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微小說 | 長發之星

2019-11-10     蝌蚪五線譜

01 引狼入室

這是長發星與星盟的第一次接觸。星盟派出人氣極高的新任親善大使,原三流藝術家,鴉,出使這顆星球,希望能夠實現零的突破,和平建交。

全星球的居民都緊鎖門窗,守在視訊頻道,密切關注這一歷史性的時刻。

長發星是他們對自己的稱呼。在星盟,該星球的官方名稱是奉安星系FJH2-9527號行星。

飛船順利停靠在長發星的一號衛星上。等待在星系擺渡船上的長髮星外交官員戴著頭盔全副武裝地迎上前去。

舷艙門緩緩升起,露出一具有長發星民兩倍高的龐大身體,再往上,飽受矚目的,是一張尖嘴長喙的侵略者嘴臉。

「哦呼——」

當特寫鏡頭聚焦到這位不速之客臉上時,整個長發星不約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氣,星球平均含氧量降低了0.1%。

這副充滿恐嚇意義的尊容,讓所有長發星民頭皮一緊,真正意義上的怒髮衝冠。他們驚恐地對視,從對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頭頂上正慌不擇路地掙扎逃竄、打結成麻繩的頭髮。那一刻,他們又回想起曾經被禿頂支配的恐懼。

是的,長發星曾經另有一個形象貼切的名字——禿頂星。

一場突如其來的脫髮曾席捲整個禿頂星球。對此,禿頂星民們有過許多靠譜與不靠譜的猜測,包括但不限於異星毀滅帶來的宇宙射線、神秘伽馬粒子的衝擊、敵對星系的定向精準打擊,甚至還有假說認為頭髮原本便是異星生命,等時辰一到便回了老家……種種說辭都各有市場。畢竟一夜之間頭髮湮滅的痛苦不是旁人能夠想像的。

失去了頭髮便如同失去了衣服。這能從人格上削弱一個人的尊嚴。他們的內心深處從此充滿了不安定感,無可挽回的巨大失去籠罩住他們今後的人生。他們再也不會相信恆久與擁有,因為就連頭髮都無從挽留。他們深陷於世界的荒誕里,無法被拯救。

至少在當時,禿頂星民是這樣相信的。

02 天降神賜

拯救全星球禿頂危機的是他們不起眼的夥伴——長發蟲。長發蟲這個名字也是隨後改換的,為了彰顯其卓越貢獻。

那原本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在那個同樣充滿苦難的清晨,有一位飽受折磨的星民因精神萎靡、過度疲憊,失足跌落進了一片泛著濃稠深紫色的潟湖。他不會水,在水流扣住整張臉時走馬燈般回溯完了這一生,內心充斥著前所未有的平和。他伸展雙臂,以擁抱的姿勢甘願結束這一切。然而下一刻,水裡不知名的黏稠生物鑽進他的口腔與鼻腔,屈辱的酸澀與刺痛感讓他開始撲騰——侵犯將死未死者的屍體是最大的不敬,只要他還有一口氣,鼻子和嘴巴就還是他的,別的什麼東西都不能隨意出入。他憤怒地蹬腿,然後……穩穩地站在了水裡。水面只到他的胸口。那一刻,他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若狂,只是直愣愣地盯住水面,仿佛看到了什麼超出認知能力的東西——他認不出自己了。

在他落水的時候,潟湖裡有一部分居民對這位從天而降的入侵者迅速作出了反應。那是一種兩棲動物,幼體呈半透明的淡紫色橢球形,漂浮在水面,食用浮游生物;成體則呈純白的長蛇狀,是一種生活在陸地上的穴居動物,喜群居,但要求獨立空間——這就是潟湖岸邊土壤里布滿篩子般密集孔洞的緣由。這會兒,新一批年輕的生命剛剛完成變態發育,正要開闢新的領地,這位純粹的陸生星民如同天賜般登場,頭頂現成的空置毛囊完美滿足了它們的苛刻需求。於是,它們成群結隊地占領高地,擠進舒適的新家,搭乘上這一班罕見的直通車。

