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老家廣濟一帶,與其它地方的稱謂有些不同。稱父輩為爺,稱祖輩為爹;稱母親叫姨,稱奶奶叫媽(ma四聲);稱姨奶(祖母的姊妹)為姨媽,而姨媽(母親的姊妹)又被稱作姨娘。所以外鄉人初來乍到,總被叫得暈頭轉向,雲山霧罩地辯駁解釋半天。這種顛倒的叫法,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有待考究。但民俗千百年來如此,也都習以為然了。
三爹,就是我祖父的堂兄弟,按長幼排序第三,晚輩也就三爺、三爹的叫開了。我接觸三爹時,他已是五十多歲的鰥居老人。清瘦高挑的個頭,灰卡布解放裝,儘管袖口,領口邊上,偶見污漬或磨損的亮光,但還是平直、齊整地穿得合體。三爹手裡常端著一支竹杆銅頭的煙杆,煙杆上吊著油亮的小煙袋。他經常坐在門檻邊,黙坐、抽煙,看風景,偶爾與過往的人搭訕一二句。有時咳嗽起來,臉部脹得通紅,上身顫抖著,捲曲著,如抽動的大龍蝦。
(圖片與主人公無關,只有助於閱讀理解)
村裡人一般都不怎搭理他。一是因為三爹精神上有些毛病,說不定某一刻或某一句話將他觸發了。二是因為三爹還是很有見識的人,一般的鄉人言行還入不了他的法眼,你嘰嘰歪歪一大通,他一二句就給你挑明了。所以掐頭去尾,他一人坐在那抽煙,黙坐,望著村前一片田野的時候要多。
三爹是見過世面的人,能斷文識字、明事理。解放前曾在上海製衣廠工作,專制呢子大料,屬高級工。生活在上海,也就自然感染了些上海大都市的氣質——開闊的視野和通達的處世。
諸如那時:南北和平談判陷於僵局;蘇俄宣言,放棄俄國在華一切利益;孫中山領導創辦的《建設》雜誌在上海創刊;中國代表抗議巴黎會議,抗議割山東權利給日本;湖南發起驅逐督軍張敬堯運動等國家時事趣聞,三爹都能娓娓道來。
他見過上海灘的幫斗,知道青紅黑白幫的規矩也是很嚴厲的,雖沒有傳說的那麼爛,但終究是社會功能的缺失。人生一世不容易,高、低人等也各有難處,但道義還是要的,不能丟了底架。當村裡,有人談論新舊社會的優劣時,三爹儘管年青時在上海有體面的工作,但論整體的社會穩定性和發展來看,還是新社會的民主集中制要好。發展中的碰碰磕磕,任何體制和社會都有,不能見小暗大,以一時一已的得失論天下。三爹的這番言論,鄉人似懂非懂,經常報以無言的憨笑,心裡卻在嘀咕:」這瘋子又在說胡話「。三爹也並不理會,仍抽他的煙,吹他的炮,看天、看地、看村前田野里的風景。
上海感染三爹最深的,應是吳儂軟語、崑腔越韻的南音之美。三爹對悽美哀婉的唐小婉、良人善報的柳傳書,才子佳人的張生崔鶯鶯等等,難以忘懷其中的故事情節、人物品格、美工造型等雋永的魅力,還有那崑曲的曲詞典雅、行腔婉轉、讓人身心得以升華的美妙。三爹興致所致之時,也常常吟唱詠哦幾句。所以,在回鄉娶妻生子之後,他自然就成了鄉里活躍的文藝演員,並專飾老旦一角,聽說曾獨領一時風騷。
我沒有見過三爹的表演,年長後,見過《鐵弓緣》中由男性飾演的陳母,極盡逗、悍、智、義、勇地演繹,很有觀賞性和藝術張力,就不禁想像起三爹當年演老旦時的各種形態。
也許,自古才情多善感。三爹的毛病是由於對戲曲的執著,對完美藝術的嚮往,轉而對現實生活也充滿了藝術性的苛求。這種嚮往和苛求,越是累積得深厚、殷切,越是出神入化得如同現實,那麼,在它破滅之時,飛揚的心靈,如同九天之上風箏,一頭砸向現實中堅實的地板,這種衝擊往往也就是致命的打擊。
三爹的毛病就是在他風頭正勁的時候,其神志有些失常。其時,他已是三十八歲,二女一子的父親了。更不幸的是三奶奶此時也因病早逝。生活的軌跡陡然發生了巨變,他無力推動的這趟現實列車,也正是得益於新社會和體制的這兩條鋼軌,載著它繼續前行。
村裡為了照顧三爹,給他安排打草繩的工作。我們生產隊有近100畝的土地,一年種二季水稻,一季油菜和小麥。收割這些莊稼,需要用草繩將它們在田地里綑紮成垛,再挑到隊里的曬場上脫粒加工。每年的草繩耗量在2-3萬條左右。三爹除了生病外,基本上每天要打上80-100條草繩,也就成了他一天的工作。
說起打草繩,這也許是我們老家的一大特色,不知道其它地方是如何製造的。我們對這種粗短的,一次性的打草繩叫:「打捕」。這個「打」字好理解,就是製作、生產的意思。「捕」字就別有古意了。「捕」乃取也——《說文》,亦可為名詞,如捕頭、捕快等。老家方言將其引伸為「繩索」之意,如將犯人繩之以法,這裡是將稻禾捆垛紮好的意思。這種方言或古語也不知從什麼朝代傳下來的,還有待考證。
