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筆下,那些乘風破浪的女性

2020-07-13   人民文學出版社

原標題:畢飛宇筆下,那些乘風破浪的女性

我描寫過的女人們

摘自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短經典《青春和病》

婉 怡

我沒有見過我的奶奶,我的父親也沒有見過我的奶奶。1991年,當我動手寫《敘事》的時候,我的內心涌動著的其實是「見一見奶奶」的願望。想像力是無所不能的,這是人類智性的可貴處,我堅信依靠我的想像力我的奶奶能夠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靠近一下他的孫子。想像力同時又是一無所能的,因為想像力不及物,你不可能依靠想像力改變生活的基本格局。

我不可能知道奶奶的名字,我一廂情願地認定了她老人家就叫「婉怡」,我就覺得這兩個字特別地像。有時候,姓名的字形或發音簡直就是你的命運。我所描寫的「婉怡」只有十七歲,這個年齡是我假定的,我堅信十七歲是女性的一生走向悲劇的可能年齡,十七歲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那是一個夏季,這個季節是我特意安排的,如果一定要發生不幸,夏季一定會安靜地等在那兒,像芭蕉巨大而又無力的葉片那樣,不聲不響地做悲劇的背景。婉怡的一生後來完全被戰爭攪亂了,她一個人離開了故土,飄零在波濤洶湧的大上海。

為了尋找「婉怡」她老人家,「我行走在大上海,我的心思空無一物地浩瀚,沒有物質的紛亂如麻,數不盡的悲傷在繁雜的輪子之間四處飛動。我奶奶的頭髮被我的想像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蓮日復一日丈量著這個東方都市。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達旦地遊蕩,儘量多地呼吸我奶奶用慣的空氣,我一次又一次地體驗上海自來水裡過濃的漂白粉氣味,因為尋找,我學會了對自己的感受無微不至,十一天的遊蕩使我的體重下降了四公斤。感覺也死了。我拖著皮鞋,上海在我的腳下最終只成了一張地圖,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無所有。我相信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上海只是一張地圖。它是真正意義上的地圖,比例1∶1,只有表層,永遠失去了地貌意義」。

「婉怡」永遠是我的謎,在命運面前,我的所有努力都是蒼白無用的。可是有一點我堅信不疑,這個世界上一定有(或有過)這樣一個可親的女性,她是我的奶奶。我永遠懷念、永遠感謝這個我永遠不能見面的女性。我願意套用張愛玲女士的一句話:「在我死去的時候,她將會在我的血液里再死一次。」

筱 燕 秋

筱燕秋是《青衣》里的人物,一個青衣行當里的中年女性。我不喜歡這個女人,可是我一點也不恨她。筱燕秋是一個我必須面對的女人,對我個人而言,無視了筱燕秋,就是無視了生活。

影視劇《青衣》劇照

每個人都渴望實現自己,然而,我看得最多的恰恰是心想事不成。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在哪兒出了問題,它似乎總是與你的意願擰著來。面對這種「不成」,解決的辦法不外乎兩種:一、在自己的內心「內部消化」,所謂「想開一些」,「退一步海闊天空」;二、一根筋,一條道走到黑。我注意到張藝謀的一些作品,他塑造得最多的似乎就是「一根筋」。賈平凹先生說,陝西人在氣質上就屬於「一根筋」,所以我理解張藝謀的「一根筋」,甚至讚賞他的那些「一根筋」。可是有一點我是不能同意的,秋菊們一個勁兒地要「說法」,最後總能碰到「神仙顯靈」,了卻心愿般地有了「說法」。生活里的「大多數」其實不是這樣的,她們的命運正相反:你要說法,偏偏就不給你說法。

筱燕秋也是一根筋。遺憾的是,她沒有遇上「神靈」,她永遠也不會有「說法」。這既是她的性格,也是她的命運。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性格即命運。我還想補充一點,在某種時候,命運才是性格。在最後的失敗準時正點地來臨之後,她只能站在冬天的風裡,向漫天的雪花抒發她無淚的哭。

如果我還算尊重生活的話,我必須說,在我的身邊,在骨子裡頭,在生活的隱蔽處,筱燕秋無所不在。中國女性特有的韌性使她們在做出某種努力的時候,通身洋溢出無力回天還掙扎、到了黃河不死心的悲劇氣氛。她們的那種抑制感,那種痛,那種不甘,實在是令人心碎。所以我要說,我不喜歡筱燕秋,不恨筱燕秋,我唯一能做的是面對筱燕秋。我面對,不是我勇敢,是她們就在我的身邊,甚至弄不好,筱燕秋就是我自己。

慧 嫂

1995年的那一場意外使我在病床上躺了十六天。嚴格地說,《哺乳期的女人》就是在病床上的十六天裡「寫」出來的。慧嫂是《哺乳期的女人》裡頭那個年輕的、正在哺乳的母親。我要說的是,我寫的不是母親、母愛,而是母性,母性的直覺,以及由這種直覺所帶來的異乎尋常的、感人心脾的理解力。

