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孤寡老頭悲涼的一生

2020-04-02   五星級媽媽

作者:暖叔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有個老頭,靠著撿破爛為生。

後來聽家裡人說起,這個老頭叫李長生,「長生不老」的「長生」。出生於1958年。

他總是坐著村子裡的水磨坊旁邊休息,拖著那只用久了的破麻袋,偶爾會跑到賣小菜的生意人家窗戶下要碗熱水,老闆娘笑臉相迎,順便賠倆包子。

李老頭子拾荒十幾年,在村子這條主幹道上早已留下了些名聲。老一輩的人見他都會熱情的與他打招呼,碰上擺了象棋局的也會招呼他一起殺兩盤。

那時,我還小,跟在別的小朋友們後邊一起出去尋"寶藏"。

碰見老頭,我們總要翻找翻找他的破麻袋,看看裡面藏有什麼寶貝。

老頭子也不惱,深邃的眼睛裡流露出慈祥的目光。他時常跟我們叨叨他小時候發生的事。我們尋完他破麻袋裡的物什就跑,捂著耳朵"吭哧、吭哧"的跑出幾十米,再扭過頭給他扮個鬼臉。他就蹲在馬路邊笑,滿臉的褶子,黝黑黝黑的皮膚皺起來,黑裡帶紅,像一片被秋季烈風摧殘過的楓葉。

他說他聽過梅蘭芳的《霸王別姬》,就在我們鄰鎮。我小時候不曉得梅蘭芳的大名。梅蘭芳是誰,哪家的漂亮姐姐,我們可以找她一塊玩兒嘛?

老人就用迥異的眼神盯著我們,看的我們心裡直發毛,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是最討厭他這副凜然的模樣,惹惱了我,我就哭給他看。正經的放聲大哭,從來不拖泥帶水。等他嘆口氣,笑呵呵的給我手裡塞包糖果或者一個大火炬冰淇淋,我就不哭了。

這法子百試百靈,從來沒出過紕漏。

那時候夏天,我想吃冰淇淋都跑他面前哭。外祖父見著了就打我,追一路罵一路,終了還要拉著我坐路牙石上,與李老頭扯閒話,有時會請他回家吃飯,大抵是都被他拒絕了。

老人膝下無子,住處是個木頭板子搭的帳篷,外面用帆布包著,冬冷夏熱。家裡一張木床,一床破舊但還算乾淨的被褥,一件裸露著棉花片子的軍大衣,我估摸著這都是撿來的。其他的家當還有兩隻碗,幾雙筷子,一個掉了漆的床頭櫃,似乎再無其他。

說是一窮二白也不為過,畢竟他整年的靠撿拾廢品為生。

村支書找他談過話,希望給他辦個低保,被他拒絕了。村委會安排他去村裡的敬老院,敬老院的義工們反倒到家裡來才能尋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他。

"現在生活見好了,能吃飽,有個窩就行。"這句話他絮叨了好些年,跟村裡的老頭子老太太說,也跟我們說。

反正我是不理解的,估計他家門前的流浪狗也不理解。阿黑從小跟著他。

這條可憐的小黑狗不知被什麼畜生弄斷了左後腿,跑起來一跳一跳的,還躥得賊快。

老頭子有口吃的,阿黑就不會餓著。一人一狗就依靠那簡陋的帳篷小窩遮風擋雨,真真實實的充滿了家的味道。

李老頭之前說家沒有了,我一直不相信。那個破窩還不能算是個家麼?直到這些年來,林林總總的聽著他絮叨很多年前的事情,我才剛剛曉得:沒有父母的地方,大概在哪兒都不是家。

李老頭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的"移民",一路要飯走到了我們這個地界。

從古都長安(現西安)步行了上千公里,尋常人沒有對活著的強烈渴望是做不來的。

年遇饑荒前,他家是正經的書香門第。家裡四口人,上有父母,下有個妹妹。

一朝窮途末路,十年漫漫無期。

家產全部沒收充公。一雙爺娘飽受精神和身體上的摧殘,很快撒手人寰,留下這對兄妹相依為命。

妹妹是兩人要飯途中丟了,被打上牛鬼蛇神的烙印,總感覺身邊窸窸窣窣的被別人的閒言碎語包圍著,無法掙脫。

在陌生的地方能夠再次遇見自己的親妹妹是巧合,可妹妹的命並不怎麼走運。

吃不飽的環境中,什麼事都做的出來。

一位孤寡老頭悲涼的一生

老頭子眼睜睜看著自家的親妹子戰戰兢兢的縮在馬廄的角落裡。他眼淚橫流,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卻被她用盡全力推搡開去,全身顫抖著口裡喃喃道,不要過去。

底層,窮,欺凌,弱……老頭子一下子想到了許多。等他回過神來,終於是注意到了妹妹凌亂的衣衫和微微隆起的小腹。

輕風吹起她的單衣,扣子被解開著。

竹子紋飾的圍胸骯髒不堪。本來就瘦弱的身軀又是縮水了一圈,身體沾滿污漬,還有幾道發紫的指痕印在瘦骨嶙峋的胸膛處。

褲子也被撕扯成幾大塊布片,頹喪的耷拉著,想要極力掩飾曾經發生過的慘烈爭鬥。

老頭子想哭,想殺人,這是他那一刻唯一的念頭。是誰,做出這樣滅絕人性的行徑!