於是,當這位星民灌完滿肚子水,狼狽地爬上湖岸,就看見渾濁的湖水耿直地映出他碩大無朋的腦袋。他被這份意外之喜衝擊得一陣眩暈,當即將帶來好運的聖水吐了個乾淨。

幸運的是,他從此擁有了令人艷羨的頭髮。

不幸的是,他恰好怕蟲。

他不敢將頭頂的生命拂去,任何形式的觸碰都會讓他戰慄發抖。但他更不能忍受它們在頭頂上撒野,那黏膩密集的觸感讓他深刻感受到生活永遠都在變得更糟。相較而言,他寧願頂著自己的排泄物,至少它不會亂動昭示存在感。

他想向朋友訴苦,可他發現自己之前整天昏昏欲睡,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他向路過的每一個人求助,他們卻只顧著對著他的頭頂祈福許願。沒有人理解他的苦難,他們或畏懼他,或羨慕他,所有人都忙著討好他……頭頂的蟲。

人們將這些蟲奉為神明,將他視為侍神者,認為他試圖薅掉神降的做法犯了瀆神罪。看在神明的份上,他們不會審判他,但請他自重。

他真的快要瘋了。

最可怕的是,他漸漸開始相信人們的說辭,也不可避免地對自己頭頂的住客產生了敬畏。

他真的相信了,自己的戰慄來源於神明的威壓。長發之神被觸怒之後收走了所有星民的頭髮,而此時,自己重新得到了長發之神的眷顧,理應為此感恩戴德,爭取感化神尊,讓祂賜福於全星民。

他成了神跡誕生地,被奉為著名打卡景點,總有人長途跋涉只為同他握個手,好沾點「發運」。鄰里八鄉的星民對他愛戴有加,向他上貢食物與生活用品。他有所不知,在星盟內某個偏遠的星球,這是一個熱門職業,叫錦鯉。

這種充滿迷信的迷亂生活持續了好一陣子,直到有人壯起膽子詢問他請神的方法,並且成功複製,這齣神跡才得以揭秘。長發之神重又眷顧了每個光臨聖湖洗頭、游泳或溺水的星民。

他也因此獲得了新的名字。再沒有人會稱他為「禿星第一困」或「瀆神的侍神者」了,所有人都喊他「畏蟲的首位披蟲者」。

現在他可以除去頭頂的蟲神了。沒有誰會因此責怪他。

然而不幸的是,披蟲散發已經成為長發星的潮流。當其他所有人都擁有靚麗豐盈的頭髮時,選擇禿頂所需要的勇氣不比對抗頭頂的蟲要小。幸而,經過前一陣子的洗禮,他稍微適應了一點與蟲共生的生活。

03 眾志成城

長發星的星民們又一次緊緊地團結在了一起。

自從美好的共生關係形成,長發星人再度燃起了對生活的熱情,自信重回他們身上,每一天都溫暖美好、充滿活力。造型多樣的粗長頭髮重新覆蓋他們的頭皮,如同被天神撫過。所有曾經的尷尬記憶與原生家庭帶來的心理陰影都紛紛回到了帷幕之下,無人能得以窺探。他們不再是那個缺陷與弱點暴露無遺的脆弱禿頂星人了,他們現在是無所畏懼、刀槍不入的長髮星人。

他們的長髮蟲夥伴給了他們真正意義上的救贖,事關人格與尊嚴。而現在,長發蟲們面臨著史無前例的危機——一位自由行走的天敵。要知道,自從長發蟲們立功後,就受到了堪比神明的尊敬,在共生關係普及後,這份崇高的地位依然有增無減。所有的鳥類已經絕跡,聖湖區被周密地保護起來,隔絕了所有掠食者,還有專人負責投喂、控溫、維護水質。