然而,除這名字有待考證外,其實這個「打捕」的方法也別具一格。一般的編草繩,是將草杆有規則地編、壓、絞、接在一起,注重的是「編」字,可以持續編出成捲成捆,無限長。而「打捕」則是每條約1.5-1.7米長左右,直徑粗約3-4公分,正好滿於握空拳時的虎口,便於抓提。同時,還不能過於結實,不便於在稻場上快速拆解,散捆。所以它的鬆緊結實度,以提起抖動數下即散為美。
三爹在村裡打了好多年的「捕」,也是出了名的打捕手。經他打的捕,長短適中,粗細合手,鬆緊度最為合適,並且外形扭得勻稱,草杆不扎手的特點。
小時候,我經常觀看三爹打捕。三爹很認真,如進行一道道儀式似的,進行著他的工作。每天一早,三爹就會從隊里的稻草堆上,提回二捆稻草,先將它在屋角處一層層地散開,每散二層,從他的葫蘆瓢里劃啦劃啦幾下冷水,均撒在鬆軟的草杆上,那金黃的草層,即會發出噝噝的吸水聲,以及水滴撒在草面上的噗噗聲。
三爹將草杆撒勻喂飽了,收了瓢,不急不慢地走到門檻邊,坐在矮凳上,端起煙杆,裝上煙,悠然地吸幾口,象是舒緩一下氣息,又象是拖拉機啟動時,要突突地冒幾下黑煙,沖備衝刺。三爹一邊緩緩地抽煙,一邊細心地聆聽著草料堆里噝噝聲響,如同精於圍獵的老手,在靜候著出擊的最佳時機。
往往是三爹抽滿五炮煙的工夫,草杆也吸飽了水分,變得柔軟起來,這正是打捕上手的時候,此時的草杆已不再那麼扎手了。三爹坐上那隻帶斜背的矮椅,雙腳撐開,左手薅起一綹草杆,用力地纏繞在右手粗短的芯棒上,雙手配合,左手不斷捻草補草,右手使勁的上下旋轉攪動,十來個回合,芯棒上就繞滿了一個如彈簧圈的「捕」來。三爹將最後一綹草杆扎在「捕」尾,叭的一聲,將芯棒的一頭磕在一塊墊木樁上,將彈簧圈似的「捕」退了出來,隨後在起始端一扭一轉,拉出一個回形環,如同一個帶環的拉簧。這拉環用於將眾多捕用一個細草繩串起來,便於收藏、攜帶和計數。
打捕其實也是非常辛苦的暗力活,三爹每打二三十個捕時就會停下來,將身後的捕用細草繩串好,黃燦燦地碼在牆邊。順便鬆鬆手勁,又抽袋煙,喝口水,同時也給下層的草杆補補水分。這樣的工作,三爹無論天晴下雨都這樣重複著,孤獨乾燥而又津津有味地享受著這份勞作,為全村的作物收割提供著充足的用捕,正於他說的一樣,工作不分貴賤,只分認不認真,每天能做好自已的工作,就是最好的人生。
三爹在我們宗族老一輩中,雖然偶爾發病時在房裡罵人,但他還是很明事理和富有愛心的人。即使他經常跟五奶奶爭吵,但對那些小輩的叔叔們,仍是和顏悅色,從不禍及他們,也從未不打罵過任何晚輩。在叔叔十二歲那年,還是一個羸弱的孩子,收到父親從武漢駐地的部隊來信,可以去部隊探親了,不覺喜不自禁。叔叔離開相依為命的父親已有半年,早就按捺不住對哥哥的想念和對部隊的嚮往,儘管要凌晨三點起來趕上十幾里的山路,但他還是要張膽一試。
那天凌晨,叔叔乘黑摸開老宅的大門,夜色象一張巨大的黑網,攜著白霧,撲面而來,叔叔單薄的身子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一陣恐懼和焦急襲上心頭。他一時慌亂了,駐立在門檻內,雙手撐著兩扇門板,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三爹在房裡咳嗽著問:「德伢,要去趕車麼?我去送你!」叔叔手一抖,一股熱淚奪眶而出。門檻外洶湧的黑夜白幕,頓覺驟然消散退卻,淒壯的心境也霎時亮堂起來。
十多里的山路,三爹一路舉著火把,交待著轉車環節,注意事項。送到了梅川車站,將叔叔託付給一隊去武漢的紅衛兵,臨上車還買了兩個熱騰騰肉包子遞給叔叔。叔叔那時雖不是很明白三爹的心意,但他知道,自已懦弱的父親這時還剛剛起床,老宅里其它的宗親仍若無其事的,開始忙活著自已的生計,只有三爹在他最恐懼無助的時刻,主動地替他舉起了火把。
三爹秉燭伴送的義舉,一直留在叔叔的記憶里,也一直留傳在晚輩的心中。所以,父親和叔叔後來每次探親時,也常常給三爹捎帶些盒子煙、煙絲什麼的手信。
我們小時候,只要看到三爹坐在門口,就圍過去請他講故事,特別要聽三國、水滸、聊齋、岳飛傳什麼的,三爹心情好時,就很快滿足我們的要求。坐在他的旁邊,看他一小撮一小撮地裝煙絲,不緊不慢地吸煙,然後從口中,鼻中舒服地噴出一串長長的白色煙霧,一炮煙燃盡後,他會發出短促有力的吹炮聲,燃盡的煙絲裹著內心的一團暗紅,應聲輕盈地躍出煙窩,在面前划過一道弧線,墜落熄滅。
間或是飯後,三爹悠閒地用一節小竹枝愜意地剔牙,並不時從牙縫間發出吱吱的吸氣聲。感覺他完全是一個折翅難飛而從容應對,認真工作生活的善良老人。
三爹講故事也是不急不慢,縱使那些驚悚、激烈的情節,也講得行雲流水,波瀾不驚。如他吐出的煙霧,裊裊娜娜地充滿在乾草香味的空氣中,散發消失開去,只留下一絲淡淡的煙味。
消息來源:梅川通 作者:劉林君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