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子
噩夢來襲，被擱置的離婚協議
那是2013年9月21日晚上9點多，我哄睡兒子後，開始收拾行李。卻突然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我丈夫周輝出了車禍。我跟公婆趕到時，他還在急救，交警和報案的人都在，我們被警察帶到辦公室做筆錄。
原來周輝當晚跟朋友喝酒，不顧大家阻攔，硬要從三清山附近的工地回市區。在山路上撞翻護欄，翻入路邊深溝，他被人發現時，早已昏迷不醒。
經過搶救，周輝保住了性命，但腦神經受損可能變成植物人，就算醒來，智力狀況也不樂觀。醫生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公公當時就癱坐在地，我抱緊兒子淚如雨下。
我叫李欣，1989年出生在江西上饒，大專畢業在社區工作。丈夫周輝也是本地人，他大學畢業進入建築央企，業務能力很強，收入也高。他的父親是退休教師，母親早年去世，在周輝他十幾歲時公公再婚，但沒有別的孩子。
周輝從上學到工作，一直是家裡的驕傲。唯獨我們交往，遭到他父親和繼母的反對，因為老人們覺得，無論學歷、家世我都配不上他。可他固執地非我不娶，鬧了很久，最後他父親妥協，2010年，我倆如願成婚了。
婚後我才明白，得不到祝福的婚姻太艱難。即便是周輝買下樓上的房子，做成了複式樓，我跟公婆間的矛盾仍舊無法避免。我懷孕時，婆婆明確表示不給我帶孩子，我只能辭職。
2011年兒子壯壯出生，公婆不但不幫忙，連孩子晚上哭，也抱怨說影響到他們休息；孩子玩玩具亂扔，他們說砸壞地板；孩子生病說我沒照顧好……
我跟周輝抱怨，開始他還勸我，後來也煩了，經常待在工地不想回家，我們的感情也有了裂痕。車禍前兩天，我們吵架後，我提出離婚，他竟然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若不是三清山附近的工程出了狀況，我倆很可能已經拿到離婚證了。
透過ICU的玻璃窗，我看到他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心如刀割。未來該何去何從，一片茫然！周輝成了這樣，離婚的事只能暫時放下，我把孩子送回娘家，請父母幫忙先照看，自己就守在醫院。
在重病監護室里住了40多天，周輝終於醒了，但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1、2、3這些簡單的數字都不認識。誰碰他，他就發出「啊」的尖叫聲。可能是他睜開眼，最先見到的人是我，唯獨不排斥我，照顧他的事義不容辭只能落在我身上。
我問醫生：「他還有康復的可能嗎？」醫生說：「不確定，主要看家屬照顧的情況和他自身的恢復能力。」
周輝醒來後，我父母來醫院探望，媽媽心疼地勸我：「看周輝那樣子，以後怕是沒希望了，你只會被他拖累一輩子。趁孩子還小，你帶著他改嫁，總不能讓孩子跟著受苦。」
媽媽是真心替我考慮，可是看著周輝這樣子，我於心不忍。我跟爸媽說再過段時間，至少等他真正清醒了。我每天守在醫院，周輝拉屎拉尿都在床上，他身體沒有知覺，經常臭烘烘的，我時刻注意給他擦洗，怕生褥瘡。
可是他長得高大，每次給他翻身都令我精疲力竭。為防止他的肌肉萎縮，讓他有站起來的希望，我還必須每天給他按摩疏導，胳膊酸疼就沒有停過。公公常來幫幫我，但婆婆只是起初來過幾次，後來就不見人了。
幾個月過去，只有我租了醫院的簡易床24小時守著他。半年後，周輝終於慢慢恢復一些神智，他的身體也能做簡單的活動，當他終於站起來的一刻，我忍不住放聲大哭。醫生說：「你們可以回家慢慢治療了。」
甘苦與共，情誼支撐絕境之苦
在半年間，為給周輝治病公公拿出畢生積蓄，後來更是賣掉了房子，公公說：「如果阿輝有事，我也活不下去了。」為了這事，繼婆婆也跟公公離婚了。
我媽知道後勸我：「離婚協議書都簽了，你也照顧了那麼久，現在連房子都賣了，你也仁至義盡了。你該為自己的將來考慮。」我只能找理由搪塞過去。
