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不哀傷。

2024-10-19   櫻花細雨話文字

20 世紀初期的指揮大家魏因加特納(Felix von Weingartner),被問到為什麼不演奏海頓的作品時,輕蔑地回答:「海頓?他和莫扎特,都已經是歷史的陳跡了!

和魏因加特納同時期的另外一位音樂家謝佛勒 (Robert Haven Schauffler),替魏因加特納的輕蔑,做了當時最能令人認同的註解:「海頓和莫扎特,即使是他們最沉重的哀傷,也只不過皮膚那麼一點深度而已!」

對那個時代的人來說,莫扎特最大的罪惡,莫過於他的音樂聽起來,永遠那麼快活愉悅。可是在浪漫主義的信念中,悲劇、哀傷才真正迸發出人之所以為人的能量,也才符合藝術家孤獨追求的精神。難怪他們不喜歡莫扎特。

為什麼莫扎特不哀傷?這是應該從音樂史上,被認真探討的一個重要話題,不能等閒放過。

莫扎特不哀傷,一部分來自 19 世紀的人們,創造了太多將莫扎特刻畫成天使般神童的故事。想起莫扎特,好像眼前就浮現文藝復興名畫中,愛神丘比特的模樣,永遠天真,永遠抱著遊戲的興味。

將莫扎特想像成代表幸福與快樂的小童,那麼當然就會強調他音樂中清朗歡愉的氣氛了。

一直到 20 世紀後半葉,靠著一部認真爬梳史料後創造的音樂劇,加上隨後改編的電影,才讓世人看到莫扎特生平不快樂、不歡愉的一面

彼得·謝弗寫的《阿瑪迪烏斯》,還原了莫扎特不成熟、不健康的性格。他滿口髒話、言詞刻薄,經常爆發出帶有嘲諷意味的狂笑,得罪了周圍所有的人。

儘管擁有那麼高的天分,創作出人人喜歡的音樂,然而到處得罪人的個性,註定了莫扎特短短一生,窮困潦倒的命運。他沒有快樂的童年,沒有快樂的少年期,沒有快樂的青年生涯,他甚至沒有機會活到中年,35 歲便匆匆早逝。

這樣一個人,老天,他的生命里充滿了悲哀啊!那麼悲哀痛苦的人生, 為什麼他的音樂卻不悲哀,也不痛苦,以至於被後來生活過得比他好十倍的人嫌棄呢?

莫扎特不是「不為」,而是「不能」。他所處的古典主義時期,音樂本來就不是個人經驗與感受的發抒表達。音樂要為王公貴族的不同場合服務,決定音樂屬性的,是那些場合需要的氣氛,而非作曲家的個人感覺。

更重要的是,古典主義時期的音樂語彙,根本就沒有適合拿來表達深沉哀傷的完整工具。

多芬是擴張音樂情緒語彙最大的力量。音量的大小變化,突如其來的轉折,模糊調性的猶疑,各種和弦的鬆緊排列,都是貝多芬開發出來的可能性,而這些正是表達深沉情緒不可或缺的音樂元素。

早逝的莫扎特,來不及參與這段發展。受限於時代,他的生命悲涼,很難轉譯到音樂上。

了解了這樣的背景,就特別彰顯出《 第八號 a 小調鋼琴奏鳴曲》的意義。 莫扎特創作的十九首鋼琴奏鳴曲中,只有兩首是用小調寫的,其他都是大調。因為大調的寬廣開放,遠比小調適合宮廷貴族的娛樂享受。

1782 年,巴黎出版商出版了莫扎特的三首鋼琴奏鳴曲樂譜,就是今天作品編號309 到 311 這三首。K311 其實創作最早,莫扎特剛離開薩爾茨堡,到了慕尼黑,由當地的大貴族佛瑞辛格委託撰寫的。

K309 以 C 大調寫成,最早是莫扎特在奧格斯堡音樂會中,面對一群紳士淑女即興彈奏出來的,當場得到了熱烈反應。後來到了曼海姆,他碰到一位 15 歲的女學生。在小女生的刺激下,莫扎特才憑記憶將樂譜寫下並修改。

他自己形容這首曲子的第二樂章是:「一位女孩的畫像,很美而且很乖的女孩,比同年齡小孩要來得敏感且沉靜,不太說話。不過一旦說話,總是帶著優雅而友善的態度。

那麼 K310 呢?這首曲子沒有清楚的宮廷掌故,無法確知莫扎特為誰、為何而寫。換個角度看,這首沒那麼優雅、沒那麼友善的小調作品,最有可能是莫扎特為自己而寫的。

從薩爾茨堡到巴黎去發展,莫扎特飽受挫折。而且在這段時間中,經歷了母親過世的重大打擊。莫扎特大有理由為自己寫一首曲子,一首沉重低郁的曲子。

的確,《 第八號鋼琴奏鳴曲》幾乎是莫扎特除了《安魂曲》外,最沉重、最低郁的作品。 第一樂章莫扎特在「快板」之外,特別加上了「莊嚴」標記;第二樂章則是「富感情的如歌的行板」,都是莫扎特其他奏鳴曲中,不曾有的標記方式。

整首曲子創造「莊嚴」與「富感情」的主要手法,就在於左手低音的大膽變化。許多樂段,左手低音既非旋律,也非伴奏,像是某種罔罔的、無法明言的威脅,飄蕩在生命的背景上,讓人難忘。

這是一個「不能」哀傷的莫扎特,以他最大的音樂天分,努力掙脫時代限制,為自己而作、為亡母而作的哀傷作品。

聽這首作品,誰還能以為莫扎特很快樂,誰還能說莫扎特的哀傷,「不過皮膚那麼一點深度」?

本文插圖為透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