現在輪到他們拿起武器,保護他們的同伴了。

於是,一雙雙畏懼而警惕的眼睛透過視訊,聚焦在這位來客身上。雖然他從頭到尾都友善有禮,並且聲稱自己是作為星盟的親善大使特意來此表達建交的美好願望的。但他們只需要看著來客大而有力的雙翼,和尖利刻薄的喙,便能一眼看穿他掠食者的身份。本能比什麼都有用——鴉讓他們真正從頭髮絲泛起恐懼。那種頭皮發麻、頭髮驚恐蠕動爭相逃離的戰慄無異於酷刑,他們對親密共生夥伴所處的極端危險情境完全感同身受。

於是,他們通過各種公共媒體平台發聲,強烈要求控制住這位不友善的異星來客,不能讓他離開衛星登上長發星,威脅全星球的安全。

長發星政府對此也表現出了高度重視。他們開闢出專門的衛星頻道全程直播會面過程,並聯合各領域專家,對此次會面的意義、目前所面對的困境做出多方面的分析與辯論。他們還安排專人駐守論壇,負責篩選切實有力的意見建議,轉呈給十號秘書長。再由十號秘書長傳給九號,九號遞給八號……最後經由一號,負責用一句話概括所有內容——這完全能夠做到,因為所有人的意見都是一致的,區別只在於表達方式有多激烈。

他們還選擇出了一位倒霉蛋,負責擔任外交部長。這是唯一一個需要與掠食者近距離接觸的犧牲者。作為長發星與外界的唯一官方渠道,可憐的外交部長每日的工作便是陪同與監視這位偽善的親善大使,照顧他飲食起居,滿足他的生活需求,與此同時,儘量搜集他居心不良的證據,提醒所有人第一時間做好防範——雖然所有人的神經早已經緊繃到能在上面彈上一曲《野蜂飛舞》了。

這位外交官的名字很好記憶。他就是「畏蟲的首位披蟲者」。自我介紹時,他一般簡稱自己為「畏蟲者」,這也能解釋他為什麼會接受這個高居「全星球最不受歡迎行業榜」榜首的職業。

04 雞同鴨講

畏蟲者頂著沉重的頭顱向外來客人問好。為了表示尊敬,他一進入大氣恆定的室內,便摘下了防護頭盔,原本囂張四散的長髮蟲爭相向後躲閃,在不使用摩絲的情況下,生生拗出了大背頭的經典髮型。

在他對面,親善大使鴉顯得十分拘謹,手忙腳亂地摘下瘟疫面具回禮,卻不想露出了面具下鋒利的尖喙,引起現場的一番騷動。鴉的兩扇翅膀向內緊了緊,這是羞澀無措時的本能反應。

畏蟲者調試好翻譯設備,與鴉的翻譯器進行對接。由於語言樣本的缺少,翻譯器運作得磕磕絆絆,充滿了驢唇不對馬嘴的引申與曲解,幸而雙方都對此展現出了頗有風度的寬容與足夠友善的忍耐。鑒於雙方良好的溝通氛圍,首次會面結束時,鴉向畏蟲者提申請:想要一些長發星的藝術作品,好讓他更全面地理解該星球的文化。

畏蟲者向上級轉達了這項促進交流的美好意願,經過全民公投等漫長的流程後,專家組將該申請定檔為「基本無害」,決定通過。

畏蟲者為鴉帶來的是反映最新潮流的繪畫作品與雕塑建模。繪畫作品主要由白色線條在彩色色塊背景上延展纏繞構成,除了抽象的潮流,什麼也看不出來。倒是千奇百怪的雕塑模型不約而同地表達了同一個主題,鴉在資料庫中成功檢索到了這一主題的原型——美杜莎。

鴉試著向畏蟲者展示資料庫中美杜莎的相關詞條,它指指那一頭蛇發,又禮貌地點了點畏蟲者的蟲發。接著,鴉說出了一個資料庫里剛好沒有精確翻譯的,表達「繼承;繼承者,傳人」意味的詞,比划著詢問美杜莎是否是他們的祖先。

