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刺客聶隱娘》,深度尋訪侯孝賢的春秋敘事和禪詩美學

2020-03-01   電影敗家子

五年前的零點首映

或許《刺客聶隱娘》是侯孝賢導演的最後一部在內地上演的電影。

後續確定由他導演的作品,只有一部講述「宅男戀上河神」的未定名電影,主演依然是舒淇,我們大機率無法在銀幕上得見。所以我在看《刺客聶隱娘》時,孤寡、遺世的味道更濃。而他最令人動容的敘事手法更加淡泊、光影造景愈發和諧圓潤。

《刺客聶隱娘》概念海報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是個特別喜歡深夜去影院的人。尤其是預判為佳作的電影,往往深夜去追0點首映。五年前的那個晚上也是,正好加班到快凌晨,期待了近半年的《刺客聶隱娘》,沒有不第一時間拜謁的理由。能夠半夜據守在影院看侯孝賢首映場的人,基本上都是真愛。他們觀影素質好,中途沒有雜音。

最後的鏡頭漸隱、結束的聲音漸強時,沒有人離座。

敘事:隱介藏形、以寡敵眾

《聶隱娘》的原著,只有短短1700多字,不愛讀書的人,就著譯文也能全部讀完,其實志怪之味甚重。但到了電影里,侯孝賢找到了一個非常絕俏的主題:孤獨。且不說作為女主角的台詞之簡,之短,之少,整部影片中,除了打鬥戲和末尾與磨鏡少年的徐徐隱去,聶隱娘的角色在全片中只有一個字:藏。

利刃之所以能成名器,在於藏鞘而不在於出鞘。她把她的鋒利、兇狠、柔情、隱忍全部藏在屋樑上、山腰上、紗帳後甚至那一身黑色的行裝內,巧妙的是,通過「留白」的敘事手法,我們觀道姑而知窈娘,觀聶父聶母而知其女,觀田季安而知青梅竹馬,甚至,觀田元氏與瑚姬而知舊情之人。

隱介藏形、以寡敵眾的典型劇照

原本故事中的許多情節,如果放給其他導演拍攝,可能會重點突出營造峰迴路轉的戲劇感,比如周韻飾演的田元氏,一角雙面,完全可以打造成為機鋒厚黑的宮闈權謀戲,但難能可貴的是,電影克制住了。克制住了是為了保留那點救世藥一樣的中國美學,畢竟美學這種事,太奢侈了。他以近乎孤寡的故事結構,講述了一個關於「孤獨」的故事,以寡敵眾卻打得行雲流水。

都說侯孝賢追求詩意。其實在我看來,他電影中所表現出來的詩情,其實就是自身氣質的因緣際會,他的才情會在無形中像天性般流露。所以西方評論界雖然很難理解中國的詩歌美學,但對侯孝賢的電影卻通常不吝讚美。因為發自肺腑的意境和素雅,通過近乎等比的克制與寫實來表現,能夠讓人有跨越語言的通感。

再談敘事:侯氏春節筆法

大部分觀眾很難在侯孝賢的電影中,找到他們所喜歡的密集強烈的喜劇衝突。事實上,侯孝賢的片子裡,每個畫面的範圍,都像晶體一樣靜止著,人物也只是在這個範圍內,與周遭環境趨同,無始無終。早期有《風櫃來的人》,現在有《刺客聶隱娘》,都是靜靜地旁觀、冷冷地記述。只不過背景逐漸剝去繁華和現代的痕跡,從物質豐富的現代化都市,逐漸轉移到了偏安一隅的鎮子、質樸冷峻的魏晉中唐。

侯孝賢的筆與削,在這個鏡頭展現良多

美得像詩的電影很多,但敘事也像詩的電影就極少了,從光影、敘事到氣質,都青出於藍地綻放著唐詩意味的電影,就只侯孝賢一家。我們感覺不到人物間有什麼品德指向上的衝突,他們只是自然地演繹著自己的故事,而我們則像神明、像後世的史學家般,像透過歷史濾鏡般靜靜地看著他們。

