嚮往田園生活?恕我直言,你嚮往的不是田園,而是詩人筆下的安逸

2020-05-27     也可自話

原標題:嚮往田園生活?恕我直言,你嚮往的不是田園,而是詩人筆下的安逸

我們經常開玩笑說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天賦,精明的猶太人善於經商、熱情的拉美人擅長足球、俄羅斯被笑稱戰鬥民族,而中國人的天賦,就是種菜——這似乎是數千年農耕文明帶來的、深入基因的能力——中國家長陪孩子出國留學,在國外校園開墾出一塊菜地,竟然成了當地的風景線;普通的中國百姓,在陽台、樓頂、甚至只需要一個花盆,就能種出蔬菜;科學家還把蔬菜種到了沙漠、南極、甚至太空……可以說,只要有土壤的地方,勤勞的中國人就能種出水靈靈的蔬菜和水果。

雖然「中國人有種菜天賦」這一說法,有些玩笑成分,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農耕社會,在沒有天氣預報的年代,出於對大自然的敬畏和生活智慧的總結,中國人很早就發明了二十四節氣,特別是在「二分二至並四立」這八個節氣,舉國上下都會通過占卜和祭祀。

古代中國每年都要舉行最盛大的祭祀社神的活動,社神其實就是對各路土地神的統稱,祭祀社神源自人們的土地崇拜,古人認為,我們生存的土地,乃至在土地上收穫的每一份食物,都來自於土地神的恩賜,但是土地神太多了,包括黃天、厚土、社稷、五穀等等眾神,人類不可能一一祭祀,因此便在播種和收穫的時候,封土立社,一塊兒把各路土地都祭祀了。

中國人在這樣的農耕文明中,自強不息了數千年,真正產生具有歷史意義的改變,是在唐朝。唐朝的老百姓面朝黃土背朝天,辛勤勞作一輩子;詩人則用他們浪漫的筆觸,寫下無數美麗的田園詩歌;在國家層面,也推出了一系列政策,通過穩固農業,來穩固稅收,進而穩固國家的運轉,唐朝在農業方面的創新,甚至影響了後世中國1000多年的農業制度。

均田制

農業關係到老百姓的生存,也關係到國家的命脈,而農業的根基在於土地,國家自然要對土地進行妥善的管理,讓天下百姓都有自己的耕地可以勞作,養活自己,同時也為國家納稅。唐朝的土地制度,繼承了隋朝的均田制,這是一種按人口分配田地的制度。

均田制又分為永業田和口分田,永業田就是私有土地,可以世代相傳,而口分田是國有土地,你只有使用權,可以在你的有生之年耕種,去世後國家將其收回。值得注意的是,均田制雖然會按照人口分分配田地,但並非每個人都有資格獲得田地,不同人群獲得的土地數量也各不相同,唐朝人杜佑編撰的《通典》,是國歷史上第一部體例完備的政書,其中就詳細記錄了均田制度:

「丁男給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老男、篤疾、廢疾各給口分田四十畝,寡妻妾各給口分田三十畝,……黃、小、中、丁男女及老男、篤疾、廢疾、寡妻妾當戶者,各給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二十畝。」

丁男就是成年男子,按照《通典》的記載可知,唐朝的成年男子,可以得到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合計一百畝。老年男性、病患、殘疾人只能得到四十畝口分田,寡婦可以得到三十畝口分田,除成年男子之外,包括未成年男子,如果他們是戶主,則永業田、口分田都給二十畝。

當然了,這些只是針對普通老百姓,如果你對國家有特別貢獻,或是身居高位,獲得的土地又不一樣:

「親王百頃,職事官正一品六十頃,郡王及職事官從一品各五十頃……」

皇親國戚和官員的土地,是以頃為單位,按唐朝時的度量衡,大約100畝為1頃,也就是說一個親王一生得到的土地,相當於100個普通丁男。因此有人表示,與其說是人口分田,倒不如說是按身份分田了。

國家既然給了你田地,那麼納稅就成了你的責任,唐朝農民需要交納三種農業稅——租、調、庸:租就是納糧,調是指交絹庸是指服役:

「每丁歲入租粟二石。調則隨鄉土所產,綾、絹、絁(shī)各二丈,布加五分之一……兼調綿三兩;輸布者,麻三斤。凡丁,歲役二旬。若不役,則收其庸,每日三尺。」——《舊唐書·食貨志》

唐朝人納糧以粟為主,每個成年男子一年要交粟2石;調是根據當地所產來交,可以是絹,也可以是綾或絁,都需要交2丈,還要交棉3兩,如果是交布,則需要加五分之一,並交麻3斤;每個成年男子,每年還要服役20天,不過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不願意服役就交絹,每天3尺。