畏蟲者詫異地看向翻譯器的顯示屏,上面明晃晃地顯示著「(主語)死亡、消逝後的殘留」。

在不遠處,龜縮在被劃定為安全區的長髮主星上,緊跟最新動態的全體民眾一片譁然。在嚴絲合縫的行星屏障下,長發星民一面瑟縮,一面悄然宣洩他們的怒火。在鴉看不到的地方,在封閉的行星網上,專家們紛紛跳出來,言之鑿鑿地聲稱這是一個狀似無辜、實則殘忍的死亡宣告。其意在試探長發星民們死後能否留下長發蟲作為他的晚餐。這樣的問詢實在粗魯無禮之至,不僅流露出了對星民共生夥伴的垂涎,還體現了對星民的死亡麻木不仁,甚至隱隱期待的態度。這極大地侮辱了他們的種族尊嚴,是對他們基本生存權利的威脅,如若不能及時予以反擊,亡族滅種的危機近在眼前。

畏蟲者手腕上的警報振動響成了鬧鐘,視訊背後是千萬星民們在行星網上激烈抗議。

畏蟲者雖然相信其中存在誤會,但也只得無奈地停下,向鴉比出一個抱歉的手勢,等待政府機構舉行全民公投,確認他下一步應該做出的回應。在這漫長的時間裡,畏蟲者謹遵指令,暫停和鴉的一切對話。他像個風化後的中世紀盔甲一般肅立一旁,看著鴉從困惑不解,到懊惱焦慮,再到睏乏疲憊,直至告別離開,回房休息。

05 自得其樂

商議持續了七個晝夜。

第一個行星日,專家們圍坐一堂集思廣益,多角度確認並嚴厲批判這位星盟派出的外交大使其心可誅。確認只用了一個轉瞬,其他時間,所有人都滿足於用充滿藝術的修辭來批判斥責共同的敵人,不約而同地止步於具體措施的制定之前。

第二個行星日,會議主題不可避免地指向了應對措施,這讓在場的專家團隊感到不安。經過幾輪簡略的敵我軍事力量對比分析,部分前一天沒能完美發揮的專家率先拿到話語權,用寥寥幾句話表達了堅硬的反擊態度,繼而從多角度分析論證鴉的罪不可赦。他們言談之犀利,用詞之鋒銳,足以煽動起新一輪的批鬥。會議又一次滑向了政治正確的舒適區。

第三個行星日,從金字塔頂端開始施壓,要求務必達成明確方案。於是現場分化出了兩種聲音:一是強勢反擊,對於反擊程度的把握還有待商榷。二是永久躲避,加強防禦工事,斷絕與星盟往來的可能。

第四到第七個行星日,第一種聲音逐漸減弱,支持者在討論中爭吵,在爭吵中分化,在分化中掉頭轉向第二個陣營。第二個陣營的勝利是必然的,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與他們的文化大背景憂戚相關。同長發蟲們的朝夕相處讓長發星民的習性不可避免地向他們最好的同伴靠攏。

遇到危險時一頭扎進地底,覓到食物時除了吃什麼也顧不上,在進食時遇到危險便蜷縮成一團,靠裝死來逃避危機,待危機過去後再繼續不受打擾地進食。這都是長發蟲的習性,現在也是長發星民的習性。只是由於星民們的生活環境更加複雜,因此「進食」在他們的生活里也擁有多重含義,比如利益。倘若與星盟的建交果真如大使所言的那樣和平友善,對他們而言便是一個巨大的餌,徹底扔掉分食餌料的機會這類選擇,違背他們逐利的天性。而逃避問題,將選擇機會留給不知多久後的未來,便是最順理成章的選擇了。

七個行星日過去了,決策已經做出,但距離畏蟲者接收到下一步行動的指令還需要十個秘書長的層層把關,大抵還需要三個行星日。與此同時,親善大使鴉不期然在這段空白的時間裡找到了自己的樂趣。

這個樂趣起源於苦惱的畏蟲者。起源於畏蟲者苦惱的長髮。有那麼一條長發,因為不堪忍受巨大的恐懼,被焦慮控制了身體,自發蜷縮成了脆弱的一小團,在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失去了抓握的能力,從洞穴中掉下,落到了地面。除了百無聊賴又茫然無知的鴉,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小插曲。於是鴉獲得了一個活的玩具。