周輝出事後，公公對我的態度大變，凡事都跟我商量。他離婚後，主動把退休金交給我貼補家用。公公跟親戚們說：「阿輝能娶到這樣的媳婦，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2014年冬天，周輝出院後，我們搬到了鄉下周家老宅。公公在寬敞的堂屋裡，用木頭搭了架子，給阿輝做康復訓練用。他還去找了份工作賺錢養家，讓我安心在家陪著周輝做訓練、照顧兒子。
因為智力還沒恢復，周輝很多時候不配合，有時走兩步就耍賴坐在地上不動。
那天，我扶著他訓練，沒多久他喊疼不走了。我使勁拖著，想讓他再繼續，可是他使性子想掙開我的手。拉扯間，一個沒站穩，我們兩個人摔倒在地上。身上一陣鑽心的疼，我被他壓在身下，疼得我眼淚直流。
我讓他先起來，可是他就是不動。我推又推不開，一種挫敗感向我襲來，我忍不住哭出聲來。這些日子以來的苦楚，像找到了宣洩的出口。看到我哭，周輝直勾勾地看著我，咧著嘴傻笑。我破口大罵他傻子，用力地去捶打他。他竟然學著我的樣子捶打我，說著傻子。那一刻我深感無力，真想逃離。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夠了，我的心情也平靜下來。我在地上緩了很久，等身上的疼痛消失了，我才慢慢從他身子底下爬出來。我想著總是這樣子逼他也不行。
後來，我買了很多棒棒糖。訓練的時候，我就把棒棒糖掛在木架上，每隔幾米就掛一個，只要他自己走過去，就能拿到，當作他訓練的獎勵。果然這個辦法好用，他配合了很多。
當然，他也經常耍脾氣、鬧情緒，我就想盡辦法連蒙帶騙，換著花樣讓他接受訓練。皇天不負有心人，經過大約一年的訓練，他能行動自如了，智力也恢復了一些，但是時好時壞，脾氣變得喜怒無常。
那次他跟四歲的兒子搶皮球，把兒子推倒在地，兒子頭磕在凳子上，腫起好大一個包。我忍不住打了他一巴掌，沖他吼：「那是你兒子！你多大了還跟孩子搶東西？！」
他感覺到我生氣了，嚇得站在那裡不敢動，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意識到他現在也是個孩子。
我開始有意識地培養他跟兒子相處。後來，他們父子倆會一起背詩一起看動畫片，相處得越來越好。每次看著這樣的場景，我又覺得欣慰。
曾經無數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會拿出當初的離婚協議書看，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哭。我也曾想著帶著兒子離開算了。可是我心裡過不去，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最難的時刻都過去了，再等等，再等等。
日子慢慢地過，他的智力恢復了很多，能記起以前的一些事情，還能幫我照看孩子。在他漸漸好轉之後，我決定送孩子上幼兒園。
周輝還需要定期去醫院做治療，孩子上學也要交學費。到處都需要錢，我決定出去找份工作。
我媽總是問我:「值得嗎？你到底是圖什麼？」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也不知道到底圖什麼。只是我無法割捨，他現在對我全心全意的依賴，特別是看著他們父子兩個在一起的時候，我心裡覺得特別滿足。這也許就是我想要的家的樣子。
2016年，我在市裡找到一份工作，孩子也在離家大約5公里的地方上學，每天接孩子上下學的事情就交給了周輝。
有一次，他騎著自行車去接孩子放學，一個拐角處，不小心碰到了人。人家拉著他不依不饒，還是同村的人給我打了電話。
我趕到時，已經圍了很多人。我撥開人群進去，就看到那人指著他罵傻子。他耷拉著腦袋，盯著腳尖一動不動，一雙手使勁抓著衣角，指尖泛青。那個曾經偉岸的男人，此刻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無助又害怕。看到那一幕，我心像被針扎一樣，心裡湧起一股子要保護他的慾望。
看那人罵的紅光滿面，我就知道這人是故意的。我一個箭步跑過去，把那人的手打開，讓他嘴巴放乾淨點！也就是那時，我下定決心，我要護著他，他是我男人，不能讓別人欺負！
