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吳昌碩的山水畫和人物畫,論者嘗謂:「畫則以松梅、以蘭石、以菊竹及雜卉為最著,間或作山水,摹佛像,寫人物,大都自辟町畦,獨立門戶。其所宗述則歸於八大山人、大滌子,若金冬心、黃小松、高且園、李復堂、吳讓之、趙悲庵輩猶驂靳耳。」(諸宗元《缶廬先生小傳》)此論甚確。以吳昌碩傳世之作來看,其花卉二千,山水不過數十。即使如此,其山水作品,也有著重要之價值,多饒別趣。
吳昌碩曾說過:「我金石第一,書法第二,花卉第三,山水外行。」(吳民先《缶廬拾遺》但這是對山水名家吳待秋所說,因此又不無諧趣在。曾聽謝稚柳先生說過幾次,是張大千告訴他的,說吳昌碩「很世故」,他詩書畫印俱精,但看對方如是善畫的,他就說自己畫不好,而善金石書法;對方如是擅長書法的,他就說自己書不佳,而尚能詩畫之類。因此參合其意,不管如何,吳昌碩總是近代畫壇上的一位聖手,既獨精而又多面開拓。
1893年頃,即吳昌碩50歲前後,迎來了他藝術生涯的第一個高峰期。經過長期的人生磨難以及詩書金石的歷練之後,他的畫學得以鬱勃縱橫之氣猛發精進,其詩書畫印開始形成了融為一體之勢。這一標識就是1893年初《山水圖冊》八幀的完成和詩集《擊廬詩》《缶廬別存》的出版。所以他不無自得地說:「既而學畫,於畫嗜青藤、雪個,自視無一成就,而諸君子或謬許之。」(《廬別存自序》)
吳昌碩學畫之初,發氣為梅花、牡丹、菊石,也涉筆山水,曾有仿石濤筆意的山水之作,自題「狂奴手段」,原為其家藏、後毀於「文革」之初,誠可嘆息。所謂「狂奴手段」也可見受任伯年之影響。任伯年自稱「畫奴」。吳昌碩為其刻印。並有詩讚任「山陰行者真古狂」(《十二友詩》,1886年),故其自題實有淵源。吳昌碩「平昔所服膺者,惟藐翁與伯年」(諸宗元《岳廬先生小傳》),以書畫師承在二君耳。楊藐翁生於1818年,卒於1896年;而任伯年生於1840年,卒於1895年,所以1893年對吳昌碩而論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山水圖冊》八幀,墨筆,橫冊。每圖自題詩款,計為《彰南山中詩意》《漠漠帆來重》《朝雨下》《驛亭題壁》《游立雪庵詩意》《聽松》《龍安寺訪竹逸上人詩意》《草木黃落歲雲暮》凡八幀自署「缶廬」「昌碩」「缶」「老缶」「吳苦鐵」「吳俊」,用印為「吳俊」「安吉吳俊昌石」等,末開記年為「壬辰十二月」。此冊今已不存(見於影印之《缶廬老人詩書畫》(第一集))裝裱成卷。每開附有朱疆村之跋詩,卷後並有楊藐翁、萬釗、費念慈、凌瑕、金吉石、沈公周、章鈺、金彩、蔣玉棱、鄭孝胥、清道人、陳散原、馮君木、諸宗元等人的題詩題跋。可見此一卷墨筆山水八幀,是吳昌碩極為重要的作品。
觀其畫面,用筆簡率,墨氣渾厚,有凝重之意,而又信筆漫寫,其特點可見,全為潑墨寫意之作,發抒胸臆,而不見師承。每因詩題而發興,憶寫家山風物或所見所游之景。如第一幅《彰南山中詩意》題詩云:「雨後靜鳴蟬,蒼蒼古木煙。泉聲飛半壁,山勢抱圓天。屋小編黃竹,民良稅薄田。草堂應待我,歸思碧蘿牽。彰南山中己丑年所作詩,缶廬記。」此圖是寫他家鄉的山水,故尤為親切入味。
第二幅寫唐人韋應物「漠漠帆來重」詩意,也是回憶他當年所歷的旅程。至於《游立雪庵詩意》,更是一片空濛蕭疏影的景象。左寫一叢疏柳,岸上寺宇,遠接江水淼茫,漬染了「柳眼盼新晴」的詩意氛圍。立雪庵在浦東,與龍華隔水相望,所以吳昌碩曾有「龍華一片月,只隔水盈盈」之句。吳昌碩本質上是一位詩人,他往往先有詩或詩意才作畫,「未作畫先有詩意」也。從此圖冊即很突出地表現這一特點,其畫都有題詩,為其詩而配寫山水,這是印證並結合國畫最重要的傳統之一,「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特別是直接王維的傳統。
吳昌碩早年之詩,也學王維,此圖冊之《龍安寺訪竹逸上人詩意》,即此一例。詩云:「危嶇溪壑深,蒼翠靄沉沉。微雨野花落,空山聞磐音。穿雲樹突兀,隔水氣蕭森。欲問高人宅,樵夫何處尋?」此詩全用王維《終南山》筆意,末聯之句與王維「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之用語相近,正可見其胎息之處。此詩約作於1872年,而時隔二十年,自為之作圖,吳昌碩曾雲「三十始學詩,五十始學畫」,從這幅山水畫可以悟及,其學詩與學畫是一個過程,或前後相貫的階段。
由《山水圖冊》八幀中可見其詩畫之自然結合,因此對其所自言不宜作割裂之論和片斷理解。由《山水圖冊》八幀所見的第二特點是其用筆,自雲「以作草篆之法作畫,似有別趣」,而「龍安寺訪竹逸上人得此意境」。其山石之皴點,樹木之分枝布葉,俱能大膽以篆筆入畫,這與其寫花卉是同一法式,而且越來越貫注始終,成為特別之個人風格。楊峴稱他「樹借濕筆點,山憑干墨皴。不知勢遠近,但覺氣嶙峋」,即指出濕筆干皴以氣勢勝之特點。沈石友也贊為「翁作畫一身膽,著墨不多勢奇險。胸中丘壑吐煙雲,不比俗手丹青染」的重於用墨的特點,《山水圖冊》八幀奠定了吳昌碩山水畫的基本特色。並將這一風格保持發展到晚年。誠如題跋所稱讚的,其風格是「倔強荒古,此作者真面目也」(章鈺)。或「恰從白石青藤外,寫出荒荒太古心」「偶然學山水,有意與無意。畫筆如神龍,掉弄作遊戲」(凌瑕)。其風格是荒古、恣意,或如其詩是「蒼涼峭峭」,其氣格則近於石濤、青藤,「真氣齊古人,天池瞎尊者」(金彩)。諸論皆為怡如其分之評。
文/丁羲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