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巍變形記:從頑固到釋然,從極端到與自己和解

2019-07-11     叉燒往事

原創: 叉少



1994年4月5日,涅槃樂隊的靈魂人物科特·柯本將一張R.E.M的專輯塞進唱機,隨後擎起獵槍,朝自己扣動了扳機。3天後,屍體被人發現,舉世震驚。

在遺書中,柯本留下了那個著名的句子:

與其苟延殘喘,不如從容燃燒。

死去的柯本不會知道,1994年,遠在中國西安,一個名叫許巍的歌手正揣著兩首歌北上,一首《青鳥》一首《兩天》。除了作品,他懷揣的,還有一個巨大的夢想:成為偶像柯本那樣的搖滾巨星。

許巍來到北京紅星社。紅星的老闆是陳健添,那個捧紅了Beyond、王菲和黑豹的男人,還挖掘出了鄭鈞。聽了許巍的歌,陳的態度有些曖昧不明。

《青鳥》和《兩天》曲風憂鬱,歌詞近乎哀鳴。陳健添聽罷,覺得太小眾,而且許巍的形象沒鄭鈞好,於是讓他再等等。

當時,許巍志向高遠,壯懷激烈。《青鳥》《兩天》流傳到北京滾圈兒,大家驚為天人。有人說,許巍要是不出來,紅星的人都他媽該流放到沙漠裡去。許巍在平安里的「旅遊棚」錄小樣時,全北京僅有的幾個唱片公司都跑去觀摩。高曉松也跟著去了。聽完許巍用蒼涼的大嗓子唱《《Don』t cry baby》,大緊徹底跪了。可許巍根本沒打算把《Don』t cry baby》收錄在專輯裡。

他覺得自己能寫出比這牛逼一百倍的東西。


隨後,紅星把《Don』t cry baby》拿給田震,改名為《執著》發行,一夜間紅遍大江南北。對此,許巍並未感到絲毫嫉妒。一首歌走紅而已,那算什麼呀。

他要寫出最牛的音樂,站在最大的舞台上,影響最多的人。要知道,流行音樂歌詞錄入《中國當代詩歌文選》的,除了《一無所有》,就是許巍《兩天》。但就音樂而言,許巍並不覺得《兩天》能表現自己的天賦。

當然,許巍也不是盲目自大。1995年,文化撰稿人王小峰去他家做客,許巍隨便抄起吉他彈了幾個旋律,都比《兩天》更加抓人。王小峰激動無比,看著許巍那張閃爍著希望的臉,仿佛看到了中國搖滾的未來。

哪想到,故事完全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在《執著》里,許巍寫道:「我將超越這平凡的生活,註定現在就是漂泊,無法停止我內心的狂熱,對未來的執著。」

這首歌原名叫做《Don』t cry baby》,是寫給他遠在部隊的女朋友的。

旋律出來後,詞寫了一個星期。歌詞里的一切,差不多就是許巍之前生活的全部。

早在1986年,許巍就生出了「超越平凡」的念頭。那時他才18歲,和一個朋友參加西安碑林區文化館舉辦的吉他大賽,在2000多名參賽者中脫穎而出。但這不足以引起許巍的狂喜,因為遠在北京,在一場名為「世界和平年」的百名歌星演唱會上,一個叫崔健的人挽起褲腿,唱了首《一無所有》。

見崔健掀起颶風,許巍戰慄不已。他覺得崔健太牛了,能用一首歌影響那麼多人。這才是自己的目標。而隨著見識增長,許巍甚至不滿足於「成為崔健」。去北京時,他想成為「槍炮與玫瑰」和「科特·柯本」。

這一切執迷,最初源自電影《阿西們的街》。初三時,許巍聽到電影配樂,為之心悸,四處打聽才知道那是吉他聲。許巍也想要把吉他,他爸對這個愛動粗的孩子說:「好好學習,別打架,就給你買。」

許巍沒再打架,但也沒好好學習。

從此迷上了音樂。


許巍父母是老師,對他懷有殷切的期望,甚至希望他進中科院。結果高考前,許巍放棄讀大學,跟著一支表演隊走穴,跑遍小半個中國。漂泊結束後,許巍去陝西軍區當文藝兵,本來能保送上大學的,他卻跑去跟領導說:「我不上大學,我要當崔健。」