看著這隻長發蟲,鴉想起自己被困在鴉星上的經歷,自己與那些被他親切稱為「鐵龍」的長蟲在生死關頭建立的友誼,以及那些長蟲不計前嫌拯救了他生命的往事。鴉不免對相似的長髮蟲產生了些許移情,對這個可憐的小傢伙更加溫柔親切了。鴉的親切體現在頻繁地查看,目不轉睛地觀察,並伴有隻有自己能聽懂的喃喃自語。倘若公正地站在這隻長發蟲的角度來評判,我們不能不遺憾地承認,這一切帶來的只有驚悚。

鴉在探測它的身體結構與體內元素後,產生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興致上頭的鴉關上通往客廳的房門,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畫具箱,細細盤點了一番存儲的各色材料。於是在公職出差的途中,鴉干起了他的老本行——配色與上色。

悶頭搗鼓片刻後,鴉拿著配置出的幾種營養土,興致勃勃地拿給長發蟲品鑑。離開了畏蟲者頭皮油脂的滋養,小傢伙早已飢腸轆轆。眼下,這些誘人的食物驅走了麻木的恐懼感,占據了它簡單的頭腦。除了吞食,世界不存在其他意義。

於是,鴉饒有興致地看著小傢伙從頭環開始變成淺淡的草綠色,隨著食物的不斷補給,色彩一層層暈染,一遍遍加深,最後整條蟲都成了鮮艷的綠色。試驗成功。

鴉興沖沖地連盒帶蟲一起搬到客廳,獻寶似的攤在畏蟲者面前。畏蟲者還沒有收到允許行動的指令,正可憐巴巴地挺直腰背、伸長脖頸,向盒子裡張望。鴉貼心地將盒子放在畏蟲者視線範圍內,取出不同口味的土壤粉末撒在長發蟲周圍。不同口味的食物圍成一個圈兒,這隻長發蟲被滿漢全席包圍了!這是它蟲生的巔峰。

不同的成分會帶來有趣的變化,長發蟲的身軀逐漸鍍上一層金色的幻光,繼而是藍色、紫色、粉色……它成了一隻彩虹蟲。淺淡的色彩在它的環節上遊走,自前向後,如同霓虹的燈光在寂靜的午夜逡巡。

畏蟲者頭頂的蟲群也受到強烈的吸引,顧不上害怕,爭相向前伸展身軀。望梅止渴只會讓它們的願望更加迫切,不多時,第一隻長發蟲勇敢地自巢穴中脫落,直直墜入盒中。有了先驅者的嘗試,長發蟲們受到鼓舞,爭相湧入盒子,開始激烈地搶食。

畏蟲者被這場大規模的脫髮嚇呆了。他只是服從上級的指令一言不發,好端端地坐在這裡,怎麼就在轉瞬之間被扯開遮羞布,一無所有了呢?愣怔之後,他怨念地看著引發這場災難的異星大使,卻沒有權限表達自己的怒火。要忍住,他反覆告誡自己,任何異動都可能招致戰爭,忍住。

鴉也不曾預料到這樣的大場面,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喜笑顏開地將所有配方都撒進盒子,慷慨地招待了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鴉還從最下方挖出最早的那條彩虹小可憐兒,托在翅膀間端詳欣賞片刻後,不舍地還給畏蟲者。

畏蟲者盯著這隻蟲,蟲也盯著自己的舊宅。兩個傢伙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長發蟲才一扭一扭地拱上畏蟲者的臉,在畏蟲者僵硬的面部自如地行走,熟練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小窩。

06 名聲大噪

行星網沸騰了。

畏蟲者又一次引領了全星球的風潮。他閃亮的外形,新潮的造型和繽紛的發色,成為全星球居民們最關注的話題。而鴉,也由此一舉獲得了全星球的好感。「大使威脅論」一夜之間便在星網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被神親吻的設計師」「美杜莎的傳人」「奇蹟之手」之類捧上神壇的誇讚。風向變得太快,長發星官方發言人險些慘遭打臉,幸而早先消極的行動方案還卡在二號到一號這個環節,尚未來得及對外界公開,此時自上而下以雷霆之勢撤下,再次徵集新的行動方案。

