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沒來學校看過我,沒來過信,也沒委託什麼人捎來過東西。母親的形象,就像在鏡頭裡不斷被推遠的雕塑,遠得像個黑點。偶爾思念她的時候,那個黑點會亮一下,然後又墜入無邊的黑暗。那個叫大埠子的村莊,仿佛囚禁了母親,而我也像一直活在溺水狀態,根本沒有力氣去解救她。
手機來電。來電人的名字顯示只有一個字,「娘」。
我用手機二十多年了,母親打來的電話不超過五次。她換了號碼,也不會告訴我。每每打開通訊錄,看到「娘」這個字眼,會猜測她的號碼會不會又因為欠費或者別的什麼原因失效,變成了別人的號碼。
母親的新手機號,總是妹妹轉給我。這些年,母親的手機號更新了好幾次,但每次更新後,都不會打過去驗證一下那邊接電話的是否是她。
總聽人說,手機拉近了人的距離,可我一直覺得,母親一直在遠方,離我很遠很遠。我們之間,隔著長長的大路,隔著漫天的大霧。
這次母親打來電話,說村子裡鄰居的孩子得了絕症,在北京住院,問我認不認識什麼「大老闆」,能不能給資助點住院費。
我又急又氣,急的是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大老闆」,就算是認識,也根本不可能跟人開口要錢。氣的是,母親好不容易打一次電話,說的事情和我們母子無關。
我們的家,在我童年時就已破碎。父親去世後不到一年,母親改嫁。在漫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一直認為,母親是因為對我失望透頂才離開的。
記憶里清晰地記得,有一天晚上,母親和我從村南姥姥的家回村北我們的家,姥姥送母親。鄉村夜晚的月亮明晃晃地照在土路上,路兩邊的樹因為過於高大而顯得有些陰森,姥姥對母親說:「看看你背後這孩子,一輩子沒出息的樣。」我在後面幾米,但還是聽到了。我希望母親能反駁一下姥姥,但母親只是嘆了口氣。
青少年時代,我一直用十分理想化的思維去想像母親的生存,比如大家族裡,人人都願意幫助她撫養孩子,農忙的時候可以幫她分擔勞動。
正是這種錯覺,使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誤會著母親,再加上來自周邊的仇恨教育,讓我想到母親就把自己陷進絕望當中。
一直等到很久以後,我才慢慢理解,母親改嫁,並非很多人想得那麼簡單。她一個人帶三個孩子,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在家族內部,因為諸多至今未解的原因,她常和其他長輩、同輩發生激烈的爭吵,有時還未免動起手來。一定程度上說,她也是迫於無奈而走。
等我長大成人,也掉進家族的泥潭左右拔不出腳的時候,才能更真切地體會到母親當年的艱難。
我的年少無知,讓母親在家族裡的境遇雪上加霜。
有一次,我點燃了爺爺家的草垛。爺爺家的屋外,緊挨著牆根,有一個巨大的草垛,每每路過它時,就會產生些奇異的想法,比如忍不住想要知道,火苗會不會從它的中間穿過,燒出一個通道,我可不可以從這個通道爬過去,穿越到另外一個世界。
想著想著,好奇心就強烈起來。終於在一天下午,我顫抖著手划著了火柴,點燃了那個草垛。一根渺小的、不起眼的火柴,在與麥草接觸之後,竟然會發生那麼大的反應。
先是小範圍地燃燒,等到我因驚懼而目瞪口呆的時候,火苗已經不可控地變成火球,後又放大為惡魔般的火勢。漂亮的通道沒出現,我在大火吞噬自己之前逃之夭夭。
此後如何收場,我腦中一片空白,我失憶了。
母親沒有打我罵我,只是幾天之後跟我說:「去你爺爺家看看吧。」
我沉默不語。
母親說:「沒事的,你是小孩子,如果有人打你,我去找他們。」
有了這個承諾,我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爺爺家。
爺爺家的門口,是怎樣一個災難性的畫面啊,整個草垛變成了一堆灰燼,地面上是草灰與灰黑色的水汪,房屋的土牆壁,被熏燒得一片烏黑。每一個看到我的人,都默默轉過身去,眼神讓人戰慄。
有個叔叔走了過來,冷著臉對我說:「你知不知道,就差一點,你把這一排房子全燒了。」那排泥坯草房,是父親帶著五個兄弟花了一個夏天建起來的。
我站在草灰邊上,宛若站在世界盡頭,想要放聲大哭,卻哭不出聲音,哭不出眼淚。生命里仿佛有些東西,伴隨著這草垛一起燃燒掉了。
還有一次,是我偷了母親的錢。
大約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在午睡的當口,帶著最好的朋友,來到了村裡的供銷社,掏出五元面值的人民幣,來買水果硬糖—請客。在同學們羨慕的眼光里,沾沾自喜。
沒想到,供銷社的老頭,在我們剛剛返回學校後,就去家裡跟我母親告了狀。那張五元面值的人民幣,對於孩子來說,是一筆巨款,對於一個家庭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錢。