領導問:「你怎麼知道你能成為崔健?」

許巍才不管那麼多,畢竟「超越平凡」的渴望太強烈了。1991年,許巍離開部隊,帶著父母花5000元買的電吉他去福建干歌廳,從晚上8點到凌晨4點,日復一日地伴奏、喝酒、睡覺,一個月能賺三四千。就在那時,黑豹寫出了《Don』t break my heart》,許巍聽罷,身心遭受震撼。

幹什麼歌廳啊,簡直是浪費人生。

回西安後,抱著要成為搖滾巨星的念頭,許巍寫下《Don』t cry baby》《夸父》和《童話時代》。那是1993年,張學友將《吻別》買到400萬張,黑豹開始 「穿刺行動」巡演全國,「魔岩三傑」橫空出世,崔健遠赴柏林大談《一塊紅布》時說:「藝術沒有政治的目的,但有政治的責任。」

不知看到這些新聞時,剛組建「飛樂隊」的許巍作何感想。那一年,在擠滿了3000人的小型演唱會上,他一頭頹廢的長髮,唱起那首《Don』t cry baby》。女友從部隊趕來,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頓時淚如雨下。

那時許巍,想把飛樂隊帶成中國的涅槃。

結果9個月後,因生計所迫,「飛樂隊」解散。隨後,萬般痛苦中,許巍寫下《兩天》《青鳥》,踏上了北上列車。

想必當時許巍胸中有壓抑不住的狂想,就像菲茨傑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所寫:

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獨自攀登的話,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漿液,大口吞下那無與倫比的神奇的瓊漿玉液。



1995年,許巍簽約紅星。那一年,他還年輕,野心很大,恨不能一出手,把中國搖滾其他人都給滅了。

在北京西郊老山一個6平米的宿舍里,許巍花兩年寫出了《在別處》。王菲的金牌製作人張亞東逢人便說:「許巍要火了。」

樂評人李皖將《在別處》視為當時最吵鬧的中國猛樂,又厚又重的噪音流,足以把中國土搖青年震成傻逼。

但結果並沒有那麼好。

就像陳健添看到的,許巍的作品很冷,充滿大量「冰涼」「死亡」的字眼。哀號確實牛逼,但也確實小眾。剛到北京時,一幫熱愛搖滾樂的人給了許巍太多的讚譽,可這個世界給《在別處》的回應卻是一瓢冷水。

想想也是慘澹,專輯發布會,是在一家迪廳開的。許巍抱著吉他,坐在高腳凳上,唱著《執著》《兩天》和《在別處》,孤獨得跟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台下的人不咸不淡地聊天,有人隨口來了句:「嗯,還不錯。」

王小峰再去看他時,發現許巍笑容里全是無奈,像個迷路的孩子。

緊接著就是無可挽回的頹勢。


1997年,許巍出了次車禍。車禍之後,他覺得不能只關注自己的小世界,還要關注社會,於是開始看各種傳記。他把頭髮剪成板寸,見人就露笑臉,又在6平米的房間裡呆了4年,每天看書、練琴、寫歌。

通過不懈的努力,終於患上了抑鬱症。

那4年,現實給許巍的落差太大了。大的估計拿一百個馬里亞納海溝都量不出和理想間的距離。別說什麼成為崔健、柯本了,在北京,他連一個能填飽肚子商演都接不到。出門坐公交,周末唱酒吧,一場三五百,還不夠他付房租的。最窮的時候,只能去朋友家蹭飯,吃了上頓沒下頓。4年折騰下來,許巍徹底迷失,天天吃百憂解。

他期望發生的那些事,一件也沒有發生。這裡面種種原因,有紅星的責任,也有許巍自己的偏執。冥冥之中,更有命運之神的刁難。1996年後,搖滾頹勢難挽,港台流行文化迅速入侵,風向為之一變。

遙想1992年,唐朝發行專輯時,曾有一個愣頭青去到現場求籤名,最終留在高原一閃而逝的鏡頭中。當時,唐朝光芒萬丈。

誰能想到,短短6年後,唐朝榮光不在,鏡頭中那個叫陳羽凡的孩子,與一個叫胡海泉的組成「羽泉」,簽約魔岩母公司滾石唱片,一夜間成為新生偶像。同一年,唐朝發行《演義》,卻再也沒有多少人為之狂迷。

在那種環境下,許巍想成為中國的柯本,豈不是天方夜譚?所以說啊,大時代里,一個人的抑鬱,背後總藏有一群人的傷心。

許巍的夢碎,仿佛應了《一代宗師》里的那句台詞:都是時勢使然。

1998年,北京nasa disco,一場紀念科特·柯本的音樂會上,許巍唱了王洛賓的那首《一江水》,唱得撕心裂肺:

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

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1999年年底,許巍來到了崩潰邊緣,靠吃藥錄製《那一年》,好幾次想從樓上跳下去,一死了之。當時,昔日風光的紅星社一片混亂,公司直接把專輯丟給許巍,讓他自己找樂手,後期縮混卻不讓他參加。直到汪峰給他打電話說:「《那一年》出了,很不錯。」許巍這才跑到街上買了一張。

一看,都他媽傻了。

專輯封面的照片,是從MV上摳下來的。縮混亂七八糟,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此後,許巍整個人徹底垮了。



「飛」這個字對許巍而言,一直有著特別的意義。獨自一人從西安走向北京時,他渴望飛起來。《那一年》發行後,沒錢、沒希望,看不見未來,真飛不動了。

而立已至,一事無成。

為了搖滾夢,跟父母對峙,遠離女友多年,到頭來就撈到個抑鬱症。

他所信奉的那些理想,一年年漸漸遠去,一次次逃脫出他的追求。在漫長的黑暗中,在孤獨的日子裡,他已經沒有力氣跑得再快一點,把手臂伸得更遠一點了。


回到西安,許巍不敢碰吉他:「這麼多年了,一個巨大的理想,推著你不斷往前走,突然就沒了,人生的全部支撐都崩塌了。」

當時他心意已決,不再和音樂發生交集。一次,偶遇戰友。兩人吃飯,許巍說自己不幹音樂了,準備開店。

戰友說:「當初在部隊,我看你每天要彈10個小時吉他。你要想做生意,我可以帶你,但我不贊成你走這條路。」

2000年,不少唱片公司找許巍,想和他簽約。許巍卻不想做了。前兩張專輯給他的打擊太大,讓他看不到做音樂的意義。他不想再孤獨地生活,再過以前那種日子。這期間,有人請他參加一台搖滾樂大型演出。許巍心想,行吧,那就當做告別音樂生涯的紀念。那一夜,全場歌迷狂喊著他的名字。

感動歸感動,他還是回了西安。

迷茫時,他跟妻子出去散步。有一次,在鐘樓的地下通道里,看到好多人在一起看熱鬧,走近了才發現,是兩個青年人抱著吉他,一首一首在唱他寫的歌,唱得特別深情。許巍聽完,紅著眼睛走了。

哀莫大於心死。

人生熱望,這盆炭火算是熄了。

也正是那段時間,走在西安的城牆下,許巍開始問自己:「為什麼我就不能老老實實過日子?過個簡簡單單的生活?為什麼我從小到大,就一定要成為一個什麼什麼人?就不能活得很踏實、很自在?」

確實是個好問題。

反思之前的人生,許巍發現自己妄念太深了。想出名,想牛逼,想當大師。王小峰說的好啊:「許巍想成為一個搖滾音樂家,像Nirvana一樣。這個世界上有多人希望成為Nirvana,可是只有一個Nirvana,為什麼不能成為自己?不能,只有先成為別人,走進死胡同才能夠明白,還是做回自己吧。」


在理想路上跑了那麼些年,結果許巍回頭一看,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自己。

對他來說,眼裡只有明天,明天才有意義。從他知道崔健那一刻起,明天就在招手,一直在招手,今天好像不重要。為了明天,今天怎麼漂泊都沒關係。他的人生,好像只存在於對明天那波瀾壯闊的幻想之中。

後來上節目,許巍說:

「那連幻想都算不上,純屬妄想。」



一番領悟後,許巍做好一切準備,準備不再「超越平凡」,而是去擁抱平凡,做一個雜貨鋪的店主,踏踏實實過日子。

就在這時,命運跟他開了個玩笑。

紅星的老同事打電話叫他去北京,說有一家小公司,沒什麼歌手,公司簽約他,沒有什麼要求,能給他非常大的空間。許巍左思右想,再次北上。和之前心態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妄念,也沒有執著。

做得好,就繼續做,做不好,隨時可以撤出來,再想別的生計。

總之,別再想成為什麼柯本了。

簽約後,許巍腦子裡不光想著明天,開始學會珍視當下。環顧四周,很多人一直在關愛自己、體諒自己。黑豹的主唱欒樹就說他:「家人、朋友那麼多人都在關心你,你卻感受不到,你太他媽糊塗了!」

