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個叫「社畜」的詞特別火。
社畜,顧名思義就是接近畜生的人,搜尋引擎上一搜,冒出來的解釋往往狠辣得令人難以直視:
被公司奴役,像「畜牲」一樣賣力工作的上班族。
儘管如此慘烈,當代青年仍喜歡用社畜這這個詞自嘲,但自貶背後更多的還是濃濃的心酸意味。
曾有一位叫卡夫卡的作家,用一位社畜青年的故事,驚艷了世界文壇。
他僅憑這篇小說的開頭一句,就被封神:
「格力格爾·薩姆沙做了一連串的噩夢,等早上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蟲子,正在床上躺著。」
一個人好端端的,為什麼會變成蟲子?
原來,作為家中的長子,格力格爾要幫父親還債,給一家人生活費,還要承擔妹妹就讀音樂學院的學費,他只能日復一日的做著辦公室的小職員,關於金錢的焦慮就像壓在他身上重重的殼,最終把這個人生生地壓成了一隻甲蟲。
這其中有沒有我們的影子?做兒女要養老,做父母要養子女,房價越來越高,工資卻不見漲……
我們肯定不會真正地變成一隻甲蟲,但是無形的殼也重重地壓在我們身上,把我們漸漸壓得變形。
每個國家的國情不同,但是人類有些痛苦和焦慮卻是相通的,說起來可能很詭異,這位用德語寫作的作家,讓我想起的是中國作家張愛玲,一位我們熟知她的私人八卦,遠超過她作品的女作家。
|張愛玲
/ Part 01
「 情場的變形記,各懷鬼胎的男女 」
一篇《傾城之戀》,一個極浪漫的名字之下是個極蒼涼的故事。
它講婚戀,卻不止婚戀。和卡夫卡的主題很像的是,這也是一篇變形記,是現代人在感情上的變形記。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該錯過這篇關於心理、情感的神作。
故事的一開頭,28歲的離婚女白流蘇在照鏡子,她因為被家暴而離婚,沒有謀生技能的她在娘家成了吃白飯的,處處遭人白眼。
她面臨一個極其緊迫的焦慮:如何實現財務自由?
當然了,那個時代的女性實現財務自由的常見方式,也就是嫁人。
|《傾城之戀》劇照 (2009)
於是我們的大齡離婚女白流蘇看著自己的臉細細端詳,最終鬆了一口氣,還好,這張臉還看不出老。
如她所願,很快她被一位名叫范柳原的豪門公子相中,這下,她離她想要的既有面子又有經濟保障的生活越來越近了。
但是面前還有重重阻礙,阻礙主要來自於兩個人心中各自的算計。
|電影《傾城之戀》 (1984)
白流蘇急於找一個人嫁了,因為這能給她長久的關係和經濟上的保障,但她又不能太主動,跌了身份,畢竟大家公認的情場法則里都有這麼一條:女人不能太主動。
而范柳原呢,他顯然是有點喜歡白流蘇的,但他心裡也有很多計較,他的喜歡不足夠為了白流蘇這一棵樹放棄一整片森林,他不想放開白流蘇,但同時又不想被婚姻綁住。
各懷鬼胎的一對男女,究竟誰能得償所願呢?
/ Part 02
「 難道非要世界傾頹,我們才能真心相戀 」
范柳原顯然是占儘先機的,於是他步步為營,讓白流蘇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扮演著好男友的角色,帶白流蘇出入各種場合,導致白流蘇失去了在當時對於一個女人無比重要的「清白名聲」,沒有退路,只能做他的情婦。
從這一點看來,范柳原是個不折不扣的渣男。
|電影《傾城之戀》 (1984)
但是張愛玲狠歸狠,還是慈悲的。
「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你就會原諒現在的我。」很多人都知道這是張愛玲的話,殊不知,張愛玲是借一位男人之口說出來的,而這個男人就是范柳原。
作為私生子,家庭破碎的范柳原並不是一位簡單的渣男,相反,張愛玲令人意外地告訴我們,這是一位從內心底渴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渣男。
而一直看上去處於劣勢的白流蘇也不是什麼善茬,她太貪:既想要一份經濟上的支撐,同時又想要愛情。
當白流蘇的這一點利益之心撞上范柳原內心底對於真情那一點渴望,兩人只能漸行漸遠。
|電影《傾城之戀》 (1984)
那麼,故事的結局該是彼此算計的兩個人不歡而散嗎?
並沒有,張愛玲最終讓他們成了夫妻。
當香港因戰爭而陷落,浪子范柳原和離婚女白流蘇結婚了。
至於原因,就藏在這一段描寫里:
「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對,就是諒解,對於彼此過往的算計的諒解,對於人本性的自私的諒解。
為什麼步步為營的兩個人,突然就休戰了?講和了?
|《傾城之戀》劇照 (2009)
因為在戰爭之下,他們看不到未來,縱使再玲瓏聰慧的人,也算不到明天了。
他們唯一抓得到的,就只剩下彼此。
/ Part 03
「 豪門悲歌:要錢,也要愛情 」
一座城的傾覆換來的一段愛情可悲嗎?
可悲,但是除了可悲,總還是圓滿,還帶點浪漫。
但如果真以這樣小團圓式的結尾收尾,那就不是我們心中的「最狠」女作家張愛玲了,張愛玲到此並沒有收手,她在《傾城之戀》的最後部分,添上了看似輕描淡寫卻是最重要的,也是被很多讀者忽略了的這樣一段話: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張愛玲曾說過,她筆下的人都是些不徹底的人。
白流蘇顯然是其中一位了,嫁入了夢寐以求的豪門,卻依然不滿足。要錢,還想要愛。
這樣的白流蘇,離我們的生活遠嗎?其實張愛玲的文字就像一面避不開的鏡子,這面鏡子裡照出的都是我們每個人身上不可避免上的弱點。
|《傾城之戀》劇照 (2009)
在生活里,我們又何嘗不是那個不徹底的白流蘇?
張愛玲是看似不留情的,然而張愛玲又是慈悲的。
她筆下的白流蘇,像我們一樣,自私是自私了些,但也曾有過完好無損的初心。
生於封建大家庭,見多了人與人之間複雜的關係的白流蘇曾經這樣感嘆: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髒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
你若是混在那裡頭長久了,你怎麼分得清,哪一部分是我們,哪一部分是你自己?
這句話裡面含著所有步入社會的人都必經的一課: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算計,糾紛。
為了適應,我們都不得不改變。因為就算你不算計,別人也要算。
那麼在經歷這一場「變形記」之後,我們還剩下多少維持著的初心?我們還能否真誠地擁抱彼此?
白流蘇和范柳原這對關係中最可悲的一點在於:這兩個人明明都渴望愛情,但是又給不了對方純粹的真心。
這想給又給不了之間,就是橫亘在所有人心中的那一面牆,一道堅不可摧的心防。
|電影《傾城之戀》 (1984)
在《傾城之戀》的開頭,有過一個最心軟,最慈悲的場景,在一面牆前,范柳原對白流蘇說:
「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張愛玲為此悲哀過之後,還是在這面牆下冷冷一笑,說了一句: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
是啊,哪裡來的那麼多場天災人禍,幫助我們摧毀這道頑固的「心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