這份歷史濾鏡,就是侯孝賢敘事的核心技巧:筆與削。遠景近乎靜止、近景寫實演進;遠景人物融入環境,近景環境服務人物。以小見大、尊重偶然、不可預知。何時遠而筆自然、削眾生?何時近而削自然、筆眾生?這是侯孝賢電影最值得琢磨、最值得學習,也最見功力的地方。孔子編春去,也只一筆一削,使得「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因此我給侯導的敘事特色也取名「春秋敘事」,擬作小結。

美學:唐詩與禪詩

電影作品對於侯孝賢導演來說,遠不只是講故事的道具,更是他強烈的士大夫憂患意識和悲憫天性的輸出渠道,所以我們能從中讀出層層遞進的道理、思考與設問。所以他鏡頭下的人物,也都天然具備了叩問社會命題的個性與從容。但他們並不激烈,只是淳樸地於巨大的天空下、廣闊的大地上,遵從內心地訴說與選擇著。從而同時展現出如唐詩般絢爛角色內心,和像禪詩般靜謐的故事氛圍,由此生出一種衝突強烈,但又嚴肅高雅的美感。

禪林的禪詩意味

有「台灣新電影保姆」之稱的廖慶松,曾形容侯孝賢是外表像冰山而內心似火爐的人,然後他哈哈一笑說,這不就是一座冰封的活火山嗎?這個形容異常準確地抓住了侯孝賢的性格特點,同時也概括了他的作品美學。

絢麗的唐詩意味

我們看《刺客聶隱娘》,會感覺到自然、高遠和出塵,這是他禪詩的一面;但只要沉浸度稍微深沉些,你就會發現,那份自然里其實埋藏著人間煙火,而高遠的意味,其實只是角色複雜內心的保護殼,以至於連帶著出塵的氛圍也映射出人物潛台詞的熙熙攘攘。

這種靜中藏動、隱介藏形的套路,是侯孝賢作品的首要美學特徵。那麼問題來了,這種唐詩與禪詩琴瑟和鳴的手段,要怎樣才能邁向極致呢?侯孝賢用多部電影回答了這個問題:人世間,唯死生事大。

以孤獨為主題,升華為寂滅的美學

用生與死,表現唐詩繁榮與禪詩孤寂的混合體,結果如何呢?讓我們套用物理學上的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寂滅」。《刺客聶隱娘》的主題是孤獨,別人與我不同,別人與別人不同,外冷內熱的衝突中、生離死別的煉化後,剩下的就是寂滅——盛世後永恆的冷寂。所以,在侯孝賢的電影中,唐詩與禪詩都不是終點,此二者碰撞後的寂滅,才是他美學的極致體現,是用冰冷打動人心的高級體驗。

我們雖然跟著他的鏡頭,冷眼看透生死無常,似乎是站在第三者的安全角度上,發出一聲聲嘆息和跟隨節拍的心跳,但最後發現自己也在還在那寂滅的電影宇宙中。一切歸於沉寂時,其中也包括我們自己。這種美學體驗十分古典,但卻超越時代。

寂滅的過程

尤其在《刺客聶隱娘》中,這種「唐禪寂滅」的電影語法被發揮到了前所未有巔峰。因為即便在《童年往事》、《戀戀風塵》等前作中已然用到爐火純青,但是當把「唐禪寂滅」語法帶到古意盎然盛極而衰的中唐時,你會發現,每一個場景與其說是在用鏡頭探訪彼時彼朝的現場,不如說,是直接用鏡頭在策劃一場巨大的寂滅儀式。

唐詩與禪詩的碰撞

於是觀影過程中,觀眾在面對青山綠水阡陌小莊的空鏡頭時,真好像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又或者是行在大山大川中,是「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即便是路上的短促武戲,那種洗鍊和肅殺,也是「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的境界。毫不誇張地說,《刺客聶隱娘》的每一個鏡頭,都可以找到一句唐詩當註腳。這些唐詩浩瀚似繁星,最後撞擊到一起產生的寂滅過程,就是電影本身。

我們的時代對故去中國的認知完全只能想像。可侯孝賢曾說,當你在創作時,觀眾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時候,沒有參照,只有獨冥。而他獨冥的聶隱娘所處的時代,就是那一幅幅山水畫卷,有著寫意畫的意境,又有工筆畫的精緻。這種意境,我在西安的殘牆中沒有找到,沒想到,在這部電影里,不是看到,是驚艷地邂逅了。