無論如何,一級警報得以撤銷,畏蟲者終於得到了解禁的指令。僵立七個行星日的他狠狠伸了個懶腰,癱坐在地。鴉同情地打量他,掏出一把橙紅的粉末,捻動最長的幾根羽翅,巫師做法一般均勻地撒上他的腦袋。畏蟲者一腦袋的長蟲聞風而動,幾近垂直地豎起身來,憑空拔高了四英寸,撐大了一張張大口,隨著他的手勢左搖右擺,似海潮波濤,此起彼伏。看著這群嗷嗷待哺的傢伙如此訓練有素的隊形,鴉頗有成就感。

從鴉的專業審美來看,縱然備受追捧,但對長發蟲們顏色的改變遠遠不能算作藝術,充其量不過是無傷大雅的小把戲,用來隨手打發時間。但這個,不斷變換的舞蹈般的隊形,這種充滿互動的、鮮活的藝術,已經可以稱得上表演了。訓練這些言語不能互通甚至沒法通過低級智力認證測試的物種,並且取得這樣大的成就,讓他內心涌動著莫大的成就感。觀察這些小生命成了他現階段唯一醉心的事情。偏巧,畏蟲者對萬蟲攀臉的一幕也產生了不小的陰影,對於這樣無害的喂食辦法表現出萬分的感激。

「你知道嗎,你的創作改變了很多事情。往好的方向。」「怒髮衝冠的」畏蟲者比划著說。他覺得大使有權利了解官方態度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想讓大使感受到他們行星熱情好客的一面——這一點出於種種原因,顯然沒能得到充分呈現。

鴉很高興:「那你們有意願加入星盟嗎?星盟里有層出不窮的藝術珍品,你們一定會喜歡。」

畏蟲者疑惑地重複了多次,才大概理解了鴉的意圖:「我需要彙報。這需要討論。很漫長的討論。」

鴉大惑不解:「之前你們沒在討論嗎?」

畏蟲者表示否定。

鴉有些著急了,他給這趟出使劃定的時間只有一個標準月,在長發星上已經消耗的七個行星日摺合成五個標準日,再去掉路程往返,剩下能夠等待答覆並正式告別的只剩九個標準日了,而這邊的官方甚至還沒開始考慮!鴉努力為他們簡化這件事:「我這次前來只是向你們介紹星盟,你們不用馬上決定是否加入,只需要告訴我是否有意願與外界建立聯繫。如果你們願意接觸其他文明,就可以派遣大使來星盟考察,到時候才會一同慢慢商議細節。」

這樣長的句子,這樣複雜的語言結構,畏蟲者當然無法理解。兩位外交官花費了大半天才將其中的含義較為準確地翻譯出來,這一番折騰讓他倆都精疲力盡,雙眼放空,暗暗打定主意儘量避免不必要的對話。

可對話是不可避免的。畏蟲者接收到任務,向大使求購神奇的蟲食。對於這個請求,鴉在訝異之餘,萌生出一個點子:他決心用營養土試水,讓這顆落後的行星享受到貿易能帶來的便利,引導這顆星球做出正確的決策。

畏蟲者向上級報告,大使很願意銷售染髮膏,但他要求獲得合理的報酬。為此,大使申請踏上它們的主行星,派出機器人進行小範圍的勘測,從而挑選他想要的報酬。為表誠意,鴉特意趕製了一批染髮膏,交給畏蟲者驗貨,並做試銷售。

針對這個方案,拉鋸般的討論再次開始,好在星民們對染髮膏望眼欲穿的迫切心情成為了最大的推動力量。只花費了五個行星日,畏蟲者便收到了答覆:元首要親自同大使會面。

07 覲見元首

在本次出使行程過半的時候,鴉終於踏上這顆奇特的星球。已有地方官員等待在星系擺渡船的出站口,將他們迎入甲殼炮彈。甲殼炮彈是這裡通用的代步工具,表層覆蓋厚重的甲殼,形似炮彈,只可惜移動速度有損它的威名。

