望出現某種積極的變革,但卻一直不見其人,以至無所寄託,王莽的出現當然會給大家帶來希望。

所以,當時把王莽當成聖人、周公、救世主是完全正常的。對王莽的稱頌雖然有宣傳和誇大的成分,但在他代漢之前、多數人還是出於誠意,否則,只靠劉歆等學者是造不出那麼大的聲勢的。

03 王莽走向滅亡的悲劇根源是什麼?

如果王莽只是為了奪取權力,當皇帝,他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而且他已經相當平穩地取得了漢朝的最高權力、又順利地當上了新朝的皇帝。但王莽不但要當皇帝,還想當改革家、當聖君,這樣脫離實際的目標就註定了他的悲劇下場。

一般都說王莽是「托古改制」,認為他的真正目的是改制或篡位,「古」只是一個幌子,只是假託。我以為,王葬倒是真心意地復古,因為他把儒家經典中描述的古代社會當成了可以實現的目標。

如果王莽的復古只是為了篡位,那麼在他當上了新朝皇帝以後就可以改弦更張了,歷來的政治家大多如此。可是王莽這個泥古不化的書呆子,卻在上台以後以更大的熱情頑固地推行他那烏托邦式的復古改革,從而把自己推上了絕路。

直到臨死前,王莽還手持所謂的「虞帝比首」(應當是好事者偽造了進獻給王莽的)說:「天生德於予,漢兵其如予何!」(上天給了我德,漢兵又能把我怎樣)。

就連這句話,也是套用儒家經典中的句子(《論語·述而》:「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實在迂腐得可以。

王莽曾經使社會各階層、各類身份的人都獲得過實際利益,因而贏得了最廣泛的支持。但王莽想在不觸犯貴族、豪強、官僚利益的前提下,讓百姓、貧民、甚至奴婢的生活也得到改善,完全是痴心妄想。

增加王侯官員的俸祿和供養學者的開支,勢必減少農民的土地,提高百姓的賦稅;而要緩解土地矛盾,減輕百姓的賦稅,只有削減朝廷開支,裁減貴族官僚,限制他們的土地占有量;絕對難以兩者兼顧。所以要得天下的人心裡都清楚,自己該依靠誰抑制誰,書呆子王莽卻不明白。

《漢書・食貨志》中說「莽性躁擾,不能無為,每有所興造,必欲依古得經文。」他為了恢復《周禮》中所描繪的上古三代的井田制,即位之初便頒布詔令,將天下田改名「王田」,規定不許買賣,每個不足八個男口的家庭,使用的田不得超過一井,超過部分必須分給九族鄰里,原來沒有田的人可以根據制度受田。在當時情況下,根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王莽又將奴改稱「私屬」,也不許買賣。但改個名稱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利益,禁止買賣更沒有改變他們的身份。相反,由於買賣改為暗中進行,或者主人原有的土地減少,他們的處境只會更壞。

為了抑制商人對農民的過度盤剩,制止高利貸,控制物價,改善財政,王莽根據《周禮》中賒貸、《樂語》中五均的記載,在始建國二年(公元10年)下詔實行五均六莞。所謂五均,即在長安、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等城市設五均司市師,管理市場,平抑物價。所謂六莞,是由國家對鹽、鐵、酒、鑄錢、五均賒貸實行統制,不許私人經營;控制名山大澤,對採集者徵稅。

從這些政策的內容看,似乎相當合理,制定的出發點也是為了「齊眾庶,抑併兼」(《漢書・食貨志》),如果真能有效實行,政府和百姓雙方都能得益。但其前提是政府必須掌握相當數量的商品和貨幣,並且有強有力的管理手段。

由於沒有這兩方面的條件,王莽只能依靠富商大賈來推行,反而給了他們搜刮百姓的機會,形成危害更大的官商壟斷性經營。

由國家對鹽鐵等實行統管統制,早已被實踐證明是行不通的,再次實施自然不會有好結果。而由國家控制名山大澤,實際只是給主管官員增加了財源。總之,國家沒有增加收入,百姓卻加重了負擔,正當的商人和手工業主也受到打擊。

王莽又根據周代的制度進行貨幣改革,廢除五銖錢和刀幣,「更作金、銀、龜、貝、錢、布之品,名曰寶貨」。其下名目繁多,體系複雜,以後又多次變更,使老百姓無所適從。受到百姓抵制後,還企圖通過嚴刑峻法強制推行,規定攜帶使用五錸錢的人與反對井田制同樣處罰,流放邊疆。

為了提高他頒布的「布錢」的地位,王莽規定官民出入都得帶上,否則,就是有合法的證明,旅館也不接待食宿,關隘和渡口可以加以拘留。連公卿出入宮門時,也必須出示所帶布錢。一種貨幣一旦變成了通行證以後,流通的作用也就不存在了。

王葬又深受儒家「夷夏之辨」的影響,對邊疆少數民族政權採取了一系列錯誤政策。他脅迫羌人「獻」出青海湖一帶的土地設立西海郡,以便與國內已有的北海郡、南海郡、東海郡合起來湊全「四海」。為了使這塊荒地像一個郡,必須強制移民,於是增加了五十條法令,以便增加成千上萬的罪犯,滿足移民的需要。

為了這個西海郡,王莽招來了最初的不滿。王莽又將奴改為「恭奴」「降奴」,將「單于」改為「善於」「服於」,改「高句麗」為「下句麗」,引起了各族首領的不滿;又輕率地決定動用武力,不僅導致邊境衝突,還使數十萬軍隊長期陷於邊疆,無法脫身,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造成了北方邊疆人民深重的災難。

本來,中原王朝的政權更選不至於影響它與周邊少數民族政權的關係,王莽完全可以維持現狀,但他卻主動挑起了無謂的爭端,使自己內外受敵。

地皇四年(公元23年)十月初一,更始軍入長安城,攻至宮門。初三天明,王莽在王揖等護衛下逃往漸台,公卿大夫、宦官、隨從還有千餘人。最後將士全部戰死,其他隨員在台上被殺。

王葬終於為他心目中崇高的政治理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不是是幸運還是不幸?不過,在中國這樣一個「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魯迅《華蓋集・這個與那個》的社會,竟然還會有千餘人自願與山窮水盡、必死無疑的王莽同歸於盡,也總算能給他一絲安慰,也應該向後人透露了一點真實的信息。

在同樣代表東漢官方立場的《後漢書・劉玄傳》中,記述王莽被殺以後,他的頭被割下送到南陽宛縣更始帝劉玄的堂前,他高興地說:「莽不如是,當與霍光等。」(王莽要是不這樣做,就與霍光一樣了)。

霍光受武帝遺詔輔佐年幼的昭帝,昭帝死後,又迎立宣帝,秉政長達20年,是匡扶漢室社稷的大功臣。可見身為西漢宗室、光武帝劉秀族兄的劉玄深知王莽敗亡的根本原因不是他的個人品質或政治舉措,而是他奪了劉家的天下。

王莽之所以遭到東漢以來正統史家的「妖魔化」,原因正在於此。漢朝開國皇帝劉邦完全是流氓無賴出身,又能比王莽好到哪裡去呢?

所以,經過「內證」的層層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

王莽是一位滿懷儒家政治理想堅持以經治國的復古主義改革家,是品德高尚禮賢下士的優秀政治家。可惜的是王莽的政策根本脫離了當時的實際環境,缺乏適當的用人安排,違背了所謂的「正統觀念」,最後無可避免逃脫不了被史學家口誅筆伐的噩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j2H0uHEBfwtFQPkdw7cz.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