我常說,人身上最具魅力的東西有三樣:性格、智商、理解力。它們彼此關聯,卻又不能替代。理解力是重要的,許多時候,人們格外地熱愛母親,並不是母親的付出,母親的給予,是母親對我們因為血肉相連而與生俱來的理解。「知子莫如父」,其實只是用父親做了一個例子,無論如何,母親是撇不開的。想一想吧,還有什麼樣的痛苦能超過母親的不理解、誤解乃至曲解呢?我注意到一些徵婚廣告,許多男人都有這樣的「要求」,女方能「善解人意」。儘管做起來難,但是,作為男人,我想說,這個要求實在是合理的,一點都不過分。我不是男權主義者,我只是強調, 男人和女人其實都是脆弱的,都有權渴望理解

影片《哺乳期的女人》劇照

慧嫂的理解是針對五歲的男孩旺旺而去的。旺旺的父母掙錢去了,把他留在了鄉下。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一個物質時代的孤獨者來說,母性(未必是母親)是他的天使。應當說,「慧嫂」也是我們的天使。不幸的是,她的理解力撲了一個空。取而代之的是禁忌、蠻橫、畫地為牢。一些優秀的女人在那裡呼籲「女權」,如果有一天,那些優秀的女人們開始捍衛「母權」了,我個人以為,在當今的中國,會有它超乎尋常的意義。對男人們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容易忽略的問題呢?「女權」意味著平等與獨立,而「母權」不只是這些,它更具備溝通、包容、合作與共建的現代意味。

我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傻乎乎的、蠻不講理的兒子。如果我有一個女兒的話,也許我會很自私。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過分地理解別人。不管她未來面對的是她的同事、上級、手下、丈夫或公婆。出色的理解力會給她帶來別人的讚許,然而,她的一生將永遠背負著一種痛。理解力是一把多情的、絕情的雙刃劍,它給別人送去了溫暖,卻總是給自己帶來劃痕。 理解力尤其喜愛善良的女性,它在善良女性的內心嗜血成性。說到底理解力不來自於性格,不來自於智商,而來自你心底的善。

林 瑤

林瑤是小鎮上的一個智障女人,也可以說,是一個「花痴」。她整天捧著瓊瑤女士的書,給自己起名字,給自己謀劃天上人間。她嫁給了同樣智障的鄉村青年阿木,他們一起生活在他們的夢裡,如痴如醉。但是,人們不答應。在「正常人」的眼裡,他們必須是人們的「小品」與「段子」,一個逗哏,一個捧哏。他們有義務像春節聯歡晚會上的趙本山與宋丹丹那樣為人們「搞笑」,如果你不搞笑,我們就有必要把你的老底全翻出來,讓你吃不了全兜著走。

我在《阿木的婚事》里描寫了這兩個智障的青年男女。我的朋友批評過我,說我太殘酷了。我承認我不是東西。但是, 如果你目睹了一些人是怎樣糟蹋我們的生活的話,我渴望有人告訴我,誰是東西?

我不想打扮我自己,把自己弄成一個布道者。可是我實在難以容忍人身上(包括我自己在內)極強的破壞欲。往小處說,如果大街上有一隻氣球,他拐彎抹角地一定要把它踩炸了;如果他偷一樣東西而又偷不走,他寧可把它毀了他也不願把它完整地留下來。往大處說,如果你剛過了兩天正常的日子,他就要放么蛾子,不把你弄得屁滾尿流就絕不撒手。我就想看一看, 人的破壞欲對林瑤這樣的女人會不會放過一馬呢?答案是可疑的,可能會,但更可能不會。

作為一個智障的女人,新婚之後的林瑤開始走上了正常生活,但是,正常生活有時候是有罪的,因為它使我們失去了風景。沒有風景怎麼辦?挖掘、布控、明察、暗訪、調查、研究再加發明與創造。

還是讓別人活得更好一些吧。如果你不能幫助別人,那麼至少,不要千方百計地毀壞別人。德國哲學家馬克思說:「只有解放全人類,無產階級才能最終解放自己。」我沒有馬克思那樣的胸襟,可是我明白,只有每個人都過上好日子了,自己才能夠活好。

茅盾文學獎自一九八一年設立迄今,已近四十年。這一中國當代文學的*獎項一直備受關注。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大多在文壇耕耘多年,除了長篇小說之外,在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和散文等「短」題材領域的創作也是成就斐然。為更完整地呈現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的綜合創作實力、藝術品位和思想內涵,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遴選部分獲獎作家的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和散文的經典作品,編成集子,薈萃成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短經典」叢書,得到了專家和讀者的一致好評。

《青春和病》一書是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畢飛宇的「短」作品精選集,收錄了《青衣》《哺乳期的女人》《人類的動物園》《青春和病》等經典短篇小說和散文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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