透過舷窗,鴉看到天邊灰白的岩層奇拔壯麗,起伏的彩色丘陵連綿不絕,不同成分的結晶鹽使大地呈現出層次分明的色彩,整個大陸的形狀如同水波般溫柔變幻,充滿美感。而在星民的聚居區,圓滾滾的宅邸憨態可掬地趴伏在地表,拱衛著中心廣場上一方精緻的雕塑。雕塑千姿百態,但無一不擁有著猙獰的長髮,讓人望而生畏。地方官自豪地介紹道:「這是我們的蟲神,長發之神,為我們帶來了珍貴的頭髮。」好懸,鴉差點兒笑出聲來。

他們欣賞了一路的風光後,停在一片廣場上。地方官斂下之前誇誇其談的派頭,變得沉默而謙恭:「接下來的路只能由畏蟲者帶領大使前行了。元首在這裡等待著您。」

元首的體形足有普通星民的數十倍大,如同一座岩塊壘起的小山,巍峨地豎立在道路的盡頭。鴉起初還在尋找入口,直到元首向他揮手,一大片陰影自他頭頂掃過,鴉才定睛看向面前那堵高牆。

元首顯然是他的忠實客戶,一頭火紅的蟲發讓他看起來像一尊煮熟的美杜莎。元首本人也同他的發色一般熱情,正緩緩俯下身體,打量著他。這樣大的動作對於元首想必是很罕見的,這一點從他身上撲簌簌下墜的巨大石塊可以看出來。灰白色的沙塵與土塊傾泄而下,兜頭蓋臉砸下來,嚇得鴉撐開翅膀牢牢抱住腦袋。元首很快又坐直了回去,睥睨著地面上的一切。

待這齣別開生面的歡迎儀式結束,鴉向元首恭敬地行了個躬身疊翅的大禮,順帶抖掉羽毛上一層厚厚的泥痂。元首接受了鴉新鮮的致意,開始發話,他的聲音如雷鳴般轟隆,連帶著大地都一起共振。畏蟲者此時便擔起傳話的重任:「元首說,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希望您能好好看看我們美麗的長髮星。」

鴉禮貌地表示感謝,又抖擻了會兒翅膀,悄悄抖落細絨間剩餘的灰塵。

「關於您小小生意的提案,三天前我便開始了閱讀,現在已經讀到了尾聲,請您再等待片刻。順帶介紹一下,」元首隨手指向左右兩側,「這是我的一到十號秘書長。多虧了它們,我才能處理政務。」

鴉瞠目結舌。

所謂的秘書長,竟然指的是環繞元首的一圈的傳送帶。它們由十小段構成,分處兩側,三段向上,四段平伸,再三段朝下。同其他傳送帶不同的是,其上放置的是一張張攤開固定的文書。這些文件慢慢悠悠地移向元首,自他面前一頁頁按序平穩滑過,元首需要深思熟慮時,還可以按下暫停鍵。這的確是「秘密文書的長廊」了,也難怪在這一關耗時總是這樣久。這個小誤會的解開,讓鴉深刻領會到長發星每個單字都意蘊豐富的語言特色。

鴉有幸見到元首當面批覆關於他的報告。其間元首按過二十次暫停,六次是為了召集人手替他倒水,五次是閱讀太累需要休息,四次感到飢餓同廚師點餐,三次暫停進食,還余兩次是提出問題讓鴉解釋。在向鴉第二次提問的過程中元首進行了第四次進食,還誠摯地邀請鴉與之同食,只可惜,鴉望著餐盤中比自己還要高出不少的不知名野獸那黑黢黢的眼洞,婉言謝絕了這難得的殊榮。