另外我們知道,唐朝有許多胡人(外國人)居住在長安城等繁華城市,他們不會種地織布怎麼辦?很簡單,直接交錢,如果長期居住,則拿牛羊相抵:

「蕃戶內附者,上戶丁稅錢十文,次戶五文,下戶免之。附經二年者,上戶丁輸羊二口,次戶一口,下戶三戶共一口。」——《舊唐書·食貨志》

比較人性化的是,統治者考慮到了農業社會人民都是靠天吃飯,天災難以避免,因此制定了一套免稅規則:

「凡水旱蟲霜為災,十分損四已上免租,損六已上免調,損七已上課役俱免。」——《舊唐書·食貨志》

此時的大唐百姓,是有國家分配的土地,稅收也不嚴重,遇上天災還能減稅,也算是封建社會的一種福利吧,雖然農業勞作很辛苦,但生活至少還是有保障的,安居樂業的百姓,也成就了大唐的輝煌。

兩稅法

一切的崩潰,源於安史之亂,國家動亂,貴族豪強趁機兼并土地,農民四處逃亡,無地可耕,按照人頭收稅的「租庸調」名存實亡,國家能收到的稅急劇減少,大唐帝國瀕臨破產,皇帝也是心裡有苦說不出,直到唐德宗年間,在宰相楊炎的建議下,廢除了均田制,改變「租庸調」的稅收制度,改行「兩稅法」。

所謂兩稅法,是指在夏、秋兩季徵稅,按耕地面積收地稅,按貧富等級收戶稅。唐朝廷進行了全面的人口普查,按照每個人的實際居住地入戶籍,再按照每戶人家財產分等級(包括土地、男丁數等),你家要交多少稅,就按照你所在的等級繳納,一目了然:

「戶無主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舊唐書》

由此可見,兩稅法雖然不再按人口收稅,但它與老百姓的家庭、甚至個人的關係,反而結合地更加緊密,因為你的戶籍所在地、你家裡的每一分財產、每一個成年男丁,都與稅收直接掛鉤,因此唐朝廷也有相當嚴格的管理制度。

每三年,會對全國家庭進行一次評級,每年,要進行一次「貌閱」。

貌閱非常有意思:「閱其貌以驗老小之實」。翻譯成現在話就是,我目測你的年齡。貌閱始於隋朝,也是用於整頓戶籍和稅收,目的是為了防止有人謊報年齡,以達到漏稅的目的。唐朝繼承了這種制度,通過貌閱把人定為黃、小、中、丁、老四個年齡等級:

「凡男女,始生為黃,四歲為小,十六為中,二十有一為丁,六十為老。」

貌閱關係到稅收,稅收關係到國家存亡,因此這種制度非常嚴苛,以鄉為單位,但凡鄉里被查出有一人作假而未上報的,對不起,凡是涉及的官員通通免職,鄉長和里長一起流放,造假的人不論出於什麼原因,先打一頓,再定罪。

在整頓戶籍的人群中,有一類人例外,那就是商人,他們常年遊走於全國各地,沒有固定的戶籍,咋辦呢?很簡單,按照收入的三十分之一收稅,這大概是最早的個人所得稅了吧:

「不居處而行商者,在所在郡縣稅三十之一。」——《舊唐書》

「以貧富為差」,是兩稅法的核心,可別小看了這一改革,它改變了自先秦以來的人丁稅收制度,而「唯以資產為宗」,也開闢了以貨幣計稅的先河,在安史之亂後的中晚唐,調動了農民耕種的積極性,恢復了帝國的農業發展,同時也奠定了後世稅收制度的基礎,影響了中國1000多年的農業稅收制度,直到2006年,我國全面取消農業稅。

田園生活

說完枯燥無味的稅收制度,我們還是回到讓人嚮往的田園生活吧。

唐朝一個成年男子的百畝田地,承載了一個家庭的所有夢想和憧憬——在每個夕陽西下的傍晚,父親放下鋤頭,坐在家門前喝一碗茶,看著兒女在膝下承歡,母親也不再織布,懷裡抱著剛出生幾個月的小兒子,一家人在夕陽的餘暉下,其樂融融。

當年詩人白居易路過朱陳村,就看到了這樣一幕,村民們世代守護著自家的田地,他們可能一輩子也沒有出過村莊,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但過著安穩自足的生活,聯想到自己雖然混跡於官場,卻一生飄零,都到了兩鬢斑白的年紀,還要被貶來貶去,連普通人都能享受的天倫之樂,都與自己無緣,不僅悲從中來,感嘆地寫下了《朱陳村》詩:

家家守村業,頭白不出門。
生為村之民,死為村之塵。
田中老與幼,相見何欣欣。
……
悲火燒心曲,愁霜侵鬢根。
一生苦如此,長羨村中民。

那時的人們,雖然物質生活不如現在千萬分之一,但好像比現代人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歲月靜好。

男耕女織,是普通農家人的日常生活,男人穿著汗衫、外袍、褌袴(kūnkù),多為粗麻布製成,頭戴幞頭、腳踩皮靴,就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女子則是穿著襦、裙、褲三件套,腳下一般穿麻鞋,南方人則更多喜穿木屐鞋,現今日本人依然愛穿。

但是對於特別窮困的家庭來說,這些基本的行頭可能都置辦不齊,詩僧王梵志作《貧窮田舍漢》就描寫了這樣一個家庭:

貧窮田舍漢,庵子極孤恓。
兩共前生種,今世作夫妻。
……
幞頭巾子露,衫破肚皮開。
體上無褌袴,足下無復鞋。

這老和尚也是非常調皮了,把窮人家的窘態極盡描寫不說,還調侃道「「如此硬窮漢,村村一兩枚」,像這樣的窮人,每個村裡都有一兩枚。現在網友喜歡用「一枚人」來調侃,殊不知這個梗早在唐朝就被這個調皮和尚用過了。

據記載王梵志生活在隋末到貞觀年間,天下剛剛經歷了一番戰亂,老百姓生活艱苦也很正常,這對窮苦夫妻如果再熬些年,等到貞觀治世出現,甚至到盛唐,我想,憑他們的辛勤勞作,一定可也以過上自給自足的生活吧,就像孟浩然《過故人莊》中寫的那樣,偶爾叫上三五好友,一起喝杯小酒,也是生活中的一抹光亮: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詩中描寫了一個典型的唐代村莊,按唐代對村莊的定義:「在邑居者為坊,在田野者為村」,城裡人租住的地方叫做坊,長安城有一百餘坊,而城市之外叫做村。根據唐朝制度:「四家為鄰,五戶為保,百戶為里,五里為一鄉」。由此看來,唐朝人的村,是一個廣泛的概念,是一種聚集而居,隨之形成的群居形式,並不是一個行政單位,和我們現在意義上「村」相對應的是「里」。

孟浩然詩中描寫的村,有「郭」圍繞,大概就是圍繞著村莊的土牆,可能是起到一定的安保作用,就像城市周圍的城牆一樣,被稱為「城郭」,孟浩然走進古人家裡之後,還看到了「軒」,有人說軒是軒窗,也就是窗戶,也有人說軒是指帶有窗戶的長廊。不管有沒有長廊,反正孟浩然是打開窗戶之後,看到了「場圃」,就是菜地和打穀場,這裡種植著許多桑麻。

在這祥和寧靜的農家小院中,孟浩然和古人一起飲酒,話桑麻,並約定等到來年重陽節,還要一起賞菊花,自從陶淵明「採菊東籬下」之後,菊花在古代文人心中的地位,可是首屈一指的,特別是在重陽日,如果不喝酒賞菊,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文人。

像這樣描寫田園生活的唐詩還有許多,比如王維在《渭川田家》詩中寫道:「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和老白一樣,都是在偶然間看到農家生活場景,有感而發,但詩歌的美好,畢竟有詩人善於發現美的眼光和浪漫的筆觸,而對那些真正以種地為生的農民,詩人筆下的美好,不過是日復一日的生活罷了。

你看,白居易的感嘆,是路過所見;孟浩然的約定,也是因為偶然被邀請;王維的田家情懷,也是在渭水邊偶然發出……若真要叫他們去過那樣的生活,恐怕很難做到,陶淵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為五斗米折腰,跑去種地,結果「草盛豆苗稀」,連生存都難以維持。

我們如今嚮往田園生活,大抵也只是嚮往詩人筆下的美好,在和平的年代,唐朝詩人寫下田園詩,來寄託對田園生活的眷念,我們則把自己代入詩情畫意中,其實也是對田園、農家、小橋、流水的眷念罷了,在那片美好的田園中,是我們這個擁有數千年農耕文化的民族,對寧靜與安定生活的嚮往,是我們在現實壓力下,對自由生活的渴望。

畢竟,我們的民族天賦,就是種菜嘛。一笑。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QUv9VXIBd4Bm1__Y9WFP.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