再說美學:留白才是主體

在「唐禪寂滅」的語法原則下,敘事必然有大量的「留白」。侯孝賢所有的電影中,「留白」看似一種電影語言,或者像很多影評人說的,已經發展成一種敘事手法,但我覺得,「留白」才是侯的美學主體。「留白」凌駕於敘事:看著某一場景,我們無法知道下一個場景和這一個場景的必然聯繫性,但「留白」處提供的想像就是敘事的動力。比如《刺客聶隱娘》中精彩絕倫的一場戲:田季安和瑚姬紗帳夜聊,聶隱娘隱於紗帳外,此時,田季安和瑚姬在紗帷飄然的場景中寥寥數語,帳後的隱娘內心即便萬馬千軍,也只能靠我們的想像。

心境的留白

所有的韻味都在畫面之外,所以對話鏡頭不需要正反打,不需要切換,留白本身就是主體、就是美,而美,具有說明一切、說服一切的力量。就像開場不久道姑送隱娘回聶府,隱娘母親交玉玦予隱娘一場戲,鏡頭用了好幾分鐘拍攝隱娘母親對故去經年宮闈變遷的靜靜講述,我們不知道中間經歷了什麼樣的澎湃;最後一個鏡頭,隱娘已泣不成聲。

說孝賢

本片的編劇阿城先生曾經寫過《且說侯孝賢》,裡面說到:「《悲情城市》是伐大樹倒,令你看斷面,卻又不是讓你數年輪以明其大,只是使你觸摸這斷面的質感,以悟其根系綿延,風霜雨雪,皆有影響,不免傷殘,又皆渡得過,滋生新鮮。」

《刺客聶隱娘》就是一個斷面,可是為了這個斷面,我們知道,必須了解整棵樹的通身、部位以及生長的土壤。就像導演說的準備工作,通讀《資治通鑑》,研究時間是從魏晉南北朝開始,只為了一個中唐時的小故事。

孤寂的時代斷面

《且說侯孝賢》還稱:「中國沒有史詩,只稱詩史。」、「中國詩有一個特點是意不在行為,起碼是不求行為的完整,這恐怕是中國詩不產生史詩的重要原因罷。孝賢的導演剪接意識是每段有行為的整體質感,各段間的邏輯卻是中國詩句的並列法,就像『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四句,它們之間有什麼必然的因果關係嗎?沒有,卻『沒有』出個體來。孝賢的電影語法是中國詩,此所以孝賢的電影無疑是中國電影,認真講,他又是第一人,且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第二個中國導演這樣拍電影。」

懂侯孝賢的人,煙火氣得去問朱天文,她稱他為「豹子」;但懂美學的,還能再多一人,就是阿城先生。

寡合者侯孝賢

作為院線電影,《刺客聶隱娘》的6000萬出頭的票房,可謂慘澹。雖然我為此片貢獻了三張電影票,還安利了許多人去觀影,但也只是儘儘心力。真是生命中美好的體驗之一,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在大銀幕前欣賞一部偉大作品的誕生。而這種體驗,必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

有人說打鬥拙劣,我真的笑了

儘管如此,我也絲毫不想吝嗇自己的讚美,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一部打了多少中國當代電影臉面的作品。侯孝賢說,現在已經沒有人這樣拍了。不過後面他又跟了句,沒辦法,我只會這樣拍。好一個萬幸的「沒辦法」,就像電影宣傳語說的那樣:一個人,沒有同類。說的其實是侯孝賢自己,也是電影本身:一部電影美至寂滅,必然沒有同類,孤高寡合。

別說什麼你看到一半睡著了——世界上真正高級的電影,還真有不少能讓周公屢屢臨幸。我也愛看簡單刺激的爆米花電影,但不應喪失感悟真正大家至美的能力。這也是為什麼我在該片上映近五年後,突然敢於寫它的原因:我一直在思考和反芻,最近終於能將它的敘事和美學,總結到讓自己滿意的程度了。

美人曠野毛驢,電影中是黑白的

敘事:用遠近時空的春秋筆法,隱介藏形、以寡敵眾。

美學:唐詩與禪詩碰撞出的寂滅,才是最好的留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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