日子一天天過去，周輝也慢慢恢復。大約2017年的時候，他的語言、行為已經跟正常成年人一樣了。我白天上班，他會把家裡收拾的乾淨整潔。我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感覺。我和公公也會輪流定期帶他去醫院復檢。
那次到復檢的時間，孩子要開家長會，周輝讓公公陪他去。
那天晚上，我哄孩子睡著後，周輝輕輕從後面抱著我，我身體一陣戰慄，心裡很驚訝。
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說：「謝謝你老婆……對不起……」聲音很輕，幾乎聽不到。有水滴在我的脖子裡，滾燙滾燙，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沾濕了枕頭。我知道他是完全清醒了，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或說些什麼。
重生之路，荊棘過後甜蜜初現
第二天，當周輝拿出那份被我看過許多遍的離婚協議書，跟我提出去民政局辦離婚的時候，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半天才擠出一句：「為什麼？」周輝說，他這個樣子就是個廢人，我是個好女人，不能再耽誤我了。
我當然不同意。可是從那天開始，他就鬧情緒，不肯再配合訓練，也不再做家務，整天坐著發獃，家裡亂了也不再收拾。我說他兩句，他跟我吵架，讓我滾，讓我不要管他。
我端了飯給他吃，他卻用力推開，碗摔在地上碎了，飯撒得到處都是。他這樣子讓我心裡委屈。一邊收拾碎碗，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
他發現我哭了，又慌忙地跑過來抱著我說對不起。他求我離開他，說他給不了我未來，讓我帶著孩子走。我對他的好總讓他想起以前他對我的壞，他總覺得對不起我。我憋著一口氣，收拾了東西帶著兒子回了娘家。
4一個月後，公公找到我。我才知道周輝雖然體力、智力恢復了正常，但是後遺症逐漸顯現出來，他的視神經受損看東西模糊，醫生說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嚴重，目前沒有有效的辦法。
周輝在父親面前表現很好，但他每晚都躲在被子裡哭。公公實在沒有辦法，他說：「阿輝那眼睛本來就不好了，再這樣下去，真的要瞎了。這些年你對他實心實意，我都看在眼裡。我知道來找你很自私，可是，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公公佝僂著背，頭髮全都白了，短短几年的時間，他仿佛老了幾十歲。我曾經也很討厭他，恨他成為我們婚姻的障礙。可那些恨在共同照顧周輝的這幾年裡全部消散了，變成了親人之間的扶持。
這幾年，我自己也不確定我和周輝之間到底是愛，還是責任。可是我知道我放不下他。我還是不顧父母的阻攔回去了。
兒子見到周輝很開心，大老遠就跑著使勁撲到他懷裡。我直接跟他說：「我無償照顧了你那麼多年，給你端屎端尿擦身子，吃了那麼多苦，你這輩子都欠我的。你得拿你自己給我抵債！」
我的話把他逗笑了。他緊緊抱著我和兒子。我捶打他的背，發泄這段時間的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兒子看到我哭，也跟著哭，他手忙腳亂地哄我們。
後來，他說想去學盲人按摩。說做了幾年廢人，終於清醒了，雖然眼睛不好，但他也要跟我一起承擔起家庭的責任。
今年初，我們盲人按摩店開業的時候，我驚喜地發現自己懷孕了。醫生說胎兒發育很好，周輝激動地手發抖。現在，他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了，也已經適應了無光的世界。我總想著現在科學那麼發達，也許有一天他還能看看這個多彩的世界。
至少活著，就有希望。
編輯/小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