我把母親的三十五元都藏了起來,藏在客廳桌子的抽屜底下。偷藏的動機是,可以花掉這筆錢,買一個孩子所有想要買的東西。但我並不知道,這三十五元錢是母親所有的存款,我們家的家底子。
失去這筆錢的母親哭泣了三四天,她哭得越傷心,我就越不敢承認自己拿了這筆錢。
母親問我:「到底是誰偷了我的錢?到底是誰?」
直到供銷社老頭告發了我,我心裡才一塊石頭落了地——找回還沒被花掉的三十塊,母親可以不哭了。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這個事情帶來的災難性後果,母親因為這件事情,和大家庭里的許多人吵了架,她覺得是別的什麼人偷了這筆錢,卻沒想到「家賊難防」。
我一直覺得,是因為這件事,母親對我徹底失望了——這件事給我帶來的內疚感,遠遠超過其他一切事件加在一起對我造成的創傷。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敢和母親談這件事情。
母親,不知道您是否已經原諒了我,如果是,請告訴我。
我隨爺爺的整個家族遷往縣城之後,徹底和母親失去了聯繫。大約有七八年的時間,我們之間音訊皆無。
是真的音訊皆無。母親沒來學校看過我,沒來過信,也沒委託什麼人捎來過東西。母親的形象,就像在鏡頭裡不斷被推遠的雕塑,遠得像個黑點。偶爾思念她的時候,那個黑點會亮一下,然後又墜入無邊的黑暗。
那個叫大埠子的村莊,仿佛囚禁了母親,而我也像一直活在溺水狀態,根本沒有力氣去解救她。
一九九二年,我十八歲,在街道的一家工廠打工。突然有個人找到我,說母親要來看我,捎了口信問我想要買什麼東西,母親可以買來當禮物送我。
母親可能覺得,十八歲是成年人了,她想要來和我確認一下母子關係。
沒有多少人在見到母親時會尷尬,可我見到母親時卻手足無措,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時那個愛闖禍的孩子的模樣。
這次見到的母親,表情很溫和,小時候那個面部肌肉緊張、表情焦慮的她消失了。不知道她是怎麼磨鍊出來的。
我跟母親要了一輛自行車。一輛變速自行車,那個時代男生們都夢寐以求的大玩具。
母親帶我去縣城十字街口的自行車店,我選,她付錢。真開心,那輛車三百多塊錢,我三個月的工資,母親幫我付了這筆錢。我覺得母親真有錢,我真是個幸運的孩子,我們兩個,都顯得挺自豪的。
騎上新組裝好的自行車,我一溜煙地消失了,忘了有沒有和母親告別,但母親那溫暖的笑臉,卻深深印在了我心裡。
後來,我騎著這輛自行車追到了女朋友,再後來,這個女朋友變成了妻子。
所以,要謝謝母親。她用很少的花費,間接地幫我成了家。
我和母親的聯繫,是以「年」為單位計算的,最長有七八年不聯繫,常見的是兩三年不聯繫。
最近這些年好多了,每年春節,當我們一家四口出現在大埠子三叔家,準備去給父親上墳的時候,我都會見到母親一面,長則半個小時,短則幾分鐘、十幾分鐘。
在那短短的一段時間裡,母親伸著手招呼著她的孫子、孫女,和她的兒媳婦熱絡地聊著天,兩人不時地笑,我在旁邊給他們拍照,親熱得宛若別的家庭,好像這些年沒怎麼分開過一樣。
但當只剩下我和母親的時候,場面就冷清了下來。母親會說「你忙吧」,然後靜靜地轉身走了,我有時會答一聲「好」,有時候默不作聲地看著她走。從這一走,到再見到,又是一年。
我的性格里,有一些與母親相似的東西——很矛盾,很頑固,很複雜。會簡單地為一件小事熱淚盈眶,卻會在重大的時刻心冷如鐵。
在我最艱難的時光里,從來沒有想過向母親求助。上中學時需要交五毛錢拍學生證照片,我去向一個叔叔要錢,沒有要來,但在路過母親家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找她去要。我想,還是不要打攪母親,讓她過自己的生活。
母親大概也是一樣的想法。她從來不為自己的事打電話給我,偶爾有小事,也是讓妹妹帶話給我。
表姑曾好幾次跟我說,「多跟你媽通電話」,我口頭答應著,每次卻在打開通訊錄找到她的名字時沒有撥出去。因為不知道開口說什麼,也不知道母親會開口說什麼。
這麼多年,我已經習慣了有一個在遠方的母親,她也習慣了有一個在遠方的兒子。
除了知道我有兩個孩子之外,母親大概不知道我其他的一切,比如我是做什麼工作的,我家庭住址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單位上班,每個月賺多少錢,和領導、同事關係好不好,辭職後靠什麼生活……
這些應該都是一般的母親關心的話題,可是我的母親好像並不關心。
除了確認母親每年會在村口三叔家那裡等我,我也不知道母親的一切,她身體好嗎,和家人相處得好嗎,冬天有沒有暖和的衣服穿,有人關心嗎?
經常會想到這樣一個場景:有人敲門,是母親來了,她已經老了,老到無人願意照料,只有投奔她唯一的兒子。
我也準備好了迎接她的第一句話:
「娘,您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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