似乎是見了親人的最後一眼,心已滿足,老人的妹妹慘笑著投了馬廄旁的水井。"噗通"一聲,切斷了與這個糟糕世界的所有聯繫。

李老頭說他妹妹是深閨少女,最是愛乾淨的。說著他便熱淚盈眶,一個人低聲嗚咽起來,引得阿黑這條看熱鬧的狗子一通亂吠。

他說,想過去死,一死了之比什麼事都來的輕鬆。他又害怕早早的死去,自己讀過幾年書,知道"死之輕於鴻毛,重於泰山"。可他孤獨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還有什麼比孤獨更讓人絕望的事情麼?

我是不懂這些的。過去很多年,尚能記起這般他嘴中的諸多瑣事,想來李老頭泉下有知,也會心生欣慰吧!

自我讀完小學、到鎮上念初中之後,李老頭便淡出了我的視線——我離開了生活了許多年的窯水小鎮。

他的消失就如同突然間去世的外祖父般。原以為我只是離開一陣子,這個世界不會改變什麼。大概,沒有突如其來的政策,世界的樣貌確實不會變化多少。看天上的雲彩,永遠能夠見它們慵懶的漂浮。但是,誰也無法阻擋住人的生老病死。

生在這個五彩繽紛、美輪美奐的世界上,曾經記住的鐫刻在心頭,而在失去美好的瞬間,才會驚慌失措,原來不夠珍惜的永遠是那些陪伴著我們童年一路走過來的人。他們也會生病,也會老去。直到知道他們逝去的時候,我們才醒悟到,他們是一直活在我們夢境中的天使。我們曾經做過的那些愚蠢而又美好的夢,其實他們都是參與者。

我經常想,越來越多的人成年後不再談夢想和志向,是否與這些與你一起塑造過夢想的人姍姍離去有關。

碰上節日,偶爾回窯水小鎮探望外祖母,還能見到阿黑。狗狗的生命大概也就十來年吧!它比以前胖了許多,肉也肥實了。只不過,它的皮毛失去了曾經的光亮,在昏黃的夕陽下黯然無光,如同一塊遮羞的破布裹在身上。

看來李老頭還住他那個破爛帳篷里。

走出通往外祖母家的小土路,他就蹲火車鐵軌旁的路牙石上。眸里深邃,清澈的如同有一個原生的宇宙,看不盡滄桑。

我上去打招呼,他大概是不太記得我了,注視了我很久才想起來。轉眼間,他竟也是邁過六十的老人了。索性是挺過了最艱難的時光,老人所走過的那些崎嶇彎路都成了生存旅途上的小浪花。

他跟我說,他也差不多要去往那個世界了。他離開家鄉三十多年,希望走的時候能在天上駐足一陣子,看看如今的城鎮,看看他的家鄉。他又自言自語地說,如今肯定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不知道自己還認不認得路。

說著說著,淚眼婆娑,傻笑連連。

我問他怎麼過了這麼久,也不找份體面像樣的工作,買個房子,討個老婆,好生過日子。他笑笑沒回話,依舊如同雕像般駐立在石頭上。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前些年,有次母親神神秘秘的給我打來電話,說李老頭死了。我心中五味雜陳。

他像一位親人呵護過我,像一位玩伴陪伴過我。於我來說,他是長輩,又是朋友。

聽母親說,他去世,是村裡料理的後事。雖沒有太隆重,辦的還算妥當,鎮上不少還在苟延殘喘、生命力驚人的老人都去參加了葬禮。有的是趕熱鬧,捧個人場,也有真心去送送他的,不少老人都落淚了。

我向母親詢問原因,才知道他原是當過鎮長的。鎮上的孤兒院、養老院以及那條主幹道是他一手操持修建起來的。可以說,沒有他,窯水小鎮還是個"世外桃源",與世隔絕。

八十年代平反,他的身份終是明白了許多。發展經濟,鎮子要整改,用人之際他毛遂自薦。許是他走了狗屎運,先在村裡混了個幹事,幾年間一路平步青雲做到鎮長。

他帶領大傢伙兒發展村鎮經濟,建成了幾個陶瓷廠,修建公路,將鎮里的陶瓷、煤和農產品出口到了外地。

九十年代初,他自己辭去了工作,依舊靠拾荒維持生計。後任鎮長給他爭取的補助,他一個子兒不留全部捐給了孤兒院。

我向母親探問他不娶親的緣故,她只是模模糊糊說了兩句。李老頭放心不下孤兒院的那些孩子,捨不得這個鎮子,畢竟他一生的心血都在這裡。人的精力和能力終歸有限,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離鄉的鴻雁,飛著飛著就到了生命的盡頭。

老頭子說過,男人得活的轟轟烈烈。因這話,我還懟過他。想是那時年輕,不知好歹。

現如今,外祖父和李老頭都逝去好些年了,不曉得他倆還能不能在路上碰見,促膝長談。

鎮上的主幹道翻修了幾遍,來回折騰,鋪路的材料變來變去,模樣一如從前。鎮上傳出以房換樓的消息後,村裡一下子建了十好幾座,不少人住進了樓房。從前熱熱鬧鬧的棋場也因著老人們的更新換代冷冷清清。

廢棄的磨坊門前冷落鞍馬稀。幾次看到老闆娘和大叔手裡拿著包子,啃得正香,也不知他們會不會想起那個經常來要碗熱水的李老頭。

又是一年,葉子黃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