元首無意難為他,提出的問詢都很容易解答,甚至有些太容易了:「您能保證不食用或獵捕或做出任何傷害長發蟲的事嗎?」

「當然,我喜愛它們。」

「您能保證勘測不會帶來污染或其他危害嗎?」

「可以,只是一點取樣測試。」

「您真的不嘗一嘗嘎啦獸嗎?它是我們星球最好吃的食物,很有嚼勁。」

「不了,謝謝您的好意。」

「您能給我專供一批火紅色的染髮膏嗎,顏色要再鮮艷一點,能讓我看起來像火山噴發。」

「可……可以的。」

這次影響深遠的會面歷時大半個行星日,當鴉恭謹地告退時,他已經精疲力盡。「你們的元首威壓很強。」鴉向畏蟲者感嘆道。畏蟲者一面仔細整理元首的批閱件——其上唯一的批覆是元首的噴嚏唾沫,剛剛好在最後一頁,據說表示同意——一面興奮地恭喜他:「您真是太幸運了,一天之內就得到了答覆。這一定是出於元首對您才華的欣賞。」

鴉麻木地望著他,回想起畏蟲者起先告訴他的批覆周期,心有餘悸地表示了贊同:「倘若真要持續三天,我或許會嘗試吃那個什麼怪物的肉。」

「——嘎啦獸的肉,您真的不應該拒絕。那是最高級的食材。」

鴉不得不撒個善意的小謊:「多年異星旅行的經歷告訴我,不能隨意食用其他星球上的美食。因為物質的構造不同,我們的身體可能無法吸收。」這個準則當然是絕對正確的,不過幸運的是以這顆行星的檢測成果來看,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兼容的,只有願意和不願意的區別。

「真可憐,那有什麼是您可以吃的呢?阿巴餅,噠噠湯,呼嚕嚕粥?」

「呼嚕嚕粥聽起來不錯,我都迫不及待了呢。」

08 載譽而歸

鴉將產品全權委託給畏蟲者,成品風靡全球,頃刻間便銷售一空。有益於雙方的利益關聯鞏固了畏蟲者與鴉的友誼,至少鴉可以較為直接地表達自己的訴求了:「我真的需要儘快回程了,我不強求你們答應什麼,給我一個答覆就好。」

畏蟲者左右為難:「我們明白您的困擾,也體諒您的願望,但這個流程的耗時是固定的。我們盡力了。」

鴉長嘆口氣:「我最多再等兩天就要向元首辭行了,如果那時還得不到答覆,我會留下一台通訊器。請替我向元首申請會面吧。」

畏蟲者不舍地點頭:「屬於您的報酬您希望以什麼形式支付?」

鴉望著星網上的售後評論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微笑:「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報酬。」

畏蟲者湊上去看那一片片誇張的彩虹屁,似乎理解了大使作為藝術家的氣度與追求。

民眾的情緒又一次發酵起來。當他們費盡心思也搶不到染髮膏時,當他們心心念念盼著下一批貨源卻得知材料不夠時,民眾的意願再一次達成了空前的統一——趕緊放大使回去幹活吧!

面對洶湧的輿論,鴉是樂見其成的,甚至出面推波助瀾:「為了我們共同的友誼,等我回去,不單會給你們製作染髮膏,還將為你們研發養發水、洗髮露……無論你們是否加入星盟,我都會在下次來訪時以個人名義為你們帶來你們想要的禮物。當然,如果能夠加入星盟,你們可以更為便利地擁有更多選擇。」這又是一個善意的小小謊言了,作為一位日程緊張的外交官,誰知道下一次來到這個犄角旮旯是什麼時候呢。

沸騰的民意又一次發揮了驚人的作用。在鴉向元首當面辭行的那天,元首的秘書長呈上來的只有一張薄薄的紙張,上面只有一句話:「把星盟變成我們的購物區。」

元首:「……」

這趟出使獲得了圓滿成功,鴉的創新方式還被星盟作為經典案例納入了《星盟擴張的萬萬種手段》,還擁有了自己的章節名稱——「染髮膏外交」。這冊書的書名曾經從百變到千,又從千變成萬,為了一勞永逸,其作者終於選擇了一個虛數暫放在封面上。書籍內容目前還在持續擴充中,書籍的作者還派出了曾孫跟隨鴉,想要隨時取材。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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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蝌蚪五線譜原創文章

作者:歸蕪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TYdKWW4BMH2_cNUgK1dO.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