不是感受不到,是當初沒那份兒心。

年輕時,他喜歡頹廢,喜歡憂鬱。因為柯本就是那樣。等他開始健康地生活,不再晨昏顛倒,鍛鍊、讀史、練琴、寫歌。他發現頹廢、叛逆,是自己給自己布置的陷阱,不是你叛逆頹廢就能成為搖滾巨星的。


2002年,許巍出了張溫暖的專輯《時光·漫步》,橫掃各大音樂獎。當初想要的榮光紛至沓來,那一年,大江南北都在唱: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對自由的嚮往。

從此,許巍成為中國一代文青心中的寵兒。

人生的迴路,真是清奇。面對命運的神轉折,許巍倒沒有被沖昏頭腦。再次遇到王小峰時,他不再談論理想和搖滾,而是滿嘴佛理。雖然有了「超越平凡」的資本和能力,但許巍更想做個普通人。他說:

「很多藝術家,一輩子活得太擰巴了,我不想成為那種人。我喜歡列儂,也喜歡麥卡特尼,他倆的區別就是,列儂比較激進,總把自己當回事,而麥科特尼始終認為自己是個平頭百姓,熱愛生活,腳踏實地,所以你看他唱歌唱了很久。你活得越久,你就會發現,其實所有人都是普通人。」

然而,對於許巍的轉變,搖滾青年們倍感失望。覺得許巍這樣的人,你怎麼能去寫那些溫暖的小清新?你的憤怒、掙扎和哀號呢?

開始有人罵許巍是搖滾叛徒。

確實,從《時光·漫步》算起,許少年的歌越來越同質,歌詞也越來越流於表面了。回看他的創作,巔峰所在,還是《那一年》。這大概是藝術悖論,一個創作者要想「超越平凡的生活」,就註定得「現在暫時漂泊」。但許巍的態度很鮮明:「一個人連生活都成問題了,你還指望他去聽搖滾?」

沒有任何聽眾,能強迫許巍去憤怒和頹廢。如果只有憤怒、頹廢和生不如死才能誕生好作品,叉少我強烈支持許巍做個叛徒。

因為做柯本,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許巍的這段往事,今天就聊到這兒。

之所以突然聊許巍,是叉少我一路看過來,發現其實不少人和曾經的許巍相似,心中對某件事或某個人,有著特別深的執念。這種執念,說白了就是慾望。許巍當初所謂的理想,也無非是一種慾望。

生而逐欲,無可厚非。自有人類,忙的就是這個。人活著就要追逐,若不追逐,生之意義就不復存在。但人要懂得與命運和解。

奮不顧身是勇氣,隨遇而安才是本事。李安《臥虎藏龍》說得好:

當你緊握著手的時候,你什麼都沒有。

當你放開手,你便擁有了一切。

這裡說放手,當然不是佛系。

後來我常常想,如果許巍當初回到西安,真開了一家店,當個小老闆,就此被世人遺忘,時隔多年,再也沒有人提起他。那又是怎樣一種人生呢?當他垂垂老去,他該以何種態度來反觀自己走過的路途呢?

別說,還真有這麼一個人。

奧斯卡有個紀錄片,叫《尋找小糖人》。裡面的主人公,一個叫羅德里格斯的搖滾歌手。年輕時,他在美國以夢為馬,結果寫的唱片一共賣出去6張,根本吃不飽飯。

為生計所迫,羅德里格斯只能放棄音樂。萬萬沒想到,在地球另一端,他的盜版唱片被傳入南非,竟掀起巨浪。在那裡,羅德里格斯被奉為崔健一般的靈魂人物。多年後,南非人民驚訝地發現他居然還活著。



在南非人把他當神的那些年裡,為了養家,遠在美國的羅德里格斯一直在做泥瓦匠,成為了美國最普通的藍領之一。但他從沒抱怨生活的平凡,也從沒對生活失望。

羅德里格斯不知道,在南非,自己的盜版唱片狂銷百萬,一度被奉為整個國家的精神導師。最後,採訪者問他:「你有那麼好的才華,甚至被稱為和鮑勃·迪倫一樣好,那當初唱片遭受冷遇時,你感到吃驚嗎?」

面對鏡頭,羅德里格斯非常平靜地說:

這是唱片業的規律,我已盡我所能。


我想,比起柯本那句著名的遺言,這句無比樸實的話,才是更好的人生態度。


PS.感謝各位閱讀今日份的叉燒。


如果您沒看夠,可以關注我的公眾號【叉燒往事】,後台回復【1993】可以查看文章:《請回答1993:中國文藝傷心往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TOMJCmwBmyVoG_1Z72Jc.html

















你好